干净的布料在他的脸颊上轻轻蹭了蹭,小晏珏抬起眼,眼前的人一笑,露出两个甜甜的梨涡,黝黑的瞳仁跟黑曜石一样澄澈耀眼。
不知怎么的,就觉得委屈极了。小晏珏抿了抿唇,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从漂亮的眼里落下,一滴滴地砸在了衣领上,鼻尖和耳朵都被染得红彤彤。
小宿舟见状愣了愣,赶紧给他擦着。可眼泪这东西啊总是越擦越多,爹爹太严肃不允许他哭泣,又舍不得让娘亲为他担心,小晏珏已经独自默默忍耐了很久,好不容易有个人能听他讲这些,恨不得一下子将所有的苦水都倒出来。
小宿舟听他絮絮叨叨地念了很多,兰花在两个孩子的身后飘着,散着轻柔的香气。
“那这样吧,”他听完了所有的话,等到小晏珏不哭了,才轻轻开口,“一直被欺负总不行,我帮你教训教训他们,让他们长个记性。”
他跟母亲学了许多小法术,轻而易举地在那群孩子周围捏出了几团鬼火,跟长了眼睛一样就围着人转,吓得孩子们连滚带爬地跑了,小晏珏远远地瞧着,一张带泪的小脸终于破涕为笑了。
小宿舟摸了摸他的脑袋,小孩儿难得没有嫌弃拍下他的手,反倒抬起脸问他。
“为什么不直接……”他看了看自己的手,白嫩的指尖萦绕着与年龄不符的充沛灵力。
“我爹告诉我,仇恨是用来铭记的,它不是也永远不可能是施暴的原因,”小宿舟看着他略显迷茫的眼睛,顿了顿,“这话有点复杂了吧?简单来说,如果打了他们杀了他们,那么你跟他们又有什么区别呢?”
“唔……”小晏珏眨了眨眼,“可是如果他们是那种很坏很坏的人呢?也不杀他们吗?”
“不用担心,大家都不是那种人。”
“万一有呢?”
“万一有……万一有的话,也会被好人解决掉的。”
“那如果坏人解决掉了好人呢?”
“你怎么——”小宿舟挠了挠头,为他的执拗劲儿发愁,“不会有这种事的,好人都是很厉害的……”生怕他再问下去,他又立刻补了一句,“这是我爹说的,我爹说的从来没错过。”
“你爹?”小晏珏眨了眨眼。
“他是世界上最厉害最善良的人,也是我最崇拜的人!我与他允诺过,以后我也要成为那样的人!”小宿舟提起自己的父亲便仿佛打开了话匣子,也不管对方愿不愿意听,叽里咕噜就停不下来。
秦宿舟站在他们的身后,看着落叶从两个小孩儿当中乘风而过,缓缓穿过自己的身体。
小时候的他将父亲视为世上最正确的人,父亲带他识字教他功法,告诉他要以善待人。赵翎总是一副粗糙不修边幅的样子,但却是比谁都心细且善良,正义且热情,仿佛跟他呆在一起,阴霾天都能看见暖阳。
可这样的父亲却死得这么凄惨。
——尸骨不存,声名狼藉。
他过往的温柔仿佛倾注在了一汪沼泽中,头探过去,不仅什么都望不见,甚至还有可能被吞没。秦宿舟第一次意识到这个世界不是他想象的那么美好,他的世界开始逐渐崩塌。
约莫是这种撕心裂肺的崩塌感太刻骨铭心,失忆之后他仍然能记得这种仇恨,记得父亲的死因与死状,记得不惜杀人换取情报,却忘记了最开始明明是他告诉晏珏要做一个不被仇恨左右的人。
晏珏将他的话记了数十年,孤独地追赶着他,孤注一掷地拦下他,可是自己已经忘记了所有过往,不记得喜欢,不记得善良。他甚至都不能确定,现在站在这里的秦宿舟跟当年在兰花丛中救人的小宿舟、现在杀人如麻的桃源公子和曾经以善为先的年幼孩童,究竟是不是一个人。
他变了啊,变到面目全非,自己都认不出原本的模样。
这样的自己,晏珏为何还要喜欢?
“不过啊——”清脆的童声打断了小宿舟的喋喋不休,也打断了秦宿舟的思绪。
“你就是你啊,不要成为别人,也不会成为别人的。”小晏珏看着他,认真地说,“不管将来怎么样,现在在这里,救了我的,只是你而已呀。”
“……”
清风过,兰花扬起,画面定格在了这一刻。
秦宿舟催决敲响了白玉铃,开阔的玉镜将漫山的兰花与交谈的小孩儿尽收其中,融成了一副清丽的山水画。
……
瓜宁将他送到了第二朵荷花之上,有了前一次的经验,秦宿舟小心地避开了树木和山石,平稳地落下。他环顾四周,发现这是他与晏珏在碧海角住的那个小院子。
他在碧海角的那几年整天浑水摸鱼,不像晏珏规规矩矩在院子里练功写功课,整天满山头乱晃,所以自己的那间屋子不出意外是空着的,他干脆径直去了晏珏的屋子。
这副身体在这种时候方便极了,秦宿舟直接穿过了墙壁,出乎意料的是,他屋子里竟除了他之外还有一人,正倚着门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
秦宿舟转过头,跟面无表情擦着眼角泪花的小满打了个照面。
“你要困的话先回去。”晏珏坐在里屋的桌前,只露出半片衣角,不知在忙碌些什么。
“谁知道你这次还会不会因为材料做废了召我过来,”小满的语气不善,“一来一回三天脚程,我很闲吗?”
“这次一定能行……”里头的人嘟嘟囔囔。
“拉球倒吧你,这手笨得连梳发髻都学了两个月,”小满又打了个哈欠,“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等你做完了我再走。”
他在做什么?
秦宿舟穿过墙壁往里屋去,绕过晏珏的背影探身上前,猛地怔住了。
——落日弓。
晏珏正拿着刻刀,笨拙而认真地在弓身上雕刻下繁复的花纹。
作者有话要说: 秦宿舟:我看我自己的纪录片(大雾)
第59章
落日弓不是姜山给他的……秦宿舟这才醒悟过来,姜山收他为徒不过是因为想拜托罗柳的控制,绝对不可能给他这么好的东西。
秦宿舟站在晏珏身旁,静静地看着他从日出雕刻到日落才终于完成,他轻呼一声,活动活动僵硬的手腕,却冷不丁被手中的刺痛激得到抽了一口冷气,摊开手掌才发现不知何时被刻刀划了好些小口子。
秦宿舟拧起了眉,看得心一揪,下意识伸出的手却从他的袖口穿过了。
“进了木屑,必须要清理创口,忍着些。”小满从外拿了些药水和绷带进来,一点点翻开他细小的伤口将药抹进去。
晏珏的眉头一直皱着,嘴唇抿成了一条线,肩膀因为疼痛而不住地颤抖。
“小伤,你至于吗?弄得像是在刮骨疗伤一样。”小满显然也注意到了,不由得叹了口气,脸上没什么神情,语气倒是颇为无奈,“真是娇气脾性,怕疼又怕脏。”
“我哪里……诶诶诶!轻点儿!”晏珏一张嘴,痛呼就跑了出来,完整句子都说不齐。
“你也就碰上秦宿舟的时候什么都不怕了,”小满剜了他一眼,“忍着,再叫要引人过来了。”
晏珏被他噎得脸色涨红,只能气鼓鼓地扯开了话题,“嘶……那你快点,我还要赶着给师兄把生辰礼物送过去……诶哟!”
“快不了,”小满说,“秦宿舟被姜山叫去了山上。”
晏珏猛地抽回自己的手,“什么时候的事?”
小满怔了怔,伤药还停在半空,“半个时辰以前吧……出事了?”
晏珏脸色一沉,只让他在屋里等着,自己抄起外袍就冲了出去。
秦宿舟跟在他身后,从他不虞的脸色中也大概回忆起来了。
——这一天,是他杀了姜山的一天。
满目的火光,失焦的双瞳,秦宿舟第一次看见这样的自己,心底莫名腾起了一股排斥感,不知道是在排斥自己的狼狈,还是在排斥失败的过去。
在晏珏的记忆里,他看到了捏碎的白玉铃里未能展现的后续,看到了假冒的罗柳将一根根噬魂钉打在了他的脊椎骨里。
耳边蓦然响起了小满的话,他说他是怕疼怕脏的娇贵脾气。
娇贵脾气却没娇贵命,晏珏能比他好些的也无非是在魔魅灭门之后跟着娘亲生活了一段时间,夫人死后,他不得不接管广厦,承担起保护族民的责任,还要费心思来找他。
一根又一根噬魂钉下去,他始终平静地目视前方,秦宿舟跪在他身侧与他平视,从那张冰封的脸上读不出一丝情绪,只有在这种时候,秦宿舟才会不由联想到年幼记忆里那个总是不苟言笑的小小身影。
秦宿舟恍恍惚惚地想,晏珏变了许多,变得不再内向,不再娇气,不再冷漠,可骨子里他从来没变过,他仍然是那个倔强执拗又乖巧的孩子。
最后一根钉子落下的时候,秦宿舟回过了神,因为他听到了晏珏死死压住的喉头传来低沉的哽咽。视野已经模糊成了光点,秦宿舟看不清他是怎么起身离开的,只知道自己无力到连扶他一把都做不到,只能怅然地在夜中分辨着不知道是谁的抽噎声。
“师兄。”青山压低的声音从墙根传了过来,他上前一步,扶住了摇晃的晏珏。
“你怎么来了……”
“满爷说碧海角全域戒严了,他迫于压力已经离开了,所以让我带着这个弓来找你。”青山指了指自己背后做完的落日弓。
“我不是这个意思,”晏珏无奈道,“你不该来的,太冒险了。”
“只是关心师兄而已,合情合理,没什么大不了的,”青山顿了顿,看着他的脸,犹豫道,“而且,尽管噬魂钉对魔魅来说至多耗费上些灵力,但疼是实实在在的吧。”
“身上不疼,心里疼,”晏珏抬头看了看夜空,“虽然早有准备,但没想到事到临头还是受不了啊。”
“……”青山抿了抿唇,脚下蓦然一顿,“师兄,您往哪儿走?这好像不是回院子的路。”
“今晚罗柳就要赶走他,我去送他最后一程。”
青山知道自己拗不过他,只好将他带到碧海角的大门附近。这时候碧海角的大师兄才刚刚转醒,被灰头土脸地赶出来,他攥着那件不属于他的外袍,攥着他的误会与偏见一步步地迈下绝望的台阶。
而晏珏只是在旁边眼睁睁地看着,噬魂钉的痛楚将他扎得疼极又清醒极,破碎的情感从并蒂莲传来,带起一阵阵钝痛。
“不上去解释吗?”青山忍不住开口道,“他好像误会了。”
晏珏缓慢地摇着头,苦涩道,“其实你不觉得这是件好事吗?他那么信任所谓的师父,不借着这个契机离开碧海角,他怕是迟早要被罗柳和姜山陷害至死。”
“可是他误会了,说不定还会恨师兄。”
“无妨,他本来就不该喜欢我。”
“……”青山愣怔地抬眼看他,“不该?”
“你不知道,并蒂莲是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种下的,”晏珏自嘲地掀了掀唇角,“从一开始啊,都是我在缠着他,黏着他,卑劣地利用并蒂莲让他动情,自欺欺人地骗他,也骗自己。”
“并蒂莲这个东西,跟作弊没什么区别,只要时间久,没什么不能生情的。”
“可……”青山皱了皱眉,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晏珏拦住了。
“这个,你拿去送给他,”晏珏指了指他背后的弓,“它叫落日,跟他说,这是师父要送给他的,他就会收下了。”
……
黢黑的夜,遥遥不望的人影,蔓延的悲伤,孑然一身的惆怅,画面再次定格,白玉铃闪烁,秦宿舟木然地看着眼前的景色褪去。
“喂喂喂,不至于吧?你哭的好难看哪。”瓜宁的声音传了过来。
秦宿舟被他拉回到背上,看着一片翻腾的血海,“没了?”
“别的早就被这浪撕碎了,”瓜宁啧啧两声,将秦宿舟手里的白玉铃扔进了海里,碎碎念着,“这样也不知道行不行,不行的话就得拖上半年……”
白玉铃沉入池底,仿佛一块石头跌入大海,扑通一声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翻腾的血浪仍然猖狂而嚣张地在这方天地里捣乱,丝毫不见平息的迹象。
“还是不够……”瓜宁拍了拍尾巴绕开浪头,“只有回头出去让老头把你的记忆也收集起来带过来了。”
“那下次就要半年以后?”
“是啊,”瓜宁在血池中摇摆着,试图安慰他,“不过你也不用太着急,老头说是那么说,我可想象不出什么情况能比这里更糟糕了,也就是多耗费些时间——”
“我有办法。”
瓜宁怔了怔,摆动的鱼鳍都停滞了片刻,“什么办法?”
他话音刚落,便觉得自己背上一轻,随即一个很小很小的水花在身侧绽开。
——秦宿舟毫无征兆地跃入了池中。
“你要死啊!”瓜宁急得破口大骂,“我不是说了我找不回来你——啊——”
……
拖长的音调由于隔着一层水雾而变形得有些可笑,秦宿舟做决定的时候没顾及,也不想顾及别的东西,他只是想把自己的想法传递过去。
沉没的感觉是不真实的,比起水浸淹口鼻,更像是被什么人勒住了脖子,窒息的同时手脚也会逐渐发麻,越沉到底越能感觉到脖颈上的绳索收紧,模糊的视线里,什么都不见了,什么也都不重要了。
他忘了幼时的事情,阴差阳错被种上了并蒂莲,让晏珏在漫长的时光里一直为左右他的情感而苦恼,他觉得愧疚,总是在道歉,即使姜山不是他杀的,即使骗人下套是无奈之举,即使他只是想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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