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你之前说的那样,”我开始回忆邓齐之前的话,“一个疯子,他的疯不一定是张扬外露的,他的疯很可能是静悄悄的。”
“这话说得不假,可是这个话术把我们绕进去了——静悄悄的疯子存在着,这并不妨碍张扬外露的疯子也存在啊?!”
“我确实是在自己完全不知道的情况下疯掉了,所以,我是一个疯子。在之前的逻辑里,你看上去非常疯狂,所以,其实你是没有疯的那个。”
“但……静悄悄和张扬外露,它们真的冲突吗?”
我努力地不去注意邓齐的反馈,攥着拳头,把这残忍的话讲完。
“邓齐,你所有的,所有的一切推理,都是建立在你没有疯的情况下。并且,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也包含了大量的想象。”
“你给我讲述一切的时候,非常强势,仿佛那是你亲眼看到的一样。可是,问题就在这里——在我短暂地拥有这个世界的时候,它并没有像你说的那样,‘一,二,三’这么有条理地告诉我这个世界的规则。”
“邓齐……大多数真相,其实……是你想象出来的吧?”
“在推理之上,加入了自己的想象,由此合成而出的真相。”
接下来的话实在是太令人痛惜了,我知道邓齐一直想救我,一直想让我清醒,正是因为知道他的付出,所以我才愈发地不想对他说狠话。
哪怕是这种,对我们来说都很重要的话。
不能再犹豫了,我叹了口气,又做了一次深呼吸,才缓慢地说出了口。
“邓齐,疯子是意识不到自己发疯的。”
“一个疯子可以意识到另一个人是疯子,但对他来说,意识到自己也疯了,这很困难。”
“你,也疯了。”
此刻的客厅静悄悄的,我多么希望这个世界可以飘起一阵风,打破我们之间可怕的平静,但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因此,我只得抬起头,看向邓齐。
并没有一开始的触动,他现在似乎已经平静下来了。五官分开后,要判断一个人的情绪变得十分困难,我努力地从他的嘴巴和眼睛里寻找一些惊慌失措的端倪,但那里并没有我想要看到的东西。
我感到疑惑,但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邓齐,实际上,当你说得有条有理,所有一切疑点都知道的时候,我就开始怀疑了。一个人,一个和我一样在这里受苦的人,并且,按照你的说法,并不受世界意志喜欢的人,他真的有能力去了解这么多吗?”
“你看,你知道这么多东西,但最重要的偏偏不告诉我。你认为是世界意志不让你说出来,但,如果不是呢……?”
“你说宿舍世界的记忆完全是假的,是被凭空插入我脑子的空虚记忆,但我突然想到了一个非常关键的点。”
“这一点,我从来没和你说过,所以,你在‘编排’时,并不知道去把这个点圆上。”
“邓齐,我从宿舍世界里醒过来,是因为,我收到了几条短信——现在我几乎可以确认,那几条短信是由我自己发出的,虽然不知道是这个‘我’,属于哪个时间点。”
“难道,我可以凭空把短信发到记忆里去吗?”
面对我的质问,邓齐仍是一言不发,他只是微微地动了动下颚,示意我接着讲完。
……这是老实接受我审判的意思吗?
我的语气稍微柔和了一点。
“当然,我并不是要……谴责你的意思,我只是觉得,你可能和我一样,在自己没有意识到一切的时候,以为自己脑袋里出现的记忆,都是真的。”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的记忆也是假的,也是被植入的,那么……”
“一个拥有这个世界,像世界意志一样莫名其妙地偏爱我,想尽一切办法让我出去,同时,也像世界意志一样什么都瞒着我,只捡一些不重要的东西和我说的人……”
我越说越可怕,最开始,我也只是觉得邓齐有些可疑,并没有往这方面想,但我一旦开始了头脑风暴,就很难停下。
更多的线索浮出水面,开始在我面前嘀嘀咕咕。
我吞咽了一下口水。
我想起来了。
在宿舍的时候,我曾经听到过那三人在厕所的谈话,当时的我,以为他们在讨论要杀死的那个人是我,以至于之后在宿舍里的一百天里,一直以为他们很讨厌我。
现在回想起来,他们表现出来的对我的感觉,分明是喜欢。
这与我听到的东西是完全相反的。
现在想来……如果他们谈论的,要杀死的那个“他”,并不是我,而是邓齐,那就完全说得通了。
如果,如果他们想杀死邓齐,那就……!!!!
那么,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我控制不住自己震惊的眼神,看着眼前的邓齐。
“你,会不会是世界意志的造物?”
*
完全出乎我的意料,邓齐没有惊慌,他只是不慌不忙地拍了拍我的肩膀,问道:“小泽,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看着他,他看向我的眼神仍然那么平静,和我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我……”我一咬牙,把刚才电光石火间出现在我脑子里的思路,讲给了他。
……
“所以,他们要杀的是你,你懂了吗?”
“他们一开始就想杀你,你有他们三人的特征,你又对这个世界无所不知——”
“邓齐,怎么看,你都是这个世界的造物啊。”
“世界意志给你植入了虚假的记忆,让你有了这份莫名其妙的爱,因为这份爱的存在,你会心甘情愿地为我牺牲,把我送出这个世界。”
“在我们之前的推理里,这个世界的残酷规则,是因为你和我一起进入了这个世界。”
“而现在看来,事情可能更加严重了。”
我压低了声音。
“我们恐怕把顺序搞反了。”
“邓齐,你,恐怕才是因为这个世界的残酷规则,诞生的人。”
第57章
*
“嗯,我懂你的意思。”邓齐的声音听起来很轻快,并没有我想象中错愕,吃惊,害怕,恐慌中的任何一种。
“我知道,你是想说,这个规则很可能本来就存在于这个世界之中——要杀掉前一位世界拥有者,才能从这个世界出去。”
“世界意志接管这个世界后,或许仍然不能破坏之前的规则,所以,它创造出了一个用来牺牲的,会用他的死给你铺路的‘人’。”
“为了让这个人给心甘情愿地给你铺路,世界意志给他植入了虚假的记忆,让他以为自己和你是两年以上的恋人。”
“或许,为了让这个计划执行得更加完备,世界意志还对你进行了一定的洗脑,让你每天都失去记忆,而那个可怜的被创造出来的人,却以为这一切都是他的计划。”
“至于那三个男人,也许,是他现实中的男朋友吧,又或者是喜欢他的人——毕竟,一个人有三个男朋友,这在这个世界不奇怪,在外面那个世界奇不奇怪,可就难说了。”
他的语气轻松又自信,以至于我听得入了神,完全没有感觉到他口中“可怜的被创造出来的人”就是他自己,甚至还轻轻地“嗯”了好几声。
直到我吸收了所有信息,完全消化了,才突然意识到邓齐反应的不对劲,没刹住车,大大地“啊?”了一声。
不,不对啊,在我最初意识到自己的记忆,甚至潜意识都可能是被别人操控的时候,我的感觉是非常迷茫的,而后很快,这份迷茫就化作了浓浓的恐惧——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能比质疑自己的存在更让人恐慌的了。
可是邓齐……?!
他气定神闲到甚至可以用微微带着调笑的语气给我梳理这一切,帮我扩充我没有想到的内容,推测剩余的可能性——甚至连那个三个或许会在现实世界“替代”他存在的人,都可以轻松地说出口。
我诧异地看向邓齐:“……你?”
他看向我,此刻,我确认他的眼神是平静无波的。
“嗯,小泽,你仔细想想,我是在这个世界清醒了几年的人啊。”
我一愣,确实……几年能想到的可能性,或许比我这种只清醒了几小时的人,多多了。
“只要我清醒着,或者说,从我被启动开始,我就从未停下过思考。”
他现在不瞒着我了,整个人轻松不少,连藤条都在无意识地飞动着。
“在这么些年头里,我一直在思考,究竟哪条才是正确的真相。”
?
……哪条?
他点了点下颚。
“是的,即使你现在恍然大悟,觉得自己仿佛发现了什么机密似的,觉得我疯了,但实际上,这只不过是万千可能性中的一种。”
“你知道我想到了多少种可能性吗?”
“你疯了,我没疯,这是一种;我疯了,你没疯,这是一种;我们俩都疯了,这也是一种;其实我们都没疯,一切都只是世界意志在哄骗我们互相怀疑,这也是一种;我不存在,你存在,这是一种;你不存在,我存在……”
我听得目瞪口呆,整个人就像一只被降智的狗一样,只能“哈巴哈巴”地听着他讲下去。
随着邓齐的叙述,我只觉得自己的脑袋被人开了个瓢,我这才意识到自己以为的“恍然大悟”,不过是别人眼里的可能性之一。
这些可能性就像DNA上的序列一样,繁杂多样,并且,每个都具有它的独立性,每样都可以进行深度的思考。我无法想象邓齐在这些年里思考了多少种可能性,孤独地,绝望地。
“……目前我想到的就是这么些可能性,”在几分钟后,邓齐终于把这些可能发生的事情大概地罗列了一遍,“但也许明天,我就会想出新的可能性来。”
“最神奇的是,我们会发现,每种可能性,它都有自己说得过去的部分,和说不过去的部分。”
“就像你之前反驳我的说法那样,我向你陈述的那个‘你疯了,我没疯’的说法里,有很多东西,它站不稳定。”
“而你刚才提出的‘我们都疯了’的说法,也可以用一个问题来终结。”
“世界意志要杀我就算了,你现实中存在的那三个学弟,又为什么要杀我呢?”
我傻眼了,我发现自己真的回答不出来,一切我以为缜密的思维,实际上都不缜密。一切我以为新鲜的思想,实际上都是邓齐走过的老路。
被困在这个世界的几年里,他一直,一直这样地去怀疑我,怀疑这个世界,怀疑他自己。最可怕的是,他保持着绝对的冷静,在这种怀疑本质的情况下,进行着缜密的推算。
我现在倒是觉得……他不可能发疯了。
“可是,可是,”在豁然开朗之后,我突然感到一阵愤怒,“可是你为什么不和我说呢?!你为什么要把一切都隐瞒起来,只给我看冰山一角?!”
“甚至还想说服我,让我以为那就是真相?!”
我不禁感到一阵后怕,还好我多想了一步,若是我没有去思考那些疑点,只是任由它自己存在,那么,现在的情况可能就完全不同了。
“因为,没有意义。”
邓齐的回答让我火冒三丈,怎么就没有意义了?!这可是真相,这是真相啊??!!!
真相怎么会没有意义呢?!
“就像我和你说的那样,如果,你能一直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了。”邓齐叹了口气。
“这里有这么多的可能性,每个都在混淆着我们的眼睛,让我们找不到真相。”
“可无论如何,无论中间的过程如何,无论真相如何,只有一件确定的事情不会改变了。”
邓齐珍重地看着我,我忽然感觉心头一紧,果不其然,他说了出来。
“只有从这个世界出去的办法,不会改变——或者说,到现在为止,这个办法,反而成了我唯一自证清白的工具。”
他看着我的时候,眼睛里仿佛有旋涡一般,我深深地被他的眼睛吸引住,满脑子只有他说的话。
“其实,我是一个自私的人。对你来说,真相很重要。可对我来说,真相怎么样都无所谓。”
“我想要的,只有你活着,和你带着记忆出去。”
“无论真相怎么样,出去的办法都只有——杀了我。”
他的眼神愈发深邃。
“你知道一直追究真相会有什么后果吗?”
我摇了摇头。
“我们会一直质疑自己的存在,一直质疑自己的记忆,我们会对一切保持怀疑的态度,这样很容易造成一切都土崩瓦裂的结果——也许我们本来没有疯,却在不断的思考中变成了疯子。”
“如果真的追究真相,那我们怎么知道,我们不是前一秒刚刚被塞到这个世界,突然植入之前记忆的人呢?”
“我和你一秒前,是真的站在这里,还是只是有‘我刚才站在这里’的记忆呢?”
我被问得哑口无言。
“在这个世界里追究真相是没有用的,因为我们无法证明哪怕最基础的东西——自身存在的正当性。”
“而你出去之后,恢复了记忆,看到了外面的世界,确认了那三个人到底存不存在,自然就可以知道真相到底是哪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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