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煜却只将薄唇抿成一条线,并不理他,凌乱的长发在背后飞扬,露出的一张清俊面庞却布满凝重和即将崩溃的恐惧焦虑。
那是林世成的来信。
林世成将玄金楼的刺客都给了时卿。
他让时卿来帮助自己。
他还说韩山也跟随了时卿。
可这件事,时卿对他只字未提。
他甚至都没有告诉韩锦峰和韩乙铭韩山也来了!
为什么他昨晚会突然一睡不起?
为什么时卿没有与他们一起去凉城?
他为什么要撒谎?
怎么就赶巧蛮族的可汗被杀,粮草被烧?
那个身份不明的中原人又是谁?
江煜越想越觉得恐惧,那种整个心脏被手掌攥紧的感觉让他连呼吸都困难,吸入的每一口气都如锋利的刀子在身体里搅来搅去,让他痛苦难当。
时卿……
韩时卿……
你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蛮族撤退的很快,待到江煜和韩乙铭赶到的时候,之前连绵成片的蛮族大营已然消失的一干二净,只余烧毁的帐篷残骸和一些蛮族士兵的尸体或集中或零散地摊在地上。
江煜下马,急匆匆地跑过去,挨个去翻看尸体的脸,一颗心起起落落,几欲跳出喉咙。
他像魔障了一样,韩乙铭问什么他都不答,只快速地在这蛮族之前扎营的地方来来去去地走动,一会儿弯腰,一会儿矮身,长发随着他慌忙的动作显得更加凌乱,部分还粘在了他的脸上,嘴角。
“不是他……”江煜并不在意,他一具具地查证尸体,小声念着,“也不是他……”
“没有时卿,不会……”
要说的话戛然而止,喉咙里像是被一块硬骨头堵的死死的,一时让江煜失了声。
顺着青朗剑的剑锋所指的方向,江煜看到了那侧躺在地上的人,他的手还抱着眼前的黑衣男人,只露出了半边侧脸,可江煜还是认出了他。
那是韩时卿。
那是昨天还温柔拥抱他的韩时卿。
江煜几乎站不住,他踉跄着跑过去,直接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将韩时卿从韩山怀里拉出来。
韩时卿的脸上、背部,胳膊、腰腿上插着数十只羽箭,每一根都没入血肉,甚至深入骨髓。
蛮族没有留手,泄愤一样对着韩时卿和韩山射了三四波箭,这般看来,韩时卿身上除了前胸,几乎没有完好的地方。
“时卿……”江煜甚至碰都不敢碰插在韩时卿山上的箭,他就跪在地上,趴在韩时卿耳边喊他,“时卿醒醒,别睡了,时卿……”
这般喊着,他的眼圈已经通红,巨大的刺激让他一下子失去了思考能力,瞳仁像是没有焦距,眸中只倒映着韩时卿的脸,泪珠像决了堤一样,豆子大小,滚出眼眶,一部分掉落地上,一部分蹭在韩时卿青白的脸上。
“时卿,你看看我,时卿我来找你了。”他说:“时卿,我找到你了,你不是说跟我回凉城吗?你怎么失约了啊?你知道我今早没看到你,多害怕吗?”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好像韩时卿还活着一样。
“殿下?”韩乙铭已经从远处走了过来,看到韩山和韩时卿的尸体,他顿了下步子,彻底愣在了当场。
他环顾四周,看到不少与那二人穿着一样衣服的中原人的尸体躺倒在地上,脑袋如同被一把重锤击打,瞬间明白了一切。
“怎么会这样……”韩乙铭脚下没站稳,坐倒在地,他几乎是爬到韩山与韩时卿身前,喉咙哽咽着,眼泪也流了出来。
他要去碰韩时卿的脸却被江煜挥开了手。
“别碰他!”江煜终于将韩时卿抱进怀里,他往后倒退着拉开和韩乙铭的距离,他喃喃道,“别碰他,他睡着了,这里太冷,我要带他回去……”
他这次是真的与疯子像极了,长到肩膀下的头发垂在韩时卿毫无血色的脸上,沾染上了血迹,结成条状,随着他身体的颤抖和挪动晃来晃去。
他抱着韩时卿的姿势像是野狼护住幼崽,凶狠空洞的目光盯着韩乙铭,森寒入骨,深处却显露着慌张和恐惧。
“殿下,小弟他已经……”
“不对!”江煜大叫,尖锐的声音不似是他发出来的,“时卿没有死!!韩时卿没有死!!他没死!!”
嗓子几乎被喊哑,脑仁阵阵疼痛,江煜急火攻心,嘴角渗出血线,他这次紧紧揽住了怀里的人,贴着他冰凉的脸对他说:“时卿,你二哥说胡话,他说你死了,你睁开眼看看我,你告诉他你活的好好的,你先别睡了,你快快醒来,我告诉你个好消息。”
“蛮族退兵了,止戈城保住了,这都是你的功劳,你看你立下了这么大的功劳,总得看见才好吧?我跟你说,这次你大哥二哥都活的好好的,他们都没有死,止戈城的百姓也都毫发无伤,你总得醒来看看他们。”
“时卿,你昨晚上不是答应我了吗,我问你我十四岁生辰许的那个愿望能不能实现,你说可以,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这一世,你说让我放过将军府,我答应你了,你说让我别再欺骗你,我也答应你了,现在你的家人都好好的,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答应你,但你总得在我身边监督我吧,你总得看着我一一兑现承诺是不是?”
他曲起腿,垫高韩时卿的后背,不让箭矢更深的戳进肉里,他将韩时卿的侧脸贴着自己的胸膛,下巴蹭着对方的额头,颤抖的手指穿过箭矢轻轻按着韩时卿的脑袋压进自己怀里。
泪水划过脸颊,滴在韩时卿的脸上,江煜吸着鼻子,哽咽着哭泣,一张脸被发丝、眼泪、血迹弄的混乱不堪。
这种商量的语气说到最后,已然成了不住的恳求。
他说:“时卿求你,求你看看我行不行?”
“求你啊!求你看看我!看看我……”在呼唤数次无果之后,他开始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他仰着脖子张大嘴巴对着天空撕心裂肺地大叫。
“啊————”
“啊————”
没有人能想象到他现在到底有多痛苦。
苍茫的天地下,他抱紧怀里的人,哭的整个人打起了摆子,喉咙里呛出气,又短又急,像是溺水之人失去了最后一根浮木,过高的河水淹没了他的头顶,却再没有人能拉他一把。
一夜天堂,一夜地狱。
他为了韩时卿重生一世,却在这一世得到他的原谅之后彻底失去了这个人。
第55章 清醒
韩乙铭将韩山身上插着的箭一支一支拔出来,尖端勾连出血肉,在他身上留下一个一个的血洞。
“你何苦如此……”三十多岁的男人,此刻已然泣不成声,他用手背抹掉脸上的狼狈,拔不动的箭,便用匕首削断后半截,不至于让韩山连平躺都做不到。
他堂堂大将军,摘掉满身盔甲,跪在韩山的尸体前,替他整理散乱的发,用衣袖小心地擦掉韩山脸上的血,抖着唇,喉咙哽咽难受。
韩山七岁被买进府里,瘦瘦小小的一个,整日连话都说的极少,只木着张脸像个小傻子。
那时候韩乙铭还是少年心性,就总喜欢逗弄他,一开始是整他,后来被何怡然训了几次之后就慢慢对他好起来,从北境回来还会给他带好吃的好玩的。
只是每次韩山都不敢要。
他是真的不敢。
他骨子里认为自己就是卑贱的奴隶,主子们对他是好是坏都是他的命,动不动就跪在地上对他们磕头,喊着“奴才该死”,每次都叫韩乙铭气上很久。
但韩乙铭知道,韩山是会将这些好记在心上的人,他虽然只比时卿大两岁,但成熟的早,也懂事的早。
总是在替别人着想,从未替自己想过。
这次与时卿一同来北境,定是因为怕一不小心把时卿想隐瞒的话说漏了嘴,便是连一面都不敢见他和大哥。
“小山啊……”他不知道要与韩山说些什么,只弯下腰,用额头抵着韩山的额头,咬着牙又喊了一声,“小山”。
止戈城的将士们也赶了过来,见到眼前的景象,不自觉都停了步子,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
有明眼人猜到那蛮族之所以会退兵,便是因着如今这遍地的中原人尸体,是他们烧毁了粮草,刺杀了拉苏荣。
止戈城才得以保住,他们才得以活着站在这里。
沉默片刻,他们自发地将玄金楼刺客们的尸首抬出来,排在一起,替他们整理遗容。
韩乙铭终究放开韩山,去看已经将嗓子哭哑的江煜。
他虽不知道为什么九皇子会这般对时卿,但那行为却做不了假,江煜的心痛不输于甚至更甚于他们这些时卿的家人。
北境的冷风下,江煜满脸都是因为眼泪风干而泛出的红,红肿刺痛。
他像是已经傻了,只搂着怀里的人,瑟缩着身子,像受伤的小兽一样呜咽哀鸣。
“殿下。”韩乙铭轻声唤他。
可江煜本就聋了一只耳朵,再加上情绪过于激动难过,整个脑袋连同耳朵嗡嗡作响,根本听不到韩乙铭说了什么。
他只知道韩乙铭来到了他身边,在说话。
“啊?”他发出奇怪的音节,又哑又难听,“韩将军啊……”
他冻僵冻红的手指抚着韩时卿的脸,用另一只手扯了扯韩乙铭的衣袖,对他说:“你喊一喊他,你把他喊醒好不好?时卿他太能睡了,我叫不醒他……”
他已经哭不出来了,眼睛肿了一圈,红的吓人,他拉扯着韩乙铭,颤抖的声音里满是恐惧和慌张,“我叫不醒他……我没办法了……”
韩乙铭刚止住的眼泪再次决堤,他按住江煜的肩膀,努力去哄他,“殿下,我们先把时卿身上的箭拔下来好不好?不然他睡得也不舒服。”
这次江煜听到了,他愣愣地点点头,韩乙铭从他手上接过时卿,按住时卿的脸侧,一个用力,将插在他脖颈上的羽箭拔掉。
“啊!”
江煜突然惊叫起来,他捂住韩时卿脖子上的血淋淋的洞,一张脸都扭曲了,就像替他疼一样。
“不要!不要再拔了!”他毫无形象地叫起来,又将时卿搂进怀里,紧紧按着伤口,大口喘着气,他哆哆嗦嗦地去摸韩时卿的脸,“时卿不疼,不疼……”
前世韩时卿替他挡过一刀,离着心脏只差一点点儿,流了很多血,他记得那时候时卿就对他说:“江煜啊,我其实特怕疼,小的时候膝盖摔破皮都要哭好久……”
他记住了韩时卿的怕疼。
然而现在这人伤成这样,他难以想象当万箭穿心的那一刻,韩时卿到底会有多疼……
韩乙铭这次当真没有了办法,他只得叫来士兵,去止戈城找来马车和板车,将这些刺客的尸体用干净的布巾裹好,露出头部搬到车上,又让江煜抱着韩时卿上了马车,哄他说,带时卿回家,见到爹娘他便会舍得醒了。
江煜木然地点头,就这样坐着马车搂着时卿回到了止戈城,一路上他都没有松手。
*
回到止戈城,韩锦峰也来了,看到韩时卿和韩山的尸体,差点当场晕过去,还是韩乙铭扶住了他。
这下,所有人都明白了蛮族退兵的原因。
这些刺客的遗体他们需要带回永安城,至少要让百姓们知道是谁保住了止戈城。
韩锦峰想要江煜放开时卿,结果根本行不通。
最后是韩乙铭趁韩锦峰哄骗江煜的空档,一个手刀劈晕了江煜,才将两人分开。
江煜的脸和手都冻伤了,因为情绪起伏过大,半夜发起了烧。
韩锦峰和韩乙铭忍痛将韩时卿身上的二十多支箭一支支拔出来,拔完之后冷汗已经布满额前。
韩锦峰背过身抹了把眼泪,才又转回来和韩乙铭一起给韩时卿擦身体,把血迹擦干净,又替他扎好长发,换上干净的衣服,最后两兄弟坐在韩时卿身边,絮絮叨叨地说了整夜的话。
两个男人都不是爱哭的性格,可是今晚他们却一直在流眼泪。他们的年龄都比时卿大很多,是看着这个弟弟长大的。
整天宠着,疼着,磕不得碰不得。
他们从没想过平日对他们嬉笑耍闹的小弟如今会做出只身前往敌营赴死的决定。
时卿临行前到底抱着什么样的心情,他们只需想想,便觉得心如刀绞。
尤其是韩锦峰,他想起时卿在南城门送他时的表情,如果他稍稍用心观察,又岂能让他去以身犯险?
他们甚至开始痛恨自己的无能,痛恨守不住止戈城,痛恨自己竟沦落到需要平日护在身后的小弟来救。
对蛮族退兵的惊喜和放松在看到时卿残破的尸体时尽数褪去,留给他们的是无尽的悔恨和悲伤,刮骨削肉一般。
*
军医给江煜来看过,只说是之前受伤发炎,又受了刺激才发起了烧,并无大碍。
李三的妹妹李燕来照顾他,用帕子浸水给他擦额头上的汗,又用小勺舀出温水送进他嘴里。
江煜一直在出汗,身子滚烫,嘴里叫着韩时卿的名字,红肿的眼睛又流出眼泪。
李燕出去倒水的时候问了江煜手下的兵韩时卿是谁。
韩时卿夜闯蛮族大营,斩杀蛮族首领,烧毁大军粮草的事已经在止戈城将士们之间传开,这士兵脸上满是沉痛之色,一五一十地将知道的都告诉了李燕,包括江煜一直抱着韩时卿不放手的部分。
姑娘家心思细腻,她回到屋子里再看江煜的时候,大抵已经明白了在别人眼中那个夜闯军营的大英雄,将军府家的小少爷韩时卿,其实就是江煜对他讲的那个在永安城等他的人。
原来那人不是温柔娴静的美丽女子,而是胸怀天下的英雄男儿。
李燕在哥哥李三死后就变得不如往日活泼了,她明白了失去最亲最近之人的痛苦,她也能体会到江煜的心情。
她想起当初自己还祝福过江煜,那人必定会在永安城里一直等着他,等战争过去,他们一定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过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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