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凡微微加快了脚步,他走的这条路会经过傅念宇住的那个小区,远远看到那栋居民楼时,他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发现傅念宇家的窗户并没有亮着灯。
已经这么晚了,他还没回家?
池凡条件反射地摸出手机,都已经点开聊天框了,才想起来两人现在还在冷战呢。上次的聊天记录还在,孤零零的一个“嗯”字,静静地躺在屏幕上和他对望。
池凡突然就觉得特别不是滋味。说不上是难受还是失落,大概就像是刚听说对方可能会出国读书时的那种心情吧。
其实他早就不生气了,之所以僵持到现在,就因为一股倔劲儿。他虽然平时看起来好说话,有些时候却很固执,总钻牛角尖,二姐就常说他这个毛病得改,否则迟早吃大亏,但这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哪有那么容易改掉。池凡盯着手机看了良久,最终轻轻叹了口气,又把手机收了起来。
老周说得对,不能一直这么僵着。他想。自己比傅念宇年长,多包容一些也是应该的,这种事情自己就该主动点,之后找个机会和对方好好谈一次吧。
这么想好后,池凡心里顿时轻松了很多。他的视线在那扇黑黢黢的窗户上停留了几秒,最后决定绕到另一边再看看,如果确定对方真的不在家,再发消息询问也不迟。
于是池凡改变了路线,沿着人行道朝着小区的另一边走。准备过马路的时候,他看到不远处的十字路口处也有人在烧纸,风中飘摇的火光映亮了对方的侧脸,池凡陡然停住了脚步。
他怎么觉得……那个人很像是傅念宇?
不由自主地,池凡朝那边走了几步。对方穿着黑色的连帽衫,带着黑色的帽子,从头到脚一身黑,如果不是有火光,站在路边都能融进深沉的夜色里。池凡走近了再仔细一看,彻底确定了。
真的是他。
与此同时,池凡也立刻想到了对方在祭奠的人是谁。
应该是他的母亲。
傅念宇和他说过的,他的母亲很早就过世了,对现在的傅念宇来说,她是他唯一能悼念的亲人。
池凡觉得追思悼念是很私人化的事,对方应该不希望被打扰或是被外人看到。傅念宇也还没看到他,自己完全可以直接离开,但他的脚像生了根一样,站在原地难以动弹。
他一路走来,看见出来烧纸追悼哀思的都至少是两个人,傅念宇却是独自一个人。
也只能是一个人。
化金桶中的黄纸在跳动的火焰中化为了灰白的纸灰,手中的黄纸烧完了,傅念宇转身去拿新的,眼角余光瞄到不远处站着一个人,他立刻警惕地转过头,然后就愣住了。
他张了张嘴,似乎是要说什么,最终也没有形成清晰的语句。不知是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池凡,还是因为冷战的包袱没卸掉所以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他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地望着池凡。
“你不继续吗?”池凡最先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他下意识往前走了几步,望了望对方身后的化金桶,“火快灭了。”
“啊。”
傅念宇立刻转过身,用一根木棍将火星翻上来,等火苗又蹿起来后,再将新的黄纸投进去,灰白的纸蝶又随着夜风飘飞起来。池凡走过去,在傅念宇身边停下,悄悄看了他一眼。
这种时候的傅念宇和平时有点不一样,平时的他是高傲而张扬的,像是一只翱翔的燕,能迎着阳光飞到云层的最高处;但此时的他却显得格外稳,格外静,好像整个人都沉了下来,成熟内敛得完全不像是个才仅仅17岁的少年。
池凡的目光微微移开,看到化金桶旁边的地面上,有个用粉笔画出来的圆圈,里面写了一个名字,光线太暗看不太清,但应该是傅念宇母亲的名字。在名字的旁边,还摆放了一个白色的小盒子,大小和装项链戒指那种小首饰盒差不多,盒子的边缘有些毛边,看上去应该有些年头了。
池凡在傅念宇身边站了一会儿,轻声问。
“我可以……和你一起吗?”
傅念宇看他一眼,似乎有些吃惊,但很快就点点头,把手里的黄纸分给了池凡一半。两人一起把黄纸投入化金桶里,火光吞没了黄色的冥纸,纷纷扬扬的纸灰像灰白羽翼的蝴蝶,在火光中上下翻飞。
其实池凡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主动要求加入,他没见过傅念宇的母亲,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名字,他所了解的全部,只存在于傅念宇简短提及的几句话里。可他就是也想来表示点什么,在这个孤单寂寥的黑夜里陪在傅念宇身边,和他一起,向一个自己从未谋面过的人表达一份哀思。
黄纸很快烧完了,等最后一点火星熄灭,照亮这个路口的只剩昏黄的路灯。傅念宇望着化金桶中的灰烬出神,池凡没有出声,安静地陪他一起站着。
过了许久,像从一场梦中终于醒来般,傅念宇长长叹了口气,摘下了连帽衫的帽子。他把化金桶的桶盖盖上,又俯身把地上那个白色小盒子捡起来。见池凡一直盯着这个小盒子,傅念宇动作停了一下,问道。
“你好奇这里面是什么?”
“是你母亲的遗物?”池凡猜测。
傅念宇点点头,他打开了盒盖,里面铺着一层淡金色的锦缎,一串纯白色的手链摆在盒子中央。看质地不像是玉石,也不像是玛瑙或珍珠。
“你可以摸摸看。”傅念宇说。
池凡伸手摸了摸,白色的珠串光滑温凉,这个手感……
“是砗磲?”虽是疑问语气,但池凡已经十分肯定了。
“嗯。”傅念宇点点头。
砗磲是海洋里最大的贝类,用它的贝壳制成的珠串细腻光润,洁白无瑕。砗磲手链在十几年前是很稀罕的东西,价格也很高昂,但量产以后,除非玉化得非常好的高品质砗磲,其他质地一般的,百十块钱就能买好几串。
“这个品质一般,但她非常喜欢,戴了很久。”
傅念宇合上盖子,把它珍重地放进衣服里,然后俯身拿起化金桶旁边的小笤帚,将地上用粉笔画的圈和写的名字扫掉,简单收拾完以后,才把手插回衣服口袋。
“学长,你是要回学校吗?”傅念宇问他。
池凡本来是要回去的,但话到嘴边,他突然就改了主意。
“我……我准备去吃点宵夜。”池凡看着傅念宇,“你要一起吗?”
“好啊。”少年脸上露出一点笑意,“走吧。”
两个人沿着路朝夜市的方向走,很长一段距离两人都没再说话,刚才短暂的默契仿佛都随着火光的熄灭又消失了,冷战的那种尴尬和令人窒息的沉默又回来了。就在池凡纠结着要怎么开启话题时,突然听到身边的人开口了,声音压得很低很轻。
“我看到群里的课表了。”
池凡心头一紧,顿了半晌才说:“周六他们课排不过来,我就临时顶一下。”
“哦。”
傅念宇淡淡回了一句,两人又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他又低低地问。
“周日……你来吗?”
“你还需要我来吗?”池凡反问。
“当然需要。”傅念宇立刻说。
“真的吗?”池凡有些迟疑,“你……还打算参加国内的高考吗?”
“当然了。”傅念宇停下脚步,一脸惊讶地看着他,“我怎么可能不参加高考?”
池凡怔了怔,不由得也停下了脚步:“但我听说,你正在考虑要出国读书的事。”
“什么?谁说的?”傅念宇先是一脸茫然,很快就反应过来,眼中蓦地腾起一股怒意。
“是不是傅斯延那混蛋说的??”他咬牙切齿地问。
作者有话要说:傅念宇:有人欠削了【掰手指.jpg】
第40章 40
40
见傅念宇这个反应,池凡隐约也意识到了什么,他把傅斯延和自己说的话,原本给傅念宇复述了一遍,听完以后,傅念宇气得都要炸了。
“你听他在那边放屁!”傅念宇气得爆了粗口,他知道傅斯延肯定是故意的,“他就是在挑拨离间,学长你别听他胡说八道,我不可能出国的!”
大年三十吃年夜饭的时候,他父亲是提过出国这件事,傅念宇觉得简直荒诞可笑,他连理都懒得理,而且当时还有众多亲戚在场,他给对方留几分面子,就没吱声,结果到了傅斯延这边就成了默认……默认个鬼啊!
“我要去哪里读书,只能由我自己决定,我父亲根本管不到我,我也绝对不会听他的安排。”傅念宇掷地有声道,“我要留在S市,我要上S大,我要和学长你读一个学校!学长你对这个还有怀疑吗?”
少年望过来的目光坚定而赤诚,如墨般漆黑的眼瞳中只盛着自己一个人的身影,池凡心跳突然空了半拍,他迅速移开目光,盯着脚下的地面,良久才低声道。
“……我没骗你。”
“嗯?”
“我那天上午一直在学校的教室自习,下楼的时候正好遇到了傅斯延他们。”池凡把当时的情形说了一遍,包括大家一起去食堂吃饭,以及后来他顺路坐了傅斯延的车的事。
“如果你不信,可以去问王老师,”末了,池凡补充道,“那天她也在的。”
傅念宇完全没想到事情居然是这个样子的,他呆了半晌才喃喃道。
“学长你怎么不早说……”
“你也没给我机会说啊。”池凡无奈地看他一眼,“那天你像个机关枪一样突突突就是一顿指责,我被误解心里也有火,自然更不愿意解释了,然后……就这样了。”
闹了半天居然是自己瞎吃飞醋惹的祸,傅念宇又是内疚又是心虚,问就是后悔,超级后悔。
“对不起,学长。”他小声说,愧疚得不行,“都怪我,是我的错,我……”
“不,我也有问题。”池凡打断他,叹了口气,“我也是赌气,一直没和你解释,如果我早点开口,咱俩也不至于冷战这么久……对不起,念宇。”
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同时都露出了笑容,直至一起笑出了声。
那道无形的屏障就这样不可思议地打破了,等两个人重新并肩往前走,无言的沉默不再使人压抑而尴尬,反而有着一种奇妙的默契和舒心。
前往夜市要经过好几个路口,看到深夜里一簇簇隐晦的火光,池凡突然有些感慨。
“刚才看到你时,我真挺意外的。”他说,“你看起来不像是会用这种方式追悼哀思的人。”
烧纸一般都是老一辈人的传统,因为带着几分迷信色彩,政府其实很不提倡,但屡禁不止,每年清明节或寒衣节,很多无法回老家扫墓的人都会偷偷跑到大路边烧纸,最后市政局干脆顺应民意在十字路口摆放了化金桶,这样更安全更正规,灰烬纸钱不会飘得到处都是,清洁工打扫起来也更方便。
“我以前的确不会这样,但长大以后,想法慢慢就变了。”傅念宇沉默了一会儿,“人总要有个寄托,有点念想,死去的人是没有感知感念的,真正需要这种仪式的,其实是活下来的人。”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想到那个人可能还在另一个世界活得很好,他还能得到你的帮助,能听到你絮絮叨叨的话语,能与你维持最后一丝虚无缥缈的联系,你就会觉得很踏实,很欣慰。”
“哪怕明知是自欺欺人,你也不想让冰冷的现实将你爱的人从世界上彻底抹去,所以人们需要这样一个仪式,它也存在和延续至今。”
池凡看着傅念宇,有些惊讶。
他没想到傅念宇会思考得这么深,言语中流露出的凝重和伤感也很令人触动。但仔细想想也不奇怪,毕竟对方是经历过挚亲离世的人,更加明白那种切肤之痛,而自己还没有过这种经历。
“你说的这些,我还真没想过。”池凡缓缓道,“以前我只想过,如果我死了,我不会让亲人来给我烧纸什么的,因为……”
“别说这种话。”傅念宇突然打断了他,声音异常的严肃,“什么死不死的,不许胡说,也不要去想,你肯定会活得好好的。”
池凡愣了愣:“我只是做个假设……”
“假设也不行!”傅念宇大声说。
见池凡怔住,傅念宇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立刻放缓了语调:“抱歉,我只是……”
“没事。”池凡收回诧异的目光,继续望着前面的路,“我不说就是了。”
虽然被情绪突然激动的傅念宇惊到,池凡却也不太意外,在这个追思逝者的夜晚,很容易让人想起沉痛悲伤的往事,对死亡的话题无法接受也很正常。他犹豫了一下,伸手轻轻拍了拍傅念宇的背,然后像给受惊的小猫顺毛一样,在他背上缓缓撸了几下。
少年的后背挺拔笔直,隔着衣服都能感到年轻身体流畅的线条和薄而紧致的肌肉,傅念宇立刻看了池凡一眼,嘴角慢慢扬起来。
“学长你这是在安慰我吗?”他笑着问。
池凡也笑了:“安慰到了吗?”
傅念宇点点头,又很快摇摇头。
“这哪儿够。”他故意鼓了鼓腮帮,一本正经地耍起赖来,“要摸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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