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文倒没有到挥舞白手帕的地步,再说他自己平时并不用手帕,也压根不知道卡森是如何在塞尔维亚星里翻到这么一件大概只会出现在电影里的道具的。但总体而言,白手帕的煽情效果体现出来了。他用力吸了吸鼻子,用袖口擦擦脸,很希望自己手边也有一条手帕。
但比手帕更重要的,是看看瑞安现在是什么样的状态。
艾文想到自己看似在塞尔维亚星待了好长一段时间,其实不过短短半个月,就已经内心非常伤感了。而瑞安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想必心里是更难过的。
于是艾文从窗边离开,走过去和瑞安坐在一起,两虫无言地看了一会儿星际新闻节目。
起先艾文还非常警惕,怀疑以自己对主星的浅薄了解,「雄虫疑似出现在塞尔维亚星」这样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也很有可能成为一项大标题,好在联邦的虫并没有无聊到那个程度。他们靠研究主星的风土虫情打发时间,最后艾文起身去撕开一管营养剂,又坐了回来,戳戳瑞安。
“给你。”QAQ
瑞安沉默地接过营养剂,把管子转过来,看了看上面的标签。
“谢谢。”他说。
瑞安看起来心情非常低落,而艾文同样看出来他不是很想把低落的心情分享出来。他只是喝完营养剂,又看了看艾文,反而安抚了他一句:
“有些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多说无益。许多事也是我们无法预料的,尽力了就好。”
艾文:“我明白呀。”
他们看着星舰窗外的夜空。艾文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又是另一个夜晚了。他颠簸了将近一天,并没有觉得特别累,但眼皮总想要打架。瑞安看不过去,说:
“你还是快些去睡觉吧。”
艾文答应了,条件是不论他还是瑞安,谁都别想睡单独拿出来的小铁床。
这回瑞安倒是没跟他纠结什么,甚至到了最后,两虫不仅躺在了同一张床上,甚至还盖着同一床被子。对于艾文来讲,这其实是非常令虫满意的事情,但考虑到现在他们所处的场景和瑞安这只虫原本的性格,他开始感到非常不安了。
“瑞安,”艾文翻过身悄悄问,“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不要说谎话。”
瑞安:“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谎话。”
艾文:“你刚刚那句就是。”
瑞安:“……好吧。你要问什么?”
感谢义眼,让艾文可以无惧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精准地捕捉到瑞安脸上的每一个表情。他确认自己的夜视功能调到最准确,然后问:
“你是不是觉得,过了今晚,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果不其然,瑞安的表情出现了一丝非常细微的扭曲。
但他仍然说:“没有。”
“又一句谎话。”艾文说,叹了口气,又凑过去和他亲了一下,“我明白你的逻辑是什么,但是真是假,我自己还是分得出来的。你的雄虫还没有那么愚蠢。”
他听到瑞安也叹了一口气。
“我在想,”艾文在黑暗里幽幽地说,“如果雄虫的地位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呢?”
“什么?”
“我是说,或许雄虫只是“珍贵”而已。他们并不,并不——自带权威性和说服力什么的。你还记不记得我刚刚从气角蝠那里回来的时候?其他军雌的态度,好像雄虫只是个易碎品。但无论是多么珍贵的易碎品,如果它被放在话筒前面,你是不能指望它说出话来的。好吧,我这么说来说去,自己也绕糊涂了。……我的意思是,如果我讲话根本不管用怎么办?你是不是也在担心这个?”
艾文说得很委婉,因为自尊心制止了他将自己在机甲里充满豪情和爱意的言论归于脱离现实基础的假大空。
尽管他越接近主星的位置,就越担心那才是真实的情况。
而他之所以这么吧啦吧吧地讲一堆,也不是指望瑞安能回复他什么。那只是艾文排解焦虑的一种方式。瑞安当然也如他所料没说什么,只是用非常瑞安的象征性风格安抚了几句,最后一句话的大意是希望艾文早点睡觉,因为那样就“什么烦恼也不会有了”。
于是艾文紧张地笑出了声。
“你肯定没带过小孩子,是不是。”他含含糊糊地说,“自从我上了十二岁,霍登就没再用这种话哄过我了,因为他知道我不会买账。”
“是吗。”瑞安说,语气听起来非常无奈。
“那当然,我们两个之间,只有我从来不会说谎。……希望主星的虫也这样认为。不然如果他们不承认你是我的虫,我们又能怎么办呢?”
然后不知怎么回事,可能是精神一整天都太紧张的缘故,他一边讲话一边就睡着了。
艾文并没能睡多久。事实上,他感觉自己刚刚一合眼,就惊醒了。
更惊悚的是,当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和衣躺在床上,旁边床单冰冷平整,好像整晚都没有再睡下过另一只虫。而门紧闭着,从外面传来一声声堪称非常礼貌的敲门声。
艾文:“……”
他迷迷瞪瞪中的第一个念头是,他们被星盗洗劫了。
他甚至还在那短短的几秒钟内飞速畅想了一下如果他们真是被星盗洗劫了,之后会怎么样。可能瑞安已经出去应付那些讨厌的星盗,然后轮到艾文出场,他们两个就此占领这架星舰,带着上面的财宝开向远处,这样谁也找不着他们。但这不切实际的美好幻想随即就化为了泡影,因为外面的虫问道:
“雄子,请问您醒了吗?”
一听到那个“您”字,艾文立刻像被浇了一盆冷水一样清醒。
“你是谁?”他高声问。
对方说了长长的一串名字,大意是他是联邦派来接应他的虫云云。
艾文一边听他讲话,一边已经从床上跳了下来,再次茫然地回头张望。这回总不是梦了,千真万确:瑞安根本不在这里,连床单都是齐齐整整的。要不是他确信两虫昨晚有过一段谈话,他简直要以为那也是梦的一部分了。
既然如此,瑞安到哪里去了?
艾文突然感到很惊恐,但即使如此,他仍然保持了冷静,前去开门。门外果然站着一只一看就很像官方政府机关虫员的虫,穿着是十二分的体面,甚至衣领上还别着一朵玫瑰花,配上他尺寸豪华的头来看非常可笑。对方看见他出门,又鞠了个躬,向他致意。
“您可以叫我李。”这只虫说,“请随我来,雄子。”
“我的雌虫到哪里去了?”艾文问。
他看见李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古怪。他说:“抱歉,什么,雄子?”
“我的雌虫。”艾文表现得非常耐心,“我想跟他一起。他提前走了吗?”
李的表情好像卡住了,过了一两秒才再次恢复正常。
“如果您指的是之前也在这座星舰上的瑞安少将,”李说,“他已经和相关虫员一起离开了,雄子。”
“相关虫员是谁?”
“是负责他那件事情的虫员,雄子。”
艾文从来没有和主星上的虫打过交道,于是这样一来,他干脆在心里发射了一个地图炮,即主星上的虫都如李这般句句废话,而且从来都抓不住重点。
他决定等一会儿再问,看看到时候李的回答会不会有所不同。
“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他?”
“有机会,雄子。”李说,“看情况。我无法保证——有机会,看情况,雄子。”
他讲话的时候,艾文真怕他原地变成一座自动循环的音频播放器。
好在李还保留着自动停止的动能,只把那些话翻来覆去了一遍半就继续领着艾文向外走。艾文这才发现星舰已经悬浮着停住了,原本是门的地方对接着一条崭新的通道,走过它,他们就进入了一架更大、更豪华的舰舱,里面装饰得像个豪华酒店。
艾文非常谨慎地跟着李后面,被他领着转来转去,到了一扇小门前。
“您一定需要好好休息,雄子。”李说,“我就不再打扰您了。等到了地方,还会再有虫来和您交接。”
“等等。”艾文在他鞠躬离开前最后赶紧追问一句,“这座星舰是要前往主星吗?”
“是,雄子。”
“瑞安也在这座星舰上吗?”
“不,雄子。”
“但他的目的地和我的差不多?”
“是,雄子。”
“我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他?”
“我不确定,雄子。”
“李先生,”艾文忍无可忍地问,“你能不能别在每句话最后都加上一句“雄子”?”
“什么,”李好像没听清楚,“雄子?”
艾文:“……”
他选择闭嘴,然后走进李领他来的房间,把门用力关上了。
第34章
艾文认为自己不困,但事实是,他刚一在那金碧辉煌的雄虫特供客床上坐下,就不知怎么回事睡着了。
房间里有一股奇怪的熏香味,可能是为了助眠,但它只让艾文梦到了晕车。艾文梦见自己开着一辆巨大无比的卡车在荒原上行驶,外面白雪皑皑,空中飞行着一些气角蝠。他试图避开它们,为此不惜蛇形走位,而沉重的货车不堪重负,每甩一次尾就让艾文浑身难受,喉咙里直犯恶心。
气角蝠在后,他不敢弃车逃离。然而这些气角蝠好像是进化种:它们长着长长的骨翼,身体一会儿是正常的兽形,一会儿又变成了细长的蛇身。更可怕的是,它们一边在他后面飞行,一边不住地发出“雄子,雄子”的叫声。
艾文:“……”
他情不自禁地开始怀疑,为什么自己会开着这样一辆车在这些玩意儿中间跑来跑去。他又晕了一会儿车,好不容易找到了答案:那就是瑞安在前面的某个车站处等他,而唯一会经过那里的顺风车只有自己这一辆不过瑞安又是谁?不管他是谁,想到这里,艾文开始卯足力气开车。
只是好景不长,他连车站的影子都没有见到,就再次被敲门声吵醒了。
那一刻,艾文再次回忆起了被“雄子”支配的恐惧。
“谁在外面?”他晕晕乎乎地从床上坐起来,问。
可能是因为一直睡着了醒、醒了又睡,睡完又做梦的缘故,他的头疼得像是要爆炸。
“我们抵达主星了,雄子。”外面明显不是李,但更明显秉承着类似风格的虫说,“还有,有虫希望能够和您见上一面。”
艾文想,那肯定是什么来自主星的政府官员。等见了他,自己一定要再三强调,千万不能就此糊里糊涂地和瑞安分开(他一醒就想起来瑞安是谁了,还为此小小地愧疚了一会儿,因为这可不应该忘)。
他应了一声,在那豪华的屋子里找到洗漱的地方,好歹把头发梳理整齐、衣服上的褶皱整理好。
当他出门后,来接待他的陌生虫照例“雄子雄子”地招呼他,最后艾文自己被饶得也有点头晕,根本分不清自己是在星舰上还是踏上了陆地。最后他走进一间空空如也的会客室,里面空无一虫。
“请您稍等片刻,雄子。”那虫说,随后神奇地消失了。
艾文惴惴不安地坐在精美的流苏沙发上,努力忍住因紧张而抖腿的冲动。
过了不久,门外再次出现了声音。
非常短暂、有礼的三声叩门声。
艾文知道那是属于他的访客,于是直接说:“请进”。
他紧张地看着门口,一边看着门缓缓滑开,一边在心里设计着待会要出口的台词。然而等门完全打开,再多的准备也不管用了。
艾文目瞪口呆,随后神色复杂。
因为门口站着的……两只虫之一……是霍登。
*
自从发现那些瑞安不太想让他发现的事情后,艾文一直避免回忆起霍登。
这其实不太容易,因为再怎么说,那是救了他一命并且把他养大的雌虫。但前者也不过是霍登的一面之词:霍登真的救了他吗?他真的不是什么被特意买下来的试验品?霍登到底想要拿他来做什么?
童年时期那些普通但的确存在过的温情,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假的?
艾文很擅长回避思考他不想思考的内容。他相信此事对于大多数虫来讲非常简单。
但假如你在竭力回避思考的对象突然出现在你面前了呢?
艾文拿不准了。
他坐在原地,呆呆地看着霍登和另一只亚雌一起进入房间,感到自己像个傻子。霍登和以前也不一样了。至少在托比亚斯星的时候,他总是邋邋遢遢的,非常不修边幅,衬衫洗得发白,扣子也扣不整齐。而现在霍登站在豪华会客室的门口,头发剪得短而整齐,下巴光洁,身穿三件套西服,领口上甚至还有一朵玫瑰花。
比起相信那是霍登,艾文更希望相信那是霍登的孪生兄弟。
但霍登没有孪生兄弟,所以那只可能是霍登。
而且他已经开始说了:“好久不见,艾文。”
在塞尔维亚星的时候,艾文其实短暂地设想过,等他见了霍登,一定要大声质问他,再不济也得给他一拳。但现在他坐在原地,好像被定住了一样,干巴巴地说:
“好久不见。”
不管霍登叫“雌父”是他最后的底线了。
而霍登也很有自知之明,并没有说什么“啊,你这么疏远我让我很伤心”之类的话。
他只是笑眯眯地看着艾文,那表情让艾文非常想立刻站起来打他一拳,但那样乍听起来解气,细想下来是非常愚蠢的,所以艾文忍住了。
他冷冰冰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好问题。艾文一边问,一边更加感到怒火中烧:霍登怎么会在这里?他凭什么穿的这么光鲜,走路的动作这么闲适,而瑞安到现在被弄得这样狼狈不安?这时候霍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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