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远方火苗计划”的官号转发,同时放出今年春节沈戟陪孩子们过年,上台为村民唱歌的照片,写道:一个人的人生不该被出生所框定,沈先生如此,远方的孩子也如此,感谢沈先生多年来为孩子们所做的一切。
网上潮声四起,波澜壮阔,但对沈戟来说,风暴已然在别处。此时他坐在柏玉的车上,任由柏玉带着自己逃离。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戟
车在夜色里穿梭,城市辉煌的灯光与喧闹在此刻都抽象成了斑斓的彩带。
沈戟坐在副驾,都没有问过柏玉要带他去哪里。当眼前的景象渐渐变得熟悉,他才知道,柏玉带他回家了。
柏玉从鞋柜里拿出拖鞋。夏天换凉拖了,沈戟脑中却冒出一个不讲理的念头,想穿第一次来时,柏玉给他拿的毛绒拖鞋。
柏玉问:“怎么了?”
沈老师这一晚上都显得钝钝的,明明那些为他发声的人都在夸他的专业与敬业,他自己却把那一层精英外衣脱掉了,变得像个依赖身边人的小迷糊。
沈戟轻轻将凉拖鞋踢开,“想穿软的。”
柏玉微怔,旋即了然,把毛绒拖鞋拿出来。虽是夏天,但空调一开,还是很凉爽,穿毛绒拖鞋没有问题。
沈戟换上拖鞋,满足而惬意地眯了眯眼。
柏玉带沈戟去沙发处坐下,倒了杯水,“我现在去做饭,你一个人待会儿,可以吗?”
沈戟本来舒展的眉一下皱起,那简直是生理上的本能反应。他不想一个人待着,即便这里是柏玉家里,再安全不过,他也不想一个人待着。
柏玉看出来了,却见沈戟将情绪按捺下去,乖巧点头:“好。”
柏玉没拆穿,到厨房忙去了。这大半天下来,他们都没吃东西,他自己倒无所谓,但沈戟多少得吃点。好在他才储备了菜肉和面皮,正好可以做馄饨,再配一碗青菜汤。
包两人份的馄饨花不了多少时间,他尽量加快速度,但刚包了几个,就听见沈戟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沈戟已经走到厨房门口,没再往里,抿唇看着他。
“等不及了?”柏玉问。
沈戟摇头,“那里看不见你。”
一瞬间,柏玉心脏像是泡进了温水里,快要化掉。沈老师被他留在客厅时就很不情愿,斜着身子歪着头看了他多少次?沈老师这样有原则的人,答应了的事就一定会完成,这次却“食言”偷偷跑过来,他伸出沾着面粉的手,不等沈戟答应,就把沈戟拉到身边,“这样能看到了吗?”
沈戟干净的手腕被糊上一片灰,唇角却无意识地勾起来,热意在胸膛里游走,驱散流言蜚语裹挟的凉,爬上脸颊,在耳根布上红霞。
“我可以洗菜。”吉祥物一样站了好一会儿,沈戟说。
柏玉正想给他一个篮子,便听见他的手机响起来。
沈戟说:“是我养母。”
上一辈对网上发生的事反应总是不如年轻人快,沈戟庆幸她没有在自己最无措的时候打来。
“你想在哪里接?”柏玉说:“不介意让我听到的话,就在这里接。”
沈戟握着手机,短暂犹豫,在柏玉面前接起来。
柏玉继续包着馄饨,没有刻意去听。沈戟侧对着他,语气平静,是孩子在父母面前惯有的报喜不报忧。吴馨是个温婉的女人,但此时从手机里漏出的声音却焦急不安,是一位母亲在孩子受到伤害时本能的担忧与愤慨。
“别人怎么说,你都别往心里去,小戟,我们了解你,你是好孩子……有需要我们做的吗?爸爸在旁边,你要不要跟他说……你委屈了就回来,工作不重要,做不做都没关系……”
一道男声插过来,“你别乱出主意,那是他的事业,我来跟他说……小戟……”
柏玉绷着的弦缓缓放松,贺枫曳说得没错,沈戟越过了十岁那道坎之后,是在爱与关怀下长大的,养父母给与他的是一个既感性也理性的避风港。
“我知道,工作我也会协调好。”安抚完吴馨,沈戟正与沈泉随说话,那边问需不需要家族企业出面,他连忙道:“不用,太多发声会适得其反,我能够处理好。”
柏玉笑了笑,原来沈老师并没有完全懵怔,心里还是有一条明确的思路。他不免好奇,是不是因为有了他这个可以依赖的人,沈戟才不再强撑着?
或许再坚强的人,在这样的时刻,也需要一个可以放心垫垫下巴的肩膀。
吴馨和沈泉随又唠叨了一会儿,直到馄饨已经起锅。
“沈老师,吃饭了。”
沈戟解释自己在朋友家中,挂掉电话跟柏玉一起回到客厅。
馄饨小小一个,皮薄,沈戟先是一口一个,后来一口两个。热气蒸腾在睫毛上,凝结而成的水珠将睫毛染得越发黑亮。
夜已深,而这注定是个不眠之夜。夏天的风从阳台吹进来,沈戟洗过澡,穿着柏玉的条纹分体睡衣,身上清凉,脚上却踩着不合时令的毛绒拖鞋。他嫌热,脚退出来,踩在鞋上。
“我原来叫沈吉,我哥叫沈祥,我们合起来就是吉祥如意的意思。”沈戟喝着柏玉调的“鸡尾酒”,开始讲贫苦潦倒的童年。
他对早逝的母亲没有什么印象了,但对贫穷的记忆却刻骨铭心。沈自强没念过一天书,没有田地,靠采山货卖钱补贴借用,性格内向软弱,向来争抢不过其他男人。
每年都有救济款拨下来,却没有一分钱会分到沈家头上。沈家揭不开锅,沈祥会去偷包子馒头给年幼的他,好几次被逮住,有一回被打断了一条胳膊。
当年他还不辨善恶,只知道哥哥疼自己。八岁那年,山里发了几次洪水,山货采不到了,父子三人顿顿喝米汤。沈祥问沈自强,“我听王锋说,马上要下来一笔救济款,这回能轮到咱家吗?”
沈自强只是叹气。
不久,救济款果然下来了,沈自强还是没能领到。几天后,沈祥紧张地抱着几乎饿晕的他说:“我们马上就有钱了!”
他虚弱地笑,“要吃饭饭,要吃肉肉!”
然而他等来的,却是同村三户灭门惨案。八岁的小孩还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被村民们关起来,人们高喊着“杀人偿命、父债子偿”,将他吊在高高的屋梁上抽打、泼水。镇里的干部赶来时,他已经没了大半条命。
往后的两年,他渐渐明白自己的至亲犯了何等重大的罪,而他是杀人犯的小孩。案件尘埃落定之后,他被送回浮水村,警察、干部向村民千叮万嘱,说不能对无辜者动用私刑,但他们一走,等待他的仍旧是地狱。
唯一保护他的是一只白色的流浪狗,他叫它小白,但后来小白也被村民打来吃了。
十岁,他的困境终于被镇干部重视起来,他们把他接到镇里,想为他找一个远离浮水村的新家庭。
他最终被吴馨和沈泉随接走。沈泉随将一本厚厚的字典摆在他面前,问他愿不愿意给自己改一个名字。
他翻了很多天,纤细的手指指着“戟”,胆怯地问:“我可以改这个字吗?”
沈泉随说:“金戈战戟。为什么选这个字?”
“我想勇敢一点,强大一点。”稚嫩的童音带着颤抖,“戟和吉同音,我不能把音也改掉,因为我要记得爸爸和哥哥犯的错。”
沈泉随和吴馨担忧地对视一眼,“为什么一定要记得?”
“他们错了,我不能犯一样的错。等我长大了,我要帮助和我一样的小孩。”
柏玉忽然明白为什么在芳杭村,沈戟带着满满一车礼物,却非要孩子们排队挨个领取,队没有排好,就一件礼物也不给。
原来沈戟切身体会过规则的重要,如果没有一个制定并坚守规则的人,一切慈善行为都不一定能够帮到需要的人。
沈戟站起来,晃了一下,手里还拿着酒杯,“柏先生,谢谢你听我说这些。我不好,但是我一直在努力变好。你……你不要讨厌我。”
最后一句声音很低,带着忐忑和害怕。柏玉心中酸楚,童年的烙印仍旧像一副生锈而沉重的镣铐,束缚着沈戟。他拼命从泥潭里爬起来,却没有解开镣铐。他是自愿的,就像他改名却不改音一样,他要让自己记得。
可记得就会自卑,他的责任与自卑同在。他不得不用华丽到夸张的服饰装扮自己,蹩脚地掩盖那份自卑。
柏玉原本想说放下吧,错的不是你。可话到嘴边,终是咽了回去。
他有什么资格让沈戟放下?也许镣铐并不需要放下,自卑也不需要克服,有谁的一生是表里如一的光鲜?
沈戟不完美,却是一个完整的人,矛盾的、自卑的、骄傲的、浮夸的、善良的、正直的……都是沈戟。
哪怕那镣铐,也是沈戟的一部分。
所以摘不下就不摘了,他大不了陪着沈戟跋涉。
“鸡尾酒”没有加酒,他吸取上次的经验,只兑了果汁和汽水。但沈戟竟然相信了,还在心理作用下喝出了醉醺醺的反应。
他把杯子接过来,“沈老师,你对你的专业能力很自信,但有时候,能不能把你对专业的自信分一点给自己?”
沈戟有点晕,执着地认为自己喝醉了,所以听不懂。
柏玉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沈老师?”
“我喝醉了。”沈戟点点头,“你调的酒又把我灌醉了。”
柏玉莞尔,“可那不是酒。”
沈戟睁大眼,不相信,“那就是酒。你给我的时候就说了。”
“我骗你的。因为上次你喝醉之后太麻烦,我这次就没有加酒。”实际上只是因为不想沈戟喝太多酒。
沈戟懵了会儿,脸突然红了。
柏玉哪儿知道,他是想起了上次喝醉后“被”脱裤子的事。
“那我骗你,你会讨厌我吗?”沈戟刚才要他别讨厌自己,他便也用讨厌这个词来问沈戟。
沈戟摇头,心中却惦记着裤子,执着道:“应该就是酒,柏先生,我去睡觉了,这次你不要,不要……”
柏玉没听清后面的话,“我不要什么?”
沈戟红着脸,终于把憋了很久的话倒出来,“你不要再在我喝醉时脱我裤子了。”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裤…
“我……”柏玉惊异地看着沈戟,“我脱你什么?”
沈戟一听,眉心立马拧紧,但没马上说话,柏玉盯着他,他也盯着柏玉,神情渐渐严肃。
他原本没想现在说出这件事,只是一时嘴快,但他也没想到,柏玉居然不承认。
做过的事,怎么能不承认呢?
半分钟后,沈戟认真地说:“裤子,你脱了我裤子。”
柏玉脑子嗡一声,被雷劈中也不过如此了,“我什么时候脱你裤子了?”
他没有!他冤枉!
“你怎么不承认呢?”
“我没脱我怎么承认?”
沈戟又不说话了,他的眸子湿漉漉的,氲着淡淡潮气。
柏玉发现他在观察自己,就像林子里的一头鹿,正好奇地打量闯入者。
沈戟看了会儿,心里突然没底。柏玉看上去真的很委屈,他算是了解柏玉的为人,他都指出来了,按理说柏玉不会不承认。
那是他冤枉柏玉了吗?
可那天他睡在柏玉的床上,家里没有别人。如果不是柏玉脱了他的裤子,那就只能是……
他自己无意识中脱了裤子!
沈戟眼睛渐渐撑大,瞳孔却在震惊与尴尬中猛缩。
他错怪柏玉了!
看着沈戟的神情精彩地变化,柏玉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敢情这段日子,沈老师一直以为被他脱了裤子,但为了友情忍着没问,今天终于忍不住了?
沈老师还误会了他多少事?沈老师还藏着多少秘密没让他知道?
沈戟脸跟烧起来了似的,难以承受这等尴尬,“我……你……裤……”
柏玉必须洗清罪名,“沈老师,那天是你自己脱的裤子,脱完从被子里扔出来。我发誓,我只是把你放在床上。”
沈戟瞳孔震得更厉害,“你看见了?”
柏玉忍笑,“嗯,全程围观。”
沈戟像机器人一样宕机,又像机器人一样转过身,匀速走了几步,然后飞快跑进楼上卧室。
柏玉:“……”
楼上没动静了,柏玉打算把客厅和阳台收拾一下再去睡觉,结果看见沈戟把手机落在沙发上了。
他拿起手机,心里骂了声冒失鬼。现在给沈老师拿上去,恐怕又会被怀疑图谋脱裤子,索性就放在茶几上。
收拾完毕,柏玉坐下来休息。
这一天兵荒马乱,到现在其实不算完满解决。阮唯君还没处理,取证需要时间;网上现在热闹,反转之后同情沈戟的居多,但这事到底给沈戟带来了负面影响,将来必然有居心叵测的人混淆视听,歪曲事实,“一念沙”最红选手是个骚扰成性的人,身为负责人,沈戟必然担责,就看锋光怎么处理;他自己因为录音的事,可能也需要去派出所走一趟。
如此种种,都不让人省心。
不过好在对沈戟的影响降到最低了。
柏玉单手捂着上半张脸,毫无睡意,忽然很想跟沈戟说点什么,不用当面,睡醒之后看到就好。
一段话写写删删,从点开沈戟的头像到最后发出,竟然耗费半个小时。
茶几上的手机震了两下,顶上的提示灯缓慢闪烁。柏玉知道那是自己的信息,正是因为知道,才更想看看——
他的信息来到沈老师的手机里是什么样子。
“不看别的,不算偷看隐私。”低声给自己找理由,在开关机键上轻轻一按,屏幕微蓝色的光和浮窗一同映在柏玉的眸子里。
他盯着那一长串备注,它们复杂得像是咒语,念得他头脑停转,屏幕暗下去,他还停在懵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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