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臣前几日总也想不明白,谁能瞒天过海,将病气传给皇上。臣私下将内宫可疑之人都审查了一遍,没有半点眉目,也曾无意想过皇上染病,最能捞到好处的是魏绎,结果转头这二十车种子便及时运来了,太过凑巧。”
说着,他缓慢扯下林珙的被子,皱着眉头,耐着性子柔声询问:“可否告诉臣,是谁教皇上这么做的?”
林珙望着他,没再藏掖,支吾说:“主意是魏绎出的,决定是朕自己做的……”
“也该是魏绎的主意,哪怕换做是林荆璞,都出不了这么阴损的招。”
柳佑心头涌上一股气:“魏绎心狠手辣,皇上就不怕被他圈进套里,那些种子固然能解燃眉之急,但比起当下三郡的危机,俨然是得不偿失。以后但凡有这样的事,皇上也该先跟臣商议才是,怎可轻信敌人!”
林珙平日里便经不住柳佑的半句责备,要将样样功课做得最好,这会儿眼眶红了一圈,泪水打转不止:“朕怕与柳太傅说了,你不会答应……”
“自是不能答应!皇上看如今的林荆璞,便该知道与敌同谋的下场!”柳佑斥责声止不住大了。
林珙到底还是憋不住,刹那间,眼泪簌簌满面。
柳佑见状一怔,懊悔一时忘了君臣之间尊卑分寸,竟把皇帝给弄哭了。他素日在外头最懂钻营投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可眼下却不知该如何安慰林珙,哄一个孩子。
林珙委屈难忍,又一把扑进了柳佑怀里,呜呜大哭:“朕做错了,朕错了,太傅莫气了……朕那时会答应魏绎,是因为、因为他还替我出了别的主意……”
柳佑身子微僵,半晌,才问:“魏绎还跟皇上说了什么?”
大雨骤然停歇,此时殿外传来太监与宫女惊呼声。
柳佑听见异样,下意识地护住林珙身躯,安抚他两句后,先快步走了出去:“发生何事,竟敢惊扰皇上休息?”
宫人们在夜色中乱成一团。
路过的一名侍卫匆忙一拜:“回柳大人,是梁御医,他方才在太后宫旁的河道中投水自尽了!”
第106章 母子 一石激起千层浪。
一石激起千层浪。
梁复安这纵身一跃,激起的水花不止溅到了太后宫。
果不其然,是夜梁复安诸人在太后宫内与姜熹争执,翌日便传遍了整个皇宫:太后执意不肯救幼帝,因此还逼死了忠心耿耿的御医元老。
朝野内外的矛头,一时都指向了他们的当朝太后。
旧臣们心中都明白,姜熹早不是当年娴雅淑德的太子妃。从她半年前带着林珙到三郡掌权时,不少人便对林荆璞与伍修贤投启一事存疑,后她以幼帝之母干涉朝政,崇武轻文,暗中削减各部文臣行谏问责之权,又因与吴祝的私情屡屡遭人非议。
只不过姜熹行事隐蔽,人们捕风捉影,却始终抓不牢实在的把柄,又碍于她太后的身份,不好苛责过甚。于是这一桩桩一件件,直至今日梁复安的死,才有了借题发挥的由头。
梁复安尸骨未寒,便有数十名大臣堵在太后宫外,呈上联名奏疏,要追封梁复安官职,还恳求姜熹归还皇上玉玺,在后宫安享天伦。
林荆璞阅完这封从三郡边境来的加急快报,魏绎已熟练剥了两个核桃,将果仁搁在林荆璞手旁的碟子里。
林荆璞指尖轻敲了敲碟子,似没多大兴致,他合上奏报,冷声道:“梁复安性子庸和怯弱,便是恼羞成怒,也不会贸然拿身家性命做出头鸟。到底是自尽,还是有人诱他自尽,恐怕还不好下定论。”
魏绎轻挑眉头,笑而不语。
林荆璞平静看了他一眼:“你坦白告诉我,梁复安可也在你的算计之中?”
魏绎继续剥手中的核桃,漫不经心地解释道:“梁复安是你亚父故交,多少也跟了你几年,算是忠心尽责,哪怕是念着你的面子,朕也决计做不出那样的事。换个说法,朕若真有这样的筹算,三郡那帮旧臣中还多得是比梁复安更好用的人,梁复安的资历再老,德行再高,终究也只是个御医。”
魏绎着重点明了“御医”二字。宫里的御医说白了不过是些有技艺的奴才,他们远比不得权臣与将军来得举足轻重。
这段时日只能接触到御医、利用御医造势的,还能有谁?
林荆璞已想明:“林珙。”
魏绎拣了两瓣核桃仁放入他手心:“朕曾提醒过你侄子,在他病重后可设法跟启朝求援,姜熹为了复国之计,势必不会轻易答应,他只需合理利用这一点,便可反客为主,陷姜熹于不仁不义之地。”
林荆璞缓慢咀嚼核桃,颔首说:“姜熹不甘让大殷久居于三郡为都,她想用战马大炮重回中原邺京,因此半年来不惜代价,征召士兵、锻造武器,可谓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么说来,你教唆林珙,也不清白。”
“逼梁复安自尽,只能是林珙自己的主意,此事恐怕连柳佑都还被蒙在鼓里。”
魏绎换了个坐姿,凑近说:“朕这几日在想,就算你侄儿是个擅于谋算的神童,旁人稍加点拨,便能想出如此狠招,可姜熹毕竟是他亲生母亲,他如此做,是不是太不近人情了?”
虽说帝王无情,在长成为真正的帝王前,谁都是有血有肉的人。
魏绎同林珙这么大的时候,压根没这般能耐,哪怕他恨魏天啸恨得牙痒痒,也念着那人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心存侥幸。
林珙这样做,当真只是为了从自己母亲手中夺权么?
这对母子,实在蹊跷。
不过这倒是提醒了林荆璞,沉默片刻后,道:“你还记得宁为钧么?姜熹与林珙多年来一直藏身在他的宅邸里。”
魏绎放下核桃:“自然记得,半年前他在狱中没死成,朕将他发往了皇室宗祠养伤,许久不过问,现也不知到底如何了。怎么突然说起他?”
林荆璞目色一深:“曹游曾在宁府搜出过一根铁链,上头沾了不少血迹。曹游懂伤,他说这样的血迹,只能是日积月累磨出来的。那屋子囚禁过人。”
……
夜里林珙体热又发作了,脚踝上的陈年旧伤也随之疼痛不已。他喝过了药,可还是咬牙在被子里翻来覆去,直至听见外头的动静,才不得已先冷静下来。
四名婀娜宫女一路挑帘,姜熹蒙着面纱缓步而入,最后坐在了林珙的身侧。
“珙儿,怎出了这许多汗?”姜熹不紧不慢,叫人拿了块帕子给他。
林珙仿佛刚从噩梦中惊醒,望着姜熹的那对眸子通红,他低低喘了两口气,才虚弱道:“孩儿谢过母后……出了身汗,反而觉得舒畅了不少。”
姜熹姿态雍容,稍稍俯身:“如此便好,等你痊愈了,哀家的心头大石才好卸下。”
林珙咳嗽了两声:“这病容易过人,孩儿唯恐连累母后。夜深了,母后还是早些回去吧。”
姜熹摆袖沉肩,纹丝未动,宫女已在林珙面前铺好了纸笔,墨好了砚。
林珙不解,咳得更厉害了。
“珙儿,哀家今日有件事想与你商量。”
姜熹不再避讳言语,难得对他笑了一笑,说:“你在病中有所不知,前些日子梁复安在哀家面前出言不逊,竟逼哀家卑躬屈膝向启朝皇帝求药,哀家自是不肯的,之后他便畏罪自尽了。可大敌当前、国仇未平,如此有损皇家体面、颓丧志气的行径,不好不严惩,以儆效尤。你是一国之君,哀家因此想让你亲自下诏,定他身后的罪名。”
旧臣们白日还在太后宫闹着,以追封梁复安为由头对姜熹施压,她如今是反其道行之,要败坏梁复安的身后之名。且这罪诏须得由林珙亲笔发下,才足以抹杀梁复安为皇上鸣不平的功劳,堵住悠悠众口。
笔已经递到林珙手中。
林珙呆滞地望着那黄锦诏书,似乎在想要如何下笔,可一不留神,笔便直直地掉了下去,墨渍弄脏了姜熹华贵的裙摆。
他神色无辜自责,眼中还泛着泪光:“母后恕罪,孩儿病重无用,连笔都握不好……”
姜熹眉头霎时轻蹙,静静地看了林珙一会儿,确认问:“当真,是写不了?”
林珙落下两行惭愧的眼泪,应声道:“孩儿……孩儿确实使不上力气。”
姜熹笑意骤生,起身而立,若无其事地阻拦身旁捡笔的宫婢:“无妨,那哀家等你病好了再说。”
她没再啰嗦叮嘱,打算摆驾回宫。
侍监开门恭送,一阵夜风陡然而入,吹掀了屋内的白幔,姜熹面上从容,不禁回头又看了一眼,久存于心底的疙瘩扎到她眼前,成了一道利刺。
这孩子长得极像她那死去的丈夫,只可惜,没半点自己的影子。她心想道。
第107章 跑马 粘人又贪婪的狼
廷试放榜后过了半月,便到了天策军一年一度的操演。邺京病灾刚消,前朝杂务繁多,魏绎索性把今年的秋猎与秋宴也一同在天策林场办了。
此举是省去了不少麻烦,可在京郊的林场设百官宴也是头一次,朝中通晓利害的人不难猜出魏绎这是要重视启朝军务,鼓动士气。
这半年来南边三郡招兵买马,蠢蠢欲动,随时准备北伐;而北境养精蓄锐,只待中原内战而得渔翁之利。
启朝当然也少不了一支所向披靡的军队。
奈何自燕鸿去世后,邵明龙这兵部尚书只管拿朝廷的钱犒赏他的士兵,喂肥他的马。
魏绎清楚,邵明龙如今已没有操练强兵的心思,他是个不好驯服的将领,也是个没有野心的权臣。无欲无求,有时反而却比野心家更难操纵。
文治在武功之前,魏绎近来将精力放在兴文之上,不过走到了这一步,天下文士之心逐渐收拢,他也不得不抓住时机,重振兵马。
轻云烈日,鼓声宣天。
一众将士们赤膊上阵,在观台上摔跤射箭,只为到御前争个彩头;数十名新进科员,皆穿着暗青色的学士服在后排入座,恭谨十分
今日无论文官武官,大多身着骑装,哪怕那几个从不上马的文学士,腰上也插了根马鞭来应景。
林荆璞难得穿了身红,这颜色在他身上不显张扬,倒衬得他的美貌益发惊人,坐在魏绎身边,人们更不敢直视于他。
竹生也一道跟了来玩,正与边上的几个小太监与小宫女玩闹,他长了个,如今还有了玩伴,话比先前说得多了。
萧承晔这会儿有气无力地拉着漂亮的长弓,散漫地望向那一排靶子,犯嘀咕道:“咱们兵部的地盘,皇上中意那林荆璞把他带在身边也就罢了,还叫来这么多不中用的做什么,闹又闹不得,连喝酒都喝不尽兴,斯斯文文地干坐着,尽把咱们当猴子看!”
随行的侍从慌张叮嘱:“话不可乱说,萧司马当心让皇上听见了。
“皇上是我半个兄弟,早该说与他听了!这半年兵部各衙门发的例银是没少,兄弟们有肉吃有酒喝,可比起那些整日只知道背背诗写写对联的文学士,咱们这待遇已算是一落千丈了!那些个上月才当上官,连官帽还没带稳的,一个个都坐得比咱们高!”萧承晔话锋一转,“怪谁?将来的大启太子都是他林家的人!”
萧承晔这话提高了嗓子说,隔着马鸣声,宴上不少人都听见了。
众人心照不宣,装聋作哑。
给竹生冠姓一事,办得极简,连个皇帝手谕都没有留下。可这消息传入了朝臣的耳里,难免会让那些本就不信重魏绎、待见林荆璞的人心中不满。连着大半月,上疏劝阻魏绎削竹生姓氏的还大有人在。
若魏绎这辈子都在林荆璞身上认栽,无子继位,则魏竹生便成了将来名正言顺的启帝。
林荆璞只顾着抿酒。
竹生心思敏感,当即收敛玩性,停止了玩闹,藏匿于林荆璞的身后。
魏绎也置若罔闻,淡淡看向邵明龙,说起正事:“半年前朕要在澜昭殿西斋成立议事班子,本想由邵尚书亲自坐镇,奈何当时以各部各衙门腾不出人手为由,以至一直搁置。现今朝廷已招揽这许多人才,西斋议事院可成,邵尚书总不好再推脱了吧。”
邵明龙暗暗一凛,出列拜道:“皇上要设西斋,通耳目,纳谏言,自是好事。但老臣年迈,身子已大不如前,唯恐力不从心,只怕兵部尚书一职也任不了多久,还望皇上恕罪。”
邵明龙想告老还乡的文书,每隔半月一奏。魏绎全当没看见,没有批复便叫人偷偷拿去扔了。可越是如此,邵明龙便越不想卖力。
魏绎:“燕相近七十尚能执掌大权,邵尚书压根不算老,怎么老爱说丧气话?”
邵明龙沉肩俯首:“老臣惶恐,不敢与燕相相提并论。当年与臣奋勇杀敌的将士多半已不在京中,朝堂之事臣是有心无力。老臣还乡心切,还望皇上成全。”
西斋议事院直达天听,西斋院长行的便是丞相之权。哪怕邵明龙不是西斋院长,六部尚书中属他一人手握二十万兵权,资历最长,也是朝中最为招风的。
他恨燕鸿呕心沥血半世,到头来却失了本心;他也恨魏绎与林荆璞,精于算计,无休无尽。
他是个聪明的老实人,断没有这两位少年帝王的筹谋与野心。当年少锋芒与满腔壮志都荡然无存时,最痛恨的还是那个高位。
见魏绎没动,邵明龙又磕头一拜,行了大礼:“望皇上体恤臣下——”
魏绎眉头轻挑,隐秘的戾气化解无踪,笑了声说:“战事政事你都不想管,朕不好强人所难。那教教学生,邵尚书总该是有余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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