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到酣然,吴渠觉得身上的铠甲禁锢,想给解了,忙被身边的人拦了下来:“大人万万不可如此,眼下是战事正要紧的时候,启军大营就在五十里之外的地方,大人已喝了不少酒,若是大帅与二帅回来再见了大人将铠甲丢了,到时又得斥责大人。”
“老子管他们!”吴渠将铠甲朝他扔去,醉意冲天地骂道:“魏绎这么多天都没敢派一个兵来探消息,就是心根子惧怕咱们,又岂会突然攻城?”
“再说了,攻城又怎样?城中的那些兵只听大哥的,我又使唤不动,真打起来了关我鸟子事!他们去宫里,让我一个人在这守着……我、我就是一条看门狗!别人咬上门来,我顶多也只能自个拿命咬回去!现在我连摘个盔,他们都不乐意啦?不乐意最好!最好哈哈哈哈哈——”
吴渠戒了色,独好喝酒,这一年来脾气变得暴戾不少,醉酒后便愈发变本加厉,常说胡话,下人们经常是被他又打又骂,也不敢再多说相劝。
卸去了这身载满吴氏荣耀与光辉的盔甲,吴渠倒在软毯子上,觉得舒坦多了。
很快,他便酣然睡去。
梦中不知所云,吴渠微张着口,鼾声如雷,睡得是不省人事。
“大人,大事不好,启军攻城了!”一将领冲了进来,欲叫醒吴渠。
“打!打、打得好哈哈哈哈哈……”吴渠尚在梦中。
那将领拿剩下一大缸酒坛浇醒了他,吴渠鼻子里吸了酒,被呛得清醒了过来,眼前又是一番头晕目眩,正要开口骂人,就听见了外头的杀喊声。
“大人,魏绎亲自带兵三万,已聚集在西城门外了!”
第127章 猜忌 或许,他该是真正的皇。
偷袭!
上万轻骑紧跟投石车之后,挥剑长驱直入,余县西城门失于防守,不出半刻钟便被攻破了。
吴渠赶到之时,人坐在马背上仍是天旋地转,隐约看到魏绎在众将之中厮杀,拔剑大喊了一声“启帝在此!”,剑又没拿稳,“哐当”掉了下来,吴军顿时阵脚自乱。
周围的骑兵一字排开,魏绎在城头高处,寒光俾睨吴渠,猛地勒紧马头,朝吴渠奔杀过来——
“一年多不见了吴大人,还望能念及邺京恩情,手下留情啊。”魏绎嘴上说着有情面的话,剑却砍得分毫不差。
吴渠大惊,冷汗涔涔而下,没接住一招,便狼狈地翻身落马,所幸边上的护卫簇着他边杀边退,才将他保了下来。
仅凭西城门的这支军队,如何抵挡得住凶猛的启军,吴渠这才算从酣梦中醒了,仓皇地握住身边护卫的手臂,哽咽不止:“你们速去城东大营增派援兵,不,大哥前日还带了两万兵回王宫……你们、你们先去王宫告诉大哥二哥,让他们速回余县来救我!”
很快,消息传入了三郡王宫,惊醒了凤榻上尚在熟睡的姜熹与吴祝。
吴祝心急,披衣要起身连夜赶回余县。
姜熹不肯:“战事危急,大人这一去,可是打算要弃哀家而保余县了。”
吴祝停下了手头上的动作,稍作平复:“我所做一切都是为护太后周全,太后此言又是何意?”
姜熹指尖拢着金丝薄披,眉眼有嗔怪之意:“王宫近来很不太平,哀家与皇上每夜皆不得安枕而眠,大人今日入宫来陪陪哀家,才能睡得好些。今夜你与你二弟皆在王宫,的确是启军偷袭的绝好时机,可为何他们只拿三万兵马攻打余县,何不派出全部兵力赶尽杀绝?这当中是否有诈,你是南殷的大将军,可得思量明白了。”
吴祝听言,才愣了一下,抚上姜熹的肩,压低声柔声安抚:“可三弟一人在余县,我恐事有不妥。”
“有何不妥?”姜熹冷笑了一声:“哀家知道你们三郡吴氏出的都是人物,你三弟也是个厉害的,前年启朝专门派人将他千里迢迢从邺京送了回来,除了一只胳膊竟毫发无损,此事你可还记得?”
姜熹这话提醒了他,也令他变得迟疑了。
吴渠当日回三郡,一直不肯提及他在邺京发生的诸多细节,有人问及,他便大发雷霆。因此,姜熹于他的疑心更重,故而之后便有意将吴渠手上的兵权逐渐转交到吴祝手里。
姜熹又说:“方才哀家听他们说,吴渠酒后大醉,不能应战,才让战况变得危急。他也不是每日都喝酒的,怎么偏偏就在启军偷袭前要喝上这许多?”
启军这次偷袭余县确实来得蹊跷,若真是吴渠与启军暗中勾结,他此时贸然带兵回去,只怕会遭到埋伏,得不偿失。
思量不决之际,吴涯已在外头,说要冲殿。
吴祝怕惊扰姜熹安眠,便随意披了件衣裳出去见他。
吴涯见他仍在太后宫中宽衣松带,上前急切道:“余县战事危急!大哥不速速与我一道前往余县救急,究竟还在等什么?”
吴祝皱着眉头:“不知余县军报虚实,我已差人前去查探。”
“三弟亲信来王宫报信,人到宫门前,马当即倒地而亡!”吴涯不可置信,“大哥莫非是怀疑军情真假?王宫目下无恙,就算军情是假,先回余县一趟也未尝不可!”
“二弟莫急,我并非是怀疑军情真假,只是……”吴祝背过身去,转圜道:“只是太后想让我留在王宫中。”
吴涯一时语噎,叹了口冷气:“太后一向对咱们三弟疑心颇重,若听取这妇人之言,三弟必死!余县必失!”
“可是二弟,此乃太后懿旨,我等也不可违抗啊。”吴祝委婉劝说。
吴涯知道他是存心推脱,冷笑一声:“余县若破了,王宫也保不住,南殷朝廷毁于一旦,又哪来的太后!太后懿旨又算个屁!今日大哥不发兵余县,二弟便一人前往!我本就不是南殷臣,可以不要这破朝廷,但不能看着自己的弟弟死,若是违背了太后懿旨,只管秋后再来索我项上人头!”
“二弟,给我回来!”吴祝目色阴鸷,回身冲他大喊:“混账东西!莫要做傻事,回来——”
冷风遽然,吴涯提着刀,王宫中无人敢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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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荆璞坐在王帐中听前方最新的军报,启军已占下余县西城。天明时分,吴涯才带队从王宫方向赶来,与吴渠在东城汇合,成掎角之势对抗启军。
林荆璞听过后,又拿扇子指着羊皮地图,确认问:“吴祝一支可有回余县?”
“回二爷,吴祝留在了太后宫,他带去的两万兵马也尚守在三郡王宫中护卫。”
林荆璞不免轻笑,事态的发展比他原先筹谋的还要顺利许多,“该不会是姜熹从背后歪打正着,推了一把。”
原先他与魏绎盘算着派轻骑趁隙偷袭余县,用最快的速度抢占位于城西的粮仓,而不伤及吴渠等人性命,做足戏码,事后再惹他们兄弟间互相猜忌,趁城中大乱之时,最后率大军出兵强攻,占下余县。
可没想到吴祝此时便就猜忌吴渠与启军联合演戏,引诱他而设埋伏,所以他宁可驻守王宫,连余县都不肯轻易回。如此一来,事情便更加明朗了。
林荆璞合起折扇:“让营中备战的将士饱餐一顿,午后便出发,助皇上全力攻打余县。”
座下有将军尚有疑虑:“二爷,吴祝虽没有回三郡,可余县中仍有五万水师驻守,城中作战的地形于我军不利,此时便派出全部兵力攻打,会不会过于着急了?”
林荆璞笑了笑,拱手谦让,说:“远则君臣离心,近则将领不和,天时地利,奈何都抵不过人心之间的猜忌。余县城东的水师已没了军粮储备,我军只需全力封锁余县消息,将城东百姓尽可能转移到城西,不出三日,三郡水师必败。”
必须要快。
吴祝与太后一党昏聩,可柳佑未必不留心眼。兵贵神速,须在吴祝改变主意、想出对策前,攻下这一城!
……
军中士气无比高涨,魏绎早按捺不住气,得到了林荆璞确认后的消息,才施展开手脚,与三军水师正面交锋。
后方大军从西北两处城门悄然而入,将浑身坚铜的大船停在城外,尽可能转移城中百姓,士兵们乘着轻舟独进,每人的周身皆绑着绳索,沿着余县城内四通八达的水流伺机埋伏。
曹问青、余子迁等人则带了两队兵马从城中唯二的两条陆路进攻,狙杀敌军。
骤然间,下大雨了。
苍茫朦胧的天色没有为这场战役掩藏杀意,魏绎不断用鲜血冲破这场雨的禁锢,水浪溅起后翻涌,又被染红、冲刷。
两天两夜,魏绎与众将士一样,没有合过眼。余县水师没有充足的粮草,加上主将不在,军心涣散,东边的防线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击垮。
吴涯背后都是伤,胸口又中了一箭,大雨怎么也冲不干净他身上的鲜血,他已经没有力气说话,可还是不愿放下刀。
他看着城中家家户户已空,街上横尸的皆是些士兵,心中又稍得了些许宽慰。
厮杀声还在耳边刺耳徘徊,战争还没完全结束,他知道魏绎又要赢了。
十年前魏绎的父亲起兵讨伐□□,建立新朝,是不可一世的枭雄。而后他承袭父位,是为了苟活;阴谋算计,是为了夺权。
至于如今所做的一切,他已与坊间相传的那个自私狭隘的皇帝相去甚远,却越来越像另一个人,或许,他该是真正的皇。
第128章 亡国 大殷五百十二载,始亡于今日。
柳佑这几日在太后宫前死谏未果,待到姜熹松口让吴祝发兵时,终是迟了。
吴祝的两万兵马从官道奔走到一半,便探知魏绎的十万大军已攻下了余县,占城为营,因此不得已半道折回王宫。吴涯战死,吴渠被俘,城中所存兵马皆降,被缴船只兵甲无数。
不料想回宫途中,吴祝奔走过急,竟从马背摔下,又因气急攻心,一时卧床难起。
春雷阵阵,敲得这闷沉的天无边阴暗。
林珙望着阶前的雨帘,又看了看这四角方正的庭院,无一不映写着悲怆之色,可他的面容没有沮丧之色,只有暗沉无边的冷静。
殿内只剩下几个干粗活的宫人,柳佑自从北境回来后,便一直陪林珙住在此间王殿内。
他缓步走来,音色低沉:“军医方才回报,说吴祝一年内应是起不了身了,万奋已昨夜已回宫,暂代吴祝一职,守卫皇上与太后安危。”
林珙点头,抬头看柳佑时,神色还是带点怯的:“如今宫中还有多少兵力?”
“加上万奋带回的人,目下共有两万七千人。”柳佑微哽,又问:“皇上怕不怕?”
“不怕。”林珙果断地答。他从不向人示出软弱无能的一面,在柳佑的面前更是要强:“将士们拿身家性命护朕安危,太傅当以忠直全朕身后名义。”
柳佑低头苦笑,背手一同看向庭院中的雨景,稀疏暗凉,谈不上是何心境。十年前他也见过这样的景象,那是启军攻入邺京,林鸣璋薨逝于地宫的日子。
林珙忽反问:“太傅怕么?”
柳佑一怔,想了想,平和说:“臣是十分怕的。臣乃俗人,怕痛,怕死,也怕殷朝五百年国祚,最后毁在臣的手中,怕这乱世未平,后世之人又见不到先太子生前所谈论的那般清明盛世。”
“太傅不必自责,你在邺京卧薪尝胆而后在三郡力挽狂澜,该是功垂千古,与史上姜尚管仲那般的人物。殷朝五百年,若真要毁,也该是毁在林荆璞手中,毁在我那位母亲手中。”林珙稚嫩面上显出少有的恨意,却又镇定自若。
柳佑拧眉看他,“皇上心中有恨?”
“朕不恨林荆璞,也不敢恨母亲,”林珙说:“只恨天命不遂。哪怕是魏绎,也得靠林荆璞相助,隐忍十载方才掌朝中实权,相比起来,苍天不公,给朕的时间是不是太短了。若再多给朕十年,未尝不可与之一较高下,胜者为王。”
林珙说得很平静,柳佑转而睁着眼迎大风而立。
南殷要亡了,江南烟雨也藏不住这样的肃杀之气。
此起彼伏的杀喊声与逃亡声在这场雨中跳动,又令人听得好不真切,仿佛是病死垂危之人奄奄一息的命脉,又像是一场虚妄可怖的空梦,叫人难以醒来。
直到血腥染红宫门的那一刻,他们才彻底被外头的哭腔惊起:“皇上,启军……启军现已攻打到遂安门了!”
……
启军前锋是余子迁部下,魏绎亦在前锋阵中,所向披靡。
启军顶着箭雨从云梯爬上城墙,与守城护卫横刀肉搏,两千将士推动着攻城槌,直击遂安门。
足足两个时辰,轰然一声,大门破开,如同凿破了这道天光!
遂安门一破,便意味着王宫防守彻底崩溃,战马即时涌入了王宫两旁的马道,立马包围了这到处都是水榭亭台的王宫。
林荆璞乘着车身处在后方阵营中,掀帘望着这座曾经的宫殿。
他终是到了这一日。
留守宫中的武将苦战未果,那帮誓死效忠大殷的老臣此刻就站在议事殿前,列出用鲜血所写的百罪书,大骂林荆璞上百条罪状,陈词激愤。
他们曾临危受命,与林荆璞和衷共济,而今早不顾当日情面,撕破脸面,恨不能将林荆璞坠入泥潭而万刮千刀。
林荆璞步下车,拱手朝之躬身而拜,久未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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