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到医院里,她或许还能保住腿……”医生说话的声音不大,蚊子嗡嗡一样,在江桓的目光下,他呆愣愣地说起了无关紧要的话,“她脚上穿着舞鞋,应该是喜欢跳舞……”
一个喜欢跳舞的小孩。
也许能在未来的舞台上大放异彩吧。
“用吧……”江桓的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他闭了闭眼,如同放弃了什么一样,“……先救孩子。”
医生如获大赦,跑回去指挥着众人合力将小孩搬上直升飞机。
江桓仰头望着这一场大雨,这么一小会儿,眼窝里已经积蓄了雨水,又顺着脸庞滑下。
他不敢去想,如果此时此刻任川重伤怎么办,他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倘若任川真的因为错失了最佳抢救时间离世,用自己挚爱的一条命,换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孩的未来,是否真的值得。
命与命,是否真的存在贵贱呢?
取舍之间,又孰轻孰重?
江桓让医护人员加入医疗队,背起急救包,自己一个人踏上了寻找任川的旅途,暴雨铺天盖地,脚下的路也泥泞难行,过路的救援队人手不够,经常拿他当成自己人,呼喊着过来帮忙。
江桓寻找任川的进度条就被这一声声呼喊给拉慢,他看着一条条被挖出来的生命,他常哭的泣不成声,对自己慈悲的怀恨与对任川的愧疚,化为了达摩克斯之剑,将他整个贯穿。
他对得起自己,对得起那么多条人命,唯独对不起任川。
救援总队的队长,终于注意到了江桓,医生正在给江桓的双手包绷带,指尖的血肉都已经磨烂了,指甲也已经毁坏变形,长期泡在雨水皮肉都已经泛白。
队长递给他一瓶水,拧开盖子,“兄弟,你是……”
江桓仰头喝下一大口,才有了开口的力气,却也不愿多说,“志愿者。”
他看向了救援队长,“……你们能保证不落下任何一条人命么?”
他捏紧了手中的瓶盖,出口的声音已是哽咽,眼中满是血丝,“我的爱人在这里……可能还活着,可能已经死了,我求你们……”
队长脚后跟轻轻一磕,冲他郑重无比地行了一个礼,言语铿锵,“我们保证。”
不分白天黑夜的搜救,江桓终于因为低血糖晕倒在了废墟上。
救援队的人们匆匆将他送往了医疗站,床位紧张到不行的情况下,还给他申请到了一张临时病床。
江桓睁眼的时候已经不知道是白天还是黑夜,头顶的白炽灯发出刺目的光,吊瓶里滴答着葡萄糖,帮他补充着体力。
他挣扎着要下床,却被脚边的东西绊了一下,仔细一看,是一兜橘子,半箱方便面,还有几罐肉罐头与火腿肠。
都是救援队的人们陆陆续续送过来的。
护士大呼小叫的来了,“哎哎哎!你还不能动!针头都没拔呢!”
江桓随手将针头拔掉,摇晃着站起来,眼前天旋地转,“我得去……”
任川一时没找到,他就一时不能被救赎。
他挣扎着走到了帐篷口,还不等走出去,这时候一个提着橘子的男人走过来,看见他,咣当就跪下磕头,“恩人啊——!俺谢谢你——!”
护士们七手八脚地将男人扶起来,在他断断续续泣不成声的叙述中,江桓知道了他是自己救过的几十条生命中不知道哪一条的家属。
如果这世上有功德,江桓一分都不要,全部都留给任川。
如果有红线,那他要讨一根,将自己和任川拴上,换下辈子再重逢。
随着搜救工作的进行,江桓养成了一个习惯,吃饭的空隙没事儿就要去难民帐篷看看,将登记册子从头看到尾,想在上面找找任川的名字。
所有的人包括医生护士都知道了江桓,他们每救出一个人,都要大声问一问,你是不是任川。
三天过去了,抢救的黄金期过去了。
任川仿佛真的已经死了,不在这个世上了。
江桓不知疲惫一样,倔强地奔赴在第一线,只要不看见任川的尸体,就还有一线希望。
他听不见任何人的劝说,只知道搜救挖掘,一个人恨不得顶一个搜救队,警犬都得让贤给他。
一直到第五天。
当时江桓正坐在废墟上喘息,太疲惫了,又没有好好休息,身体已经透支,连食水都已经吃不下了。
这时候有救援队的人小跑着赶来,呼喊着,“任川!任川!”
他已经激动到语无伦次,“任川……有了!快!”
这一瞬,心脏几乎跳到了喉咙口,江桓瞳孔放大,宛如离弦之箭一样冲出去,将自己这辈子的长跑记录又一次打破。
难民帐篷门口,任川披着毯子正在登记,他除了脏一点,头发乱一点,几乎看不出任何问题。
江桓炮弹一样重重地砸在了他的胸膛上,几乎将他撞出去半米。
任川差点吐血,刚刚恍惚一眼,也不知道江桓干了什么怎么那么不人不鬼,他拍打着江桓的后背,“好啦好啦……”
下一秒钟,江桓从肺腑里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
他哭的太厉害了,声带都撕裂了,从喉咙里往上反血腥味,死死将任川抱在自己怀里,双手都要抠进肉里。
灾后重逢的味道怎么就那么苦。
还不止江桓一个人哭,不少医生护士和救援队的人都跟着落泪,他们举起双手,自发地为他们鼓掌,这一瞬,已经没有人在乎性别。
真爱无罪。
第一百一十二章 尴尬
任川是被救援队从山里救出来的。
他原本在县城和政府谈项目,关于农产品销售和直播,他偶然间听闻村子里有位独居老人,种了十几亩的刺梨,刺梨这种东西外地人不认,但是做成果汁也只是在探索之中,销路并不通畅。
任川一听是独居老人,无儿无女,就想着去看看,顺便看看刺梨到底是什么东西,对接下来怎么包装怎么卖也有点数。
他正坐在院子里和老人聊天的时候地震了。
任川当时也很慌,平生第一次遇到地震,房子没坚持几秒钟就塌了,老人本来邀请他进屋喝水,任川不愿意麻烦老人就没进去,他心里庆幸着自己没有踏进屋子。
地震刚刚发生,大雨就来了。
没有雨伞,只能在牛棚里凑合着避雨,管他是总裁还是农民都跟落汤鸡一样。
地震后半天不到,山区就发生了泥石流,轰隆震耳的声响,那情景就仿佛是天塌了。
洪流一样横冲直撞的泥浆混合物山呼海啸一样扑来,但是不知道怎么的,到了这个村子面前,竟然分成了两流,将村子整个绕了过去。
两次与死神擦肩而过,任川开始相信冥冥之中,真的有神佛保佑。
他甚至还在想,回去之后得到护国寺多拜一拜,捐点香火钱。
由于村子偏远,救援队长臂莫及,还是直升机天上巡查的时候发现了村子里有人燃烧狼烟,才派来了搜救队员。
有惊无险,有惊无险。“!山!与!氵!タ!”
任川讲完了自己的这五天,刚想要听一听江桓的五天,一低头,发现江桓已经睡着了,呼吸绵长安稳,多日担惊受怕,总算是在现在放下了心神。
任川轻轻叹一口气,搂抱住江桓,与他一起窝在狭窄的病床上。
想要来采访的记者恰巧就撞见了这样的一幕。
他不敢打扰,只拍了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两人狼狈不堪却紧紧相拥,好像把对方当成了自己生命里唯一一束光,更巧的是,阳关经过玻璃的折射在他们身上落下了一道七彩的虹光。
这张照片被发布在了微博上,名字很简单,就叫《彩虹》。
配文也很美:
他遇到了生命里唯一一道彩虹——
至此终年,追光而行。
唯有死亡,
能将你我分开。
一张连脸都没有露的照片,却在网络上掀起了轩然大波,知情者绘声绘色地向网友们讲述了这个故事,爱人遇到地震生死未卜,他的同性/爱人不远千里奔赴而来,不知昼夜地搜救,在性命之间,他选择了普渡,本是万念俱灰至极,却没想上天有好生之德,将他的爱人完好无损地送到了他的面前。
与此同时影帝江胥白推出了自己人生当中的第一首单曲,名字也叫《彩虹》。
没有人是妖怪,
每一种爱都值得被对待。
Love is best,the world is rest.
Love is love.
Love just love.
经过网络的渲染,这故事已经成为了年度热门,一份再普通不过的爱情,在这个颠倒的季节里滋长成参天大树。
不知道有多少人鼓起勇气向社会出柜,又不知道有多少人奔赴向了爱人的怀抱,小小的蝴蝶扇动翅膀,也能成为席卷的风暴。
一直到第一轮搜救结束,江桓和任川才跟着一批伤员返回了北京。
他们拒绝了所有的采访,并不想要以此出圈搏名,却还是在下飞机的时候赢得了地面空勤的一片掌声。
坐在车里,江桓一直默不作声,任川碰了碰他的肩膀,想知道他在想什么,“哥……”
江桓若有所思,“你说,如果咱们两个有一个是女生,会不会……”
怎么又扯到性别上了,任川不懂,“你想什么呢?”
“没什么。”江桓握紧了他的手,“哥爱你。”
任川将自己的脑袋埋在江桓的胸口,闭着眼,听心脏咚咚跳动,这么静默了一会儿,他忽然自己想通了江桓想要说什么。
他们之所以出圈,是因为错乱的性别,同性恋只不过是小众群体,支持者寥寥,所以一旦有占据大众眼球的机会,势必就有热大吹大擂,说的地上无天上有,非得让观众赞一句神仙爱情。
这就导致,喜欢的更喜欢,讨厌的更讨厌,自始至终都找不到一种圆润并包的过渡方式。
凡事都是相生相依的两面,只看一面,都叫偏见。
第一站先回老宅,姗姗姐哭着跑上来,将任川死死抱住,而后又往他身上洒柚子叶煮过的水,还让他跨火盆,光是进家门这工程量就不小。
任东升板着一张脸背着手监督,少一道工序都不行。
一进家门,任川险些不认识了,只见客厅里烟火缭绕,原本的电视柜都被撤掉换成了一个上下三层的神龛,小小的一方净土供奉着八十八佛。
任川捡起脚下的一张经文,看上面写着,“一切众生,若有身具五逆十恶重罪之者,万劫千生不通忏悔,应须顶礼三十五佛,至心忏悔,一切罪障,皆得除灭。”
好家伙,几天不见,任东升已经遁入空门了,成功人士礼佛都跟别人不一样,一点都不专一那么博爱,将满天神佛都给打包一套,搬回家了。
“爸……”任川从小就不喜欢和尚,“你把家里这些撤了吧,看着怪阴森。”
“不行。”这一点上没商量,任东升一本正经,“我打算这辈子以后就吃素了。”
“哎哟没必要。”任川哎哟了一声,“哪有你这样临时抱佛脚的,佛祖听了也不能让您如愿。”
任东升不搭理他,回书房抄写佛经还愿,就差将“四大皆空”刻在脑门上了。
任川追在他屁股后头,“我妈没的时候你不皈依,现在屁事儿没有,你想起佛祖他老人家了,爸你到底是为点啥啊?”
话就卡在了任东升的喉口,鱼刺一样吐不出来,却让他红了眼眶。
大概是上天给他的苦难都太过突然,以至于每一次都是猝不及防的悲痛欲绝,若不是希望渺茫,人也不会塑造出佛的无边金身来寄托困苦与折磨。
江桓理解任东升,或许早年丧妻的痛已经被日益长大的任川给抚平,若再来一次老年丧子,大概那一头斑驳的头发就要真的全白了。
任川前脚刚进家门不久,后脚祝凯风就到了,见面之后大大一个熊抱。
“怎么只有你这孙子!”任川嚎起来,“崔明浩那个洁癖精呢!”
“支援地震去了。”祝凯风告诉他,“你刚没了音讯,那小子就报名了救援队。”
“操……”任川给了祝凯风一拳,“那你丫干什么了?”
他本意是想说祝凯风怎么不拦着点,谁料祝凯风看着他,“他上飞机那天是我送的,我就是个纨绔子弟不像你们那样有能耐,唯一能做的就是借一下老爸的东风将物资给送到前线去。”
凯风速运在地震的前三天给广大消费者送去了一封信,您的快递将会延误两到三天,全部的物流通道将为地震物资让路开放,感谢您的理解与支持,国难当头,携手同心。
操,任川真是没想到。
他忽然生出了愧疚,他这一生说不上顺遂,但也都是有惊无险,虽然没有母亲,却有浓浓的父爱,有两个情同手足的发小,更不要说上天还将江桓送到他的面前。
亲情,爱情,友情,老天给他的都是纯粹而极致。
自己,何德何能啊。
大概唯有珍惜了吧。
人究竟要温柔到什么地步,才会在幸福的洪流里,轻轻怜惜着岸边草木,生怕有一点德不配位。
身如萤火,只敢发一点微末的光,自问比不了日月,却也是心向光明。
晚上回家,任川喝多了,趴在江桓后背上,用脸颊蹭着他的后脑勺,“哥……”
江桓懒得搭理醉鬼,“嗯。”
任川打了个酒嗝,脸上都是酡红,“……我真幸福。”
江桓愣了一下。
他紧接着颠了颠背上的任川,“那你长胖点。”
任川睁开醉眼,“干嘛?”
江桓笑起来,“这样我的幸福才够沉甸甸。”
任川睡前点名了要喝豆汁,江桓就早起半个小时去给他买,他前脚刚出门,任川后脚就从床上蹦起来,跳跃着跑进衣帽间里,将藏在衣柜最深处的礼盒给拿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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