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偷眼看云祯,他知道云祯一贯也极不耐烦写字的,如今却腰背笔挺,眉目安静在那里一本正经地写, 这是转了性儿?
难道真的只有自己最废材吗?
充满了对自己怀疑的朱绛磨磨蹭蹭地写了一下午也只憋出了几行字,眼泪都要落下来。
幸好正在搜刮枯肠之时,外边来了个小内侍,禀报道:“陛下,丁总管来了,还送了几位大臣过来,说有军机要情禀报。”
姬冰原抬眼看了下下边,果然云祯还在装模作样地写字,外人看着倒是一本正经了,只有他知道那写得肯定全是敷衍,定是指望着有个垫底的朱绛,所以才坐得这般定呢,若是平日里,这会子早就一会儿说手酸,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要解手。
他嘴角微微一勾,终于开恩:“请几位大人进来议事,昭信侯和朱公子也先下去散散心吧,也写了一上午了,出去松散松散身子,晚膳再过来好了。”
一时云祯和朱绛仿佛脱笼的鸟儿,离了云龙殿,很快攀上了附近的一座小山坡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风景。
朱绛大喘气:“可算是能松散松散了,我得感谢丁公公救命之恩,再在那里关下去,我可真的是要死了——这还在在行宫待几个月啊!我看皇上忙得很,不如还是回京的好啊。”
云祯转头看了眼主殿门前,那里丁岱穿着紫服,带着几位大人走了进去,朱绛问他:“你在看什么?”
云祯道:“没什么,皇上避来行宫,其实是为了让军机处那边方便行事罢了,京里的勋贵们,大多都是当初和皇上同生共死收付北地的,如今要动军制,皇上大概也怕伤了昔日情分,索性躲出京来吧。”
朱绛张大了嘴巴:“你意思是,皇上要动我们这些勋贵家了?”
云祯白了他一眼:“你懂什么,打个比方,你家国公爷的确是对皇上忠心耿耿的,但是国公爷的昔日手下,国公爷昔日手下的手下,还有你父亲那边,你几个伯父,世子那边,那手里牵涉的利益可就多了,他们手里的肉被割了,岂有不去找你家国公爷的?然后你家国公爷再进宫去找皇上哭一哭,定国公可是先帝钦点的福将哎!多大一个吉祥物,皇上也不好意思不给你家祖宗面子吧?人人都这么来一遭,你说皇上还改不改?”
朱绛道:“我家老祖宗才不会为了这些事进宫,一定会装聋作哑的。”
云祯道:“我就是打个比方。当然,皇上只是要动军制,不是要动勋贵,因此把宗室子,勋贵家的子弟都带来了行宫,这既是给各府、各位藩王一个心照不宣安抚的姿态,其实我们也是另外一种形式的质子。”
朱绛震惊得合不拢嘴看向云祯:“吉祥儿,皇上真的这么深谋远虑的吗?”你呢?又是怎么看到这背后的利益牵扯的?
云祯道:“很多事,也是事后想起来,才知道皇上之前做的那些事有什么用。”
朱绛沉默了一会儿,看云祯脸上不知为何又出现那种令他感觉很远的冷清伤感的神色,没有再问这些,他笑道:“你在这儿等着,我给你一个惊喜,你等着哈!”
云祯不明所以,只见朱绛唰的一下已经窜得没了影子,他知道他一贯跳脱,便也只是站在原地等着。
“侯爷真是慧眼如炬,观局入微。”
云祯一惊转头,却是看到了姬怀素,心里倒是稍定了些,姬怀素倒是不会将他们的话说出去,倒是自己不够谨慎了,还是因为被拘了一上午的缘故,他心下暗自懊悔,一边却直接转头就走。
姬怀素看他又是这样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几步紧跟上去叫住云祯:“侯爷可是看不起姬怀素,因此才这般躲着在下?”
云祯站住,并没有回头,只是回了句:“云某人见了蟑螂老鼠,也是避之唯恐不及的,公子自重。”
这话说得着实不客气了,姬怀素脸色完全怔住,云祯却头都不回,大步往山坡下走去。
云祯大步走着,并不理他,不多时朱绛气喘吁吁地在后头叫他:“吉祥儿!吉祥儿!”
云祯站住了转头,看到朱绛袍子角兜着什么,正长腿奔波赶着向他跑过来,而姬怀素已不见人,便站住了等朱绛。
朱绛上气不接下气跑到了他跟前,有些委屈:“不是叫你等着我吗?怎的先走了?”
云祯道:“看见几个讨厌的人,不想搭话就走了。”
朱绛这才释然:“原来这样,我也经常这样,远远看到不想说话的人,赶紧绕路走——你看!这是什么?”
云祯低头看朱绛如获至宝地将兜着裹着的袍襟打开,里头裹着好几个圆滚滚雪白的蛋。
朱绛捧着衣襟那几只蛋抬脸对他笑:“看到没?这是野鸡蛋!我昨儿进来就看到在那灌木丛下,记了地方,就想着今儿有空一定去掏了这窝蛋来,哈哈哈哈你不是最喜欢吃鸡蛋羹了吗?这野鸡蛋一定香!一会儿让膳房给你做一碗水水嫩嫩的好不?”
云祯看着朱绛青春年少的脸仿佛和两世前那张笑脸重合了起来,那已经太过遥远的记忆,穿着石榴袍的少年,爬上树,掏了几个鸟蛋下来给自己献宝一般的笑。
说不上是哪一瞬间的心动,也说不上是谁先心动。
就是那样自然而然的发生了,也许是无数次共榻夜语倦极入睡不经意的拥抱,也许是把臂同行依偎着喝酒看话本,也许是共乘一马看花游猎,也许是同下清溪摸鱼洗脚,两个少年在最年少又最容易冲动的岁月,自然而然地在一起了。
那时候两人都是追求快乐的人,怎么舒服怎么来,和一起长大的好兄弟在一起,天天一起过快乐日子,有什么问题?
云祯垂了睫毛,感觉到自己的眼圈在发热,他无法控制住那一瞬间那种对过去再也无法追回来的年少时光的巨大怀念和悲怆。
那一碗下了致命毒药的朱绛递过来赔礼道歉的食物,正是一碗鸡蛋羹。
云祯百感交集,终于冒出了一句话:“朱子彤,你能不能不要永远活得这么蠢。”
朱绛脸上的笑容僵住,手里还捧着那几个野鸡蛋,手足无措站在那里,云祯不知道说什么,转头就走。
直到晚膳,内侍来请,朱绛才又在皇上那里看到了云祯。
丁岱总管也回来了,笑吟吟地给他们布菜,还端上了一盘鸡蛋羹:“这是朱五公子今日得的野鸡蛋,孝敬皇上的。”
朱绛小心翼翼看了眼云祯,看他神色如常,微微笑着,仿佛下午那喜怒无常的翻脸已翻篇的样子,心里定了些。
姬冰原看了云祯一眼:“记得以前吉祥儿爱吃蛋羹——长公主不会做菜,唯一会做的一道菜就是鸡蛋羹了。”
云祯嬉皮笑脸道:“皇上,宫里什么好吃的没有,这什么梅花鹿蹄筋羹,刀鱼酢,黄雀李,嘿嘿,你让臣留点肚子吃别的好不。”
姬冰原道:“随你,只别吃多了又嚷嚷肠胃不舒服,逃了功课,这儿可没有令狐神童替你代写功课了,莫非你打算让朱五公子代写?”
云祯苦了脸:“皇上,代写策论这事儿能翻篇不?不带次次翻老账的。”
姬冰原一笑,云祯却好奇道:“陛下,臣听说这西山行宫,其实是前朝皇帝的藏宝库,当时挖掘出来好些稀罕物事。”
姬冰原道:“是,自取灭亡之举,当时明明老百姓都饿得吃不上饭了,他还在这里囤积了大量珠宝财产和粮食。先皇打下来后,这里改为行宫,珠宝财物都清点了充入国库赈灾去了。”
云祯道:“哦……还以为能开开眼界呢。”
姬冰原一笑:“还是留了一些稀罕的,用完膳带你们去开开眼界。”
朱绛不由也振奋起来:“太好了!”
丁岱在一旁看着姬冰原这宠溺无度的样子,心里凉凉地想:何止是开眼界呢,我看这稀罕物事马上又要赏给侯爷了。
皇上下午听了禀报那副心疼表情,哎哟喂。
这才叫皇恩深重呢!
第39章 宝珠
西山行宫主殿下原来有一个地宫, 地宫内道路驳杂,但全都在壁上点了蜡烛,因为是皇上要下来, 丁岱带着人重新打扫了一边又铺上了厚软的羊毛地毯,走在上头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这么神秘排场的,令云祯对接下来要看到的东西多了一丝期盼……其实他之前真的只是想转移话题而已。
当然也很好奇就是了, 因为无论哪一世, 听说继承了皇位的姬怀清和姬怀素, 都迫不及待亲自去了一次西山行宫。
这样七拐八拐,总算到了一个宽敞的地宫正厅内, 靠墙的几个博古架上,果然摆放着好些珍品。
姬冰原其实也没什么兴趣,只是随口道:“你们自己看看吧,东西下边的屉子里头都有小签纸,写着这件珍宝的来龙去脉,大多是些神神鬼鬼的传说, 荒诞不经。看上哪一件只管拿就是了。”
他靠墙坐了下来,自己取了本书看了起来。
云祯这下可起了兴致了,和朱绛从头一个博古架上看起:“这个玉枕……看着也只寻常啊。我们看看这是啥。”
朱绛讨好地拿了签子来读:“嗯, 游仙枕,枕之可梦十洲三岛三十六洞天、四海五湖七十二福地, 遂名为游仙枕, 此为丘兹国进贡,周代宗曾赐吴贵妃此枕,贵妃极喜,赏其子幽郡王。”
云祯问姬冰原:“皇上你试过这个吗?真的能梦到仙人之地吗?”
姬冰原道:“朕不信这些。无非是见了这介绍,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影影绰绰飘飘渺渺便以为是真的罢了。你少年人也莫要信这些东西,移了性情。”
云祯笑嘻嘻放回去那白玉枕,又去看下一个。
果然许多看着平平无奇,但开签子一看就是各种神奇功效的。
什么服食后可体带异香的暖香丸,什么能久贮美酒使之更美味的犀角函,暗夜照明的夜明珠,久服身轻体健的金沙酒,可以诱蝶的铃铛,能带来好运的木雕如意,林林总总好几十样,全是这种玄之又玄噱头但其实看上去材质颇为普通的东西。
云祯嘀嘀咕咕和朱绛道:“这些真拿出去卖不出钱,所以才都剩下来了吧。”
朱绛脸色微红,只觉得云祯和他说话的那一侧脸特别热,但又高兴云祯又和自己说话了,也悄悄道:“说不准有用呢,咱们和皇上借一件今晚试试?”
云祯转头又看了一会儿,忽然看到一颗火红的琉璃珠:“这是什么?看上去倒好看。”
姬冰原抬眼看了眼:“还是老样子,就喜欢这些闪亮的东西,既然喜欢,怎的还是把朕赏你的宝石都卖了?”
啊,云祯没想到自己卖宝石的事又被发现了,嘿嘿了几声:“这不是要开镖局嘛。”
姬冰原道:“要开镖局也容易,朕私库也有钱,可先给你周转等你赚了钱还了就行,何必把攒了那许多年的宝石都卖了。”
朱绛吃惊道:“都卖了?是你睡房那水晶鱼缸里头的宝石吗?那太可惜了!你不是都好喜欢的!从小攒到大的啊!”他心里一阵慌乱,吉祥儿怎么会忽然割舍下这么喜欢的东西?从小到大,他最宝贝的就是那鱼缸里头各色透明宝石,无论去哪里看到都要收集了回家宝贝地放进鱼缸去。
云祯嘻嘻笑道:“攒了这么多年一口气换成钱,那种感觉才爽快呢!”他已经手快地抽出了那张签子看:“涅槃珠,凤凰浴火涅槃,溯回时光,此涅槃珠可令人重生。”
他脸色变了,朱绛一看也笑了:“哈哈哈哈这颗比另外那些都更悬了!所以这么多年这些皇帝没人试试真的能不能重生吗?也没看到哪个皇帝死而复生嘛。”
云祯却握着那颗珠子,心砰砰砰地跳着,他看向朱绛,又想起姬怀素,神情惊疑不定,所以,是谁在自己死后使用了这颗珠子吗?是谁?
……莫非是每一世,都有人用了这颗珠子?怎么用?
朱绛看他握得死紧,问道:“你很喜欢这颗珠子吗?”他抬眼看到他脸色有些苍白,又有些担心:“你怎么了?脸色不太好,是这里太闷吗?”
姬冰原看了眼他,也站起来道:“这地宫久不进人,想来空气也不太好,回去吧,想看以后还多的是机会,你喜欢这颗珠子便拿着,还有想要的吗?”
云祯转头看向姬冰原,眼睛里既是茫然又带了点惊讶:“给我吗?这东西很珍贵吧……”
姬冰原一笑:“这些全是唬人的东西,也就你们孩子们信了,拿着吧,真喜欢让内造府替你做个托儿,镶起来,方便随身携带。”
云祯心跳得飞快,如果是这样的话,若是姬冰原将来果然在战场上遇险,自己是不是可以用珠子把皇上救回来?
他露出了一个得偿所愿的笑容:“谢谢皇上!我很喜欢!那我拿着了!我只要这个!”
姬冰原看他高兴成这样子,嘴角一勾:“拿着吧。出去吧,回房早些安置。”
云祯拣了那根帕子出来,小心翼翼地将凤凰珠裹好,收到自己怀中,姬冰原看他如此珍惜,仿佛回到了小时候,赏个宝石能让他稀罕半天的样子,心下微微满意,只觉得今日这一趟地宫来得值得,从前只觉得这些都是糊弄人的东西,如今看来倒也还有些用。
走了出来,姬冰原便自回了寝殿,恭送圣驾后,朱绛和云祯自回自己住的房间,朱绛看云祯嘴角弯弯,十分高兴的样子,趁他心情好,连忙陪着小心问他:“真的很喜欢吗?喜欢的话我以后去珠宝阁再照这个样儿给你再弄上几颗一样的玛瑙珠、珊瑚珠。”
云祯白了他一眼:“傻的吗?那是一样的吗?这可是前朝古物!”
朱绛傻呵呵笑着:“哎呀你都知道我一贯心大,别生我气了。”
云祯看了他一眼:“没生你气。是我自己心情不好,迁怒你了。”这还是个什么事都不懂的傻小子呢,倒是自己长了三世,且和小孩子计较起来,人家本是好心欢天喜地掏了个野鸡窝,忙着献宝,只没想到那个看到野鸡蛋就能笑呵呵一起傻乐的十五岁的吉祥儿,早就不在啦。
朱绛听他忽然一本正经的道歉,越发受宠若惊:“没事没事,我知道你如今心事重,是我傻,啥都帮不上你,还天天给你添乱的。”
他涎着脸过去:“那今晚我和你一起睡吧,我和你好生说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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