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楚无话可说,只能期望小寒能把玄武的生之希望带回十万深山、带回师父的身边。
周围的剑光共同亮起,道法掺杂着异术,铺天盖地地笼罩过来,就在直冲面庞、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冰冷的剑芒横穿而过,将四面八方的术法席卷在一起,砰地一声撞裂了幽江一侧的山崖。
天地俱暗,四处皆是风声猎猎。
整座连绵的山脉一同塌陷,宛若雷声隆隆。
阿楚没有等来结束,慢慢地睁开眼,眼前是一片黑色的长袍,衣摆绣着墨蛇的金纹,纹路从模糊至清晰,带着几分熟悉的感觉。
他有点想笑,又有些想哭,又吐了一口血,鼻尖发酸,声音低弱地道:“这种场面,你来找死吗?”
常乾将剑鞘扔了下去,剑锋骤然插进船侧的玄木,混杂着妖力的磅礴魔气从船只周遭升腾而起,结成屏障。
他开口道:“从小就喜欢哭,这种场面我不来,看着你被欺负?”
阿楚内伤太重,声音很虚弱,只剩下气音:“不遵守命令,会让整个魔界被划进敌对的一方,常乾,你不守魔界了吗……”
常乾神情不变,目光迎向对面的众人,冷酷如初,声音寂淡:“我得先守住你。”
通体如墨的长剑横在面前,纵横的魔气护住整个船舫。夜色将尽,江水一片暗红。暗红之下,是逐渐层层叠叠漫开的,散淡沉没的血迹。
血迹如花瓣碎散。
常乾的声音冷而平静,有如山野之风般的肃杀之气,传至八方。
“贪狼魔君常乾,以剑请战,谁敢动杀,上前来。”
此声震入天地,周围围了一圈的道士长老们跟着脸色一变,一个静立虚空、年纪约在四十上下的中年修士怒而提剑,质问道:“我等往日敬你,不是为了常魔君自己,而是看中魔界的威名。常魔君如此行事,是要与妖勾结吗?!”
数千年岁月更迭,即便典籍中记载着魔界尊主的威能境界,但六界中的人物早已变过无数次了。这些人有的老态龙钟、有的慈眉善目,实际上的年龄恐怕还没有常乾大,只不过与魔族、妖族比起来,人类修士的寿数有限,往往修行也会快一些。
数千年前的事情,在修真界便已能算作尘封之事了。即便真有这样一个威压震烁天地的魔尊冕下,修真界未免没有与之匹敌之人。这个念头隐隐地留在诸人的脑海中,对持戒人也莫名地强硬了几分。
“我此行来,以我一人名义,与魔界无关。”常乾道,“他,我要救。而你们,就此退下,可免杀劫临身。”
太狂妄了。
这种话在场的诸多门派长老、门派供奉,已经很久都没有听过了。之前出言的中年修士正是幻剑派的二长老苏见真,他脾气火爆,不容挑衅,堪称是个火点的炮仗。此刻听了这句话,立马运术上前,剑气与小舟之上的屏障悍然相撞。
天地昏黑,日月无光,四处是狂放的风与飞沙。
幽江波澜翻飞,青衣道修站在两侧的岸边山峰之间,手中的道珠轻轻转动。
靳温书旁观至此,还没等到寒渊魔君现身,心中已然有些怀疑,等到常乾前来此处,他便更加焦虑——江远寒难道真不前来?还是他自顾不暇到连两界战事都不关注?
忘尘阁的观星奴伏在他的脚下,身上披着白紫相间的长披风,静默如无声的傀儡。
“不应该。”靳温书闭上眼,仔细地想了想,“持戒人冷酷寡言,公正不阿,不会说这种挑衅之言。”
青衣道修想了许久,眼前的战况越是狂热刺激,他越觉得有哪里被遗落了,忽地,他猛然想起妖族将力量分成几路之事。
起初,靳温书只以为是灵鹿道人要分散正道的兵力,图一个灵机巧变。他根本不相信玄武蛋那么重要的东西会交给实力明显不如正道的其他妖族,楚妖君怎么可能会放心。
但直到此刻,连常乾都前来赶往救助楚执,几乎所有修士都笃信玄武蛋就在这艘船上。靳温书反而觉得此事来得太真,刻意得更像表演了。
他沉默着想了想,手中的道珠停转了:“其他四路人马均已击杀吗?”
观星奴收了一日的飞信,答:“其他四路已尽数拦截击杀,但是……玄剑派的修士们还没回来。”
靳温书皱了下眉:“斩妖除魔已毕,玄剑派的人呢?”
“在寻人……玉霄神好像不见了。”
靳温书心中猛然一跳,掌心中渗出密密的冷汗,他按下微变的神情,换上一副温和的语气:“同道有难,怎能不助?你带着已经退下阵的所有年轻修士,鼓动他们全部去帮玄剑派寻找李承霜。”
“是。”
观星奴身形一闪,白紫交错的披风消失了行踪。靳温书慢慢地摩挲着手中的镇世山河珠,见到眼前交战进入白热化,屏障碎裂的烟波炸满视野,强横的波动撕裂周围的山石,烟尘四起。
就在烟尘缓缓散开时,幽江翻覆荡漾的江水之上,只剩下一条空舟。
人迹难寻,四野皆寂。
果然是这样。靳温书盯着幽江被血液染红的水面。常魔君一开始就没想着要杀人,他的目的就只是激怒对方,布置下来的屏障结界看似是为了防护,实际上只不过是一个掩盖行踪的工具……他只是想救人。
接下来,整个正道都会把所有目光放在寻找这两人身上。而真正带着玄武蛋的可信之人……会是你吗?
狂风掠耳。
连微末的血腥味也变得遥远之时,阿楚才从鸿蒙混沌中反应过来。他伏在小蛇的背上,低低地道:“我以为你会去看着小寒。”
“他身上自有护体法印。”常乾言简意赅。
“护体法印……咳,咳咳……”灵鹿道人的喉间淹着一口血,噎得几乎喘不过气。他缓了口气,声音很轻地笑了两声,“原来还是放心不下,我以为他们两口子真把小寒放养了。”
这说得自然就是本方大世界的两位道祖了。这么多年没个动静,物转星移久了,一群小辈也能跳得这么高,质疑魔界的能力了。
魔界当年卷席六界的时候,正道目前的这批中流砥柱都还没有出生。
“你别说话。”常乾道,“你这么说话像托孤,我不敢听。”
“有什么不敢听的?”阿楚的声音嘶哑低微,“我很久没见他们了,连你也很久没见了。青龙真君那里……”
常乾握住了他的手,把小鹿血迹斑斑的指节拢在掌心里:“管管自己吧。玄武蛋随便丢在哪里都行。人妖之争,杀得天昏地暗又如何,跟我回魔界,洪水滔天也与你无关。”
“不行,玄武蛋在……”阿楚话还没说完,就被一股浓郁的妖气吸引走了注意力,他猛地攥紧了常乾的衣衫,急促道,“跟我走。”
常乾问都不问,立即随着对方的指引改变遁法方向。他的隐匿之法师从魔界之主,学得非常好,并不怕那群人能追得上来。只是这么带着青梅竹马逃命,实在有些狼狈。
常乾不会为了一己私欲兴师动众,让整个魔界搅进浑水之中。但也不会看着小鹿为了妖族折在幽江,他宁愿回去向尊主请罪,也不能真正地无情下去。
小鹿指引了几道路,两人悄无声息地拐进一个峡谷之中,在密密的山洞之中穿梭。直到妖气愈发浓烈,撞到布置着结界的洞窟之前。
常乾拔剑震碎结界,才刚刚跨入半步,就被一把气息冰寒的魔剑凌空指着鼻尖,寒意彻骨,杀气四溢。
就在剑锋即将冲面之时,倏忽乍然而止,四角的阴影里传来一声诧异的疑问。
“常魔君?”
常乾转眸看去,意外道:“是你?”
黑暗中的蛇瞳扩满瞳孔,随后隐隐地收缩了起来。两人四目相对了一瞬,都感觉此刻的气氛不太对劲。
江远寒也觉得不太对劲。
他刚刚一瞬间骤然被小师叔拉着护在了身后,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就听到结界破碎的声音,直到两个人的声音同时响起,他才默默地从小师叔的身后钻出来。
江远寒身上早就换了件衣服,雪白纤薄。但他的头发散了,面具也裂了。浑身都缠绕着一股冷而馥郁的妖气。
好家伙,这四位凑到一起,就没有一个是完整的人族。常乾是魔族与蛇妖的混血,对腾蛇的气味虽然没有阿楚灵敏,但此刻也能完全地感觉到了,他将小鹿放了下来,披风拢住阿楚的肩膀,抬眉看了一眼江远寒,在对方的紧急暗示中隐约懂了什么。
“玉霄神……”常乾沉吟片刻,“你们两个……?”
李承霜没有说话,目光沉冷如冰地望着他。那股危险的妖气充盈得过分满溢。
小鹿一听常乾这么问就觉得不对劲,他被抱在怀里,只能感觉到一股强大妖族、或是灵蛇交欢的甜腥馥郁,他扯了扯常乾的衣袖,小声道:“玉霄神……和谁?”
就是常乾不回答,他问出了口,随后也反应过来了。这还能有谁?
常乾伸手捂住小鹿的眼睛,继续道:“你是人是妖,究竟是什么身份,跟我无关。玉霄神也不必因为此事产生敌意,不过,我跟你身边的这位小朋友,倒是有些话要说。”
江远寒看这架势就知道出事了,他随即冒头过去要凑到堂哥身边,结果猛地被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出来的蛇尾缠住了腰,迫不得已地被卷了过去。
他一下子落到李承霜的怀里,危险冰冷的气息从脊骨攀爬上来,但对方的吐息掠过耳畔。
“不许去。”
小师叔的声音喑哑低沉,有一种如蛇信般沙沙的质感。
第二十四章
“为什么?”江远寒据理力争,他被限制了重要的交流,逆反心理成倍增长,“我就跟常前辈说一句,就说一两句……”
令人芒刺在背的毒牙摩挲着他的脖颈,几乎下一瞬就会狠狠刺进去,但终究没有。停了两息之后,李承霜声音发寒地问:“你就这么想见他?”
他心里醋得要疯了,那股酸涩和痛苦完全地包围了神智,让他的妖性难以收敛。他简直想立刻让这个人的世界全都改换过一遍,让他眼里只有自己,再也没有任何一个“重要的人”或者“重要的事”。
只有他李承霜,才是对方眼中最重要的。
毒牙磨红了对方的肌肤,差一点点就刺入到了血脉之中。
江远寒被这股至极的压迫感逼近,嘴边的话立即换了一个说法:“不是不是,我关心一下……关心一下妖族的战况,灵鹿道人在他的怀里。”
对方没动。
江远寒真觉得小师叔变得不对劲了,他埋在对方的肩头,睁着眼睛说瞎话:“我保证不看他,我一眼都不看。小师叔……”
他犹豫了一下,趴到李承霜的耳畔小声道:“只看你好不好,我就只看着你一个,承霜,我眼里只有你一个人。”
怎么想这句话都只是谎话,人生在世,怎么可能只看着他一个人。但李承霜竟然奇迹般地被说动了,他闭了下眼睛,随后再睁开,平淡地道:“好。”
他其实还不是很能接受自己的身份。数百年人族,以人族的安危为己任,以天下安宁为目标,一夜之间,连身份血脉都跟着幡然一变,怎么可能不让人迷茫徘徊。
但李承霜忍耐得很好,也掩饰得很好。
他即便这么答应了,却没有立即放对方离开,而是伸出手,手指拨开了江远寒的衣领。
小狐狸浑身一僵,脑子里开始胡思乱想起来,随后就看到绵密的灵气汇集成纹路,在他身上聚集成了李承霜的名字。
……名、名字……
他脑海中一片空白,羞耻得简直连脚趾尖都绷紧了。如果这具身体是他的真身的话,那估计会害羞得尾巴都炸起来。
江远寒胡乱地拢了一下衣领,不知道小师叔怎么变得这么会折磨人。他默默地从他怀里钻出去,靠近去堂哥那边。
常乾全当小寒夫纲不振,这一点在魔界实属正常,所以他看到了也当没看到,而是单刀直入地道:“李承霜是妖?”
江远寒一时不知道如何解释,正在犹豫间,就听到楚哥的低微的声音。
“腾蛇半妖。”阿楚低低地叹了口气,“原来是他,怪不得……真是一笔冤孽。咳……”
常乾皱着眉道:“闭上你的嘴吧,不怕把血都吐尽了。”
灵鹿道人没有性命之忧,江远寒心里的石头也终于落地。但眼下的情景真是太微妙了,他们四个里就没有一个是能出现在众人视野中的,小师叔的血脉已然觉醒,在没想到解决之法的时候,也不能贸然让修真界知晓。
“我去引开那帮人,但不会再前往十万深山了,不然那群人一定不会放过阿楚。”常乾干脆地道,“他再作就死在这儿了。我尽量给你周旋得更久一点,为你争取时间。你带玉霄神去找青龙真君,也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他扫了一眼小寒脖颈上的深蓝吊坠儿,并不明说:“不要拼死,尽力即可。世事变化难料,你的目的不是这个,别强求。”
江远寒沉默点头,心里对小师叔那点愧疚又涌上来了。如果一切真如凝水道人所说的那样,那小师叔的一切都变得天翻地覆,有大部分都要怪他的蓄意接近和情不自禁。
两人只是简要聊了聊,什么都没有说破。常乾不想让人发现他们两人的行踪,立即带着小鹿离开了这里,用术法将散出去的妖气遮盖压下来。江远寒关心小师叔的态度,很快就折返回去,去黑暗笼罩的地方。
这个黑暗似乎可以给对方带来一种安心。
江远寒被抱了过去,对方的气息沉沉地压过来,仿佛这还不足一盏茶的分别就能让他难以呼吸。他坐在李承霜的怀里,听到对方喃喃的话语。
“别离开我了。”
江远寒听了心疼得要死,一时间什么都顾不到了,抱着对方乱七八糟地安慰道:“不会的不会的,你别多想。”
他的嗓子被李承霜导入灵气修复好了,几乎听不太出来有什么问题,身体也是一样,在药物和术法、以及魔气的加持之下,好得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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