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问道人向前一步,嘴角勾起:“原来是文曲师兄。”
灵舟越来越小,三道流光落下,灵舟被收于掌中,文曲为首,贪狼和破军在后,形成品字型站位。
文曲见到一问道人颇为欣喜:“一问师弟有礼,多年不见,还请师弟们和裴掌门恕我唐突。”
身后的破军与贪狼也一一见礼。
人家礼数不错,无可指摘,六个人面对面,一问道人开口:“不知几位前来有何贵干?”
文曲从储物空间中取出一卷玉简,问道:“不知此卷玉简是哪位道友所著?”
一尘道人都用不着神识,一眼就瞧了出来,心思一转便知道发生了什么,说道:“我徒弟主编,有什么问题?”
天衍宗建立之初,便主张窥探天机,摸索天地,极擅长卜算,符文阵法自成一派,这个宗门里的人不出来,别人也进不去,导致这个宗门窥探到天机时就快一步,窥探不到时就慢一步。
一尘道人少年时游历修真界,遇到过几个天衍宗出来的弟子,无一不是神神叨叨,只认天衍宗的阵法与符文一道才是正统,若是打破他们这种想法,能当场表演道心破碎。
若是陆衍在这里,一定能准确形容出来,宅且玻璃心。
尤其陆衍从万千阵法中总结出的规律,与天衍宗整个宗门的道意相悖,想也不用想,天衍宗这几个长老,一看就是来理论的。
一尘道人护短,他家小徒弟才几岁,对面那仨想欺负人也不看看是在谁的地盘上。
文曲不是傻子,当然能看出来一尘道人神色中的嫌弃,天衍宗确实盛产玻璃心,文曲算是七位长老中最玻璃心的一个,此时为了日后道途坦荡,也为了天衍宗,在玉简流传至修真界之前,他必须走这一趟:“原来是小师侄,果然英雄少年,实不相瞒……”
一尘道人打断:“别,我徒弟还小,你还是瞒着吧。”
文曲:“……”
这话怎么接。
贪狼主动接过担子,平和说道:“一尘师兄莫怪,小师侄此卷玉简初看实在是振聋发聩,我等亦有所收获,故此前来,想与师侄论道一番,各自交流。”
一尘道人到底没忍住:“你们一把年纪了欺负小孩,还要不要脸。”
裴瞻深有同感。
修士年纪一般百年起步,天衍宗三人理解中的“小孩”跟真正的小孩差别可大,他们辈分高,修为也高,遇到小辈或者修为低的也会称一声“小孩”,能编出这等玉简的师侄,肯定是天才中的天才,必定筑基以上,境界甚至可能更高。
原谅一群宅吧,一尘道人收徒弟的时候压根没想起来还有这样一个宗门。
于是天衍宗一行人更想不到,师侄入门还不到一年。
最终一问道人出来打圆场,他空荡荡的眸子中映不出光亮,却奇异地含着一丝特别的意味,主动为这场对峙做了决定:“既然如此,诸位宗内请。”
**
茕顾峰,正是陆衍定下的每五天一次的授课时间。
讲了许多次课,陆衍决定进行一次随堂测验,卷子是他亲自出的,题目都是讲过的,茕顾峰有一个算一个,只要听过课的,一个也跑不了。
——除了拂衣,她境界高跑得快,没人能追上。
考试包括海陆空三兄弟。
半残废的皎如烟咬着笔头,把玉简平摊在浴桶边缘,晕头转向如同一条死鱼。
酷炫狂霸拽的寻苍一手变成狼爪,开始怀念送快递时单纯的快乐。
来茕顾峰最早的打工鸟鹤年下笔如有神,至于对不对,就不在考虑之中了。
剩下的弟子们有的抓耳挠腮,有的苦思冥想,有的自信满满。
学渣还是学霸,看表情就行。
陆衍看着时间,敲了一下铜锣,哐当一声:“时间到,现在所有人不准动笔,检查有没有写好名字,现在交卷!”
玉简这种好东西简直是为了考试而生,只要用神识刻画一卷,剩下的都能无限复制,批卷子更简单,神识一扫,对错清晰明了。
天衍宗就是这时候来的。
他们背对着陆衍,俯视整个茕顾峰。
茕顾峰本来充满着剑修式的粗犷,此时地面平整,身穿统一道袍的弟子们腰背笔直,似乎在准备听谁的训诫。
一直憋着没说话的破军感受到不同的气息,络腮胡一动:“妖修?”
天衍宗一向看不上妖族中的“强者生存”理念,妖就是妖,再有一个人型,永不会有人性。
可是在这小小的山峰中,三个各有强弱的妖族,竟然如此和谐?
一尘道人懒得搭理,在看到陆衍时眼睛中饱含笑意,骄傲地伸手一指:“看,那是我徒弟!”
天衍宗三人顿时精神一震,睁大眼睛寻找,总算在一块大石头上看见一个小萝卜头。
小萝卜头???
一尘道人努力打击:“我关门弟子,道号不破,入门半年,刚好五岁半。”
五岁半。
破军抓下一把胡子。
贪狼捏紧手中拐杖。
文曲捂住自己一颗玻璃心。
哗啦一声,碎了。
脑海中不停回荡一尘道人那句“欺负小孩要不要脸”。
“要不要脸……”
“不要脸……”
陆衍还不知道有人在看,他坐在大石头上,面前摆着一张桌子,所有卷子都在这里,陆衍拿起最头上一卷玉简,叫名字道:“皎如烟,白卷,等答案发下去课余时间抄一百遍。”
皎如烟毫无反抗之力,把自己沉入水中,呆滞吐泡泡。
“寻苍,乱涂乱画,抄一百遍,兔子供应减半!”
之前陆衍照着种灵米的方法,画了聚灵阵养兔子,效果很是不错,肉嫩多汁不说,当中蕴含灵气,是寻苍最爱。
天衍宗再怎么避世,也听过狼王寻苍的大名。
妖力强大,难逢敌手,凶狠暴戾,无人敢惹。
凶狠暴戾无人敢惹的狼王十分硬气地讨价还价:“我多给你送两件快递,不准少我兔子!”
陆衍把卷子放一边:“一百遍不能少。”
寻苍翘起二郎腿:“成交!”
天衍宗一行人:“……”
陆衍拿出下一份:“鹤年小同志卷面不错啊,只错两道题。”
鹤年喜滋滋亮出一口大白牙,什么鲛人,什么狼王,都不是他的对手!
陆衍一份一份批完,最后拿到沈梦机的卷子,惊喜道:“二机满分,超棒!”
沈梦机乖巧露出一个笑容。
半空上裴瞻竖起耳朵,与有荣焉挺起胸膛。
不愧是我徒弟!
批完卷子,陆衍把玉简各自还回去,亮出小黑板准备讲题:“听课听课,做完题当场消化,下次考试犯同样错误一道题抄一百遍听见没有!”
弟子们吼得超大声:“听到了!”
陆衍的课讲究深入浅出,他没有什么架子,一边讲一边用黑板演示,所有题从里到外讲得明明白白十分透彻。
文曲静静听着,神色愈发严肃。
若说他刚刚对这样一点的小孩有所怀疑,现在全部化作满满的敬意。
世上果真有天纵奇才。
下课后,弟子们一个接一个下山,只剩下三个妖修和陆衍。
陆衍慢悠悠收起教材,在寻苍的提示下抬头,漫不经心说道:“几位,听课收钱。”
文曲猝不及防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睛,恍惚中看到里面有万千光影交缠,他顾不得什么,率先落下,郑重行礼:“天衍宗所属,请求论道。”
陆衍疑惑:“你是?”
文曲僵住。
哦,他忘了,师侄是个真小孩,不一定听说过天衍宗。
文曲只感觉一颗玻璃心,哗啦一声,又碎了。
第16章
早年修仙界还景气的时候,宗门林立,百家争鸣,大道万千,各自持一。
修士入道后自当坚定道心,如果遇上跟道心完全相反的理论,而自己又把持不住,久而久之怕心魔潜伏影响道途,所以就有了论道。
身着道袍,开坛焚香,周围有大能坐镇,以示郑重。
茕顾峰。
陆衍穿着如往常一般的白色道袍,盘腿坐在讲课时常坐的大石头上,视觉效果看起来稍微高一点,他从储物袋中拿出几个蒲团:“来者是客,别客气,鹤年!”
——而现在,没有开坛,更没有焚香。
天衍宗三人珍之重之地请出只有在大礼之时才穿的道袍,每一件道袍背后都绣着他们各自代表的星象,头发整整齐齐束起,端的是气势恢宏,道意昂然。
鹤年第一次见到这种大事,秉承着气势不能输的原则,雄赳赳气昂昂板着脸把蒲团一一放在天衍宗三人面前,扬着脑袋,震声一吼:“请!”
开玩笑,三个加起来快一千岁的欺负他家小祖宗,不要脸!
皎如烟尾巴化成双腿,一头海蓝色的长发扎起来,露出精致的面容,鬓角各留下一捋卷卷的贴在两颊,更显得雌雄莫辨,他吐气如兰,笑吟吟唱白脸:“几位远道而来不要介意,算起来,阿年还小,有失礼之处,万望见谅。”
深海有鲛人,声音如泣如诉,月下而歌,捕猎食物。
陆衍跟发现新商机似的,望向皎如烟的眼神都跟以前不一样了。
皎如烟被陆衍看得发毛:“怎么?”
陆衍道:“一会儿你唱首歌我听听,这么好的嗓子,不发唱片太可惜。”
皎如烟:“……”
唱片又是什么?
天衍宗那边,心态第一稳的贪狼在蒲团上做好,拐杖横在腿上,她戳戳中间的文曲,嘴唇翕动,传音道:“师兄,你还好吗?”
文曲他,确实算不上好,但勉强能稳住。
不好的应该是破军。
天衍宗七位长老,文曲居长,是宗门核心;贪狼居幼,是宗门武力值最高的一个;破军不上不下,脾气最差,受不得一点激。
破军一张脸又黑又臭,他向来看不起妖修,此时两只小妖胆敢如此嚣张,简直是欺人太甚:“我等诚心前来论道,结果任由妖族胡乱插嘴,贵宗就是这样待客的?”
比臭脸还没有物种能比得过寻苍,狼王怀里有一只雪白皮毛的兔子,此时在狼爪下瑟瑟发抖不敢乱动,寻苍脑袋一歪,粗糙的鬓毛蔓延脸部,尖牙锐利凸出唇外,低低从嗓子中挤出一声狼吼。
本相毕露。
破军:“……”
破军恨恨闭嘴。
神造化宗不能干涉论道,妖族却没有顾忌。
一尘道人、一问道人、裴瞻坐在一排,沈梦机和拂衣跟海陆空三兄弟坐在一块,神造化宗诸多有空没空的弟子们齐聚茕顾峰,来见证这场论道。
一方是神造化宗入门不到一年的五岁弟子。
一方是天衍宗辈分颇高,执掌宗门的长老。
以一对三。
破军憋了好久,率先发难:“敢问不破师侄,此卷玉简可是你所著?”
陆衍点头后又摇头:“不只是我,宗门有诸多帮助,都是大家的功劳。”
破军不屑一顾:“妄窥天道,你可知罪!”
陆衍恍然大悟,抱拳说道:“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原来阁下就是天道。”
破军吹胡子瞪眼,完全没料到陆衍会故意曲解倒打一耙,干脆一甩袖子:“黄口小儿!”
一旁观战的一尘道人磨磨牙,已经在想怎么套破军麻袋了。
陆衍混不在意,笑道:“阁下既然不是天道,又是从哪定我的罪?”
破军再傻也知道是被眼前的小孩摆了一道,他把玉简摊开,络腮胡向四周炸开:“大道五十,天衍四九,其中亿万变化,从混沌初开,到人族鼎盛,我天衍宗观星辰运转,从不敢妄言法则,符文阵法沟通天地,独一无二,你仅仅入道不足一年,所写玉简不过是小儿伎俩,流传出去,只会误人子弟!”
陆衍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问道:“你有多久没在修真界游历了?”
破军不假思索:“我入道三百余年,日夜在宗门钻研古籍,不敢有一丝懈怠!”
“佩服,破军师叔这种百年如一日的钻研精神是值得我学习的,”陆衍恭维一句,话锋一转,“但世界是客观发展的,就算贵宗历史悠久,一味闷头也不利于宗门本身的发展与开拓。”
破军语气中带着骄傲:“我天衍宗主张避世,外界与我何干?”
陆衍摊摊手:“那你们整天看星星看月亮是为了什么?”
破军张张嘴,突然语塞。
陆衍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干脆利落地说道:“你们想通过星辰来观测规律。”
“我先来解释一下什么叫规律,”陆衍神色轻松,“春去秋来,四季轮换是规律,日升月落,黑白交替是规律,生老病死,时间流逝也是规律,虽然修真界格外玄学一些,不能跟凡界比较,但规律依旧是客观存在的。”
陆衍一手指天:“包括你们的名字——我是说北斗七星,凡界有书记载,是所谓‘斗柄东指,天下皆春,斗柄南指,天下皆夏’,西指为秋,北指则为冬。凡人区区百年,能写出这样的书,而你,破军师叔,竟然说我妄窥天道质问我有罪,三百年的岁月啊……”1
小孩放下手,粉雕玉琢的脸上都是失望与不可置信:“竟吃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三百年岁月,竟吃到狗肚子里。
最后一句话犹如一记重拳,重重锤在破军脸上,一颗道心在一句又一句普普通通的话中生出一条又一条的缝隙。
这里有神造化宗的掌门、太上长老与普通弟子,有妖修,身边是他的师兄与师妹,数百道目光下,破军几乎要坐不下小小的蒲团,脸上火热:“荒……荒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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