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这次谢孱云出事,他估计都快忘了自己还收过这么一个弟子。
谢孱云不知道他心心念念的师尊离他不过一尺,自顾自地对着玉佩寄情思,面上三分茫然,三分无措,剩下的全是惊惶。
“师尊,孱云是不是很没用?”
“阿摇问我恨不恨害我沦落此境地之人,”青年饮了酒后的声音不似以往那般清朗,便含了几分模模糊糊的委屈,“可我连……害我之人是谁都不知道。”
清瘦的剑修半合着眼睛,那苍白的脸色因为熏上酒意有些许薄红,看上去少了些不染尘俗的冷漠,也少了剑修的无情和果断,竟显得……有些许脆弱的样子。
不管是在江舟摇还是沈知微面前,谢孱云一直都完美地保持着之前那般高冷疏离的强大剑修模样。
——哪怕他现在不过是个如假包换的凡人。
可一个人的时候,谢孱云会累,会怕,也会坚持不住。
这天地间,谢家只余了他一人。
除了师尊,他一无所有。
“师尊若是看到孱云这幅模样,约莫是十分嫌弃的吧。”
青年颓然垂下头,“便连我自己……都失望至极。”
君行之瞳孔骤缩,他竟是怕自己失望?他不怕世人讥讽,却只怕……自己嫌弃他。
青年再抬起头来时已是睁着一双朦胧的泪眼,那双形状姣好的凤眸宛若含着一泓盈盈秋水,在颤颤巍巍的烛光下淌着琉璃般的色泽,是欲滴的莹润。
“师尊,不要不要孱云……”
青年在酒精的纵容下肆无忌惮地吐露着自己深埋了二十几年的心声。
“师尊,孱云仰慕您……”
青年的头终于无力地歪倒在桌上,闭着的眼角还残留着一抹晶莹。
君行之站起身,神色隐在半明半暗的光影中,晦暗不明。
他的徒弟竟是对他存了那般心思。
君行之隐在袍袖下的小指动了动,意外地,他竟不觉得厌恶,或许……
他眯了眯眼,终于顺从本心地上前两步,摸了摸谢孱云的发顶,相比于第一次的生涩,这次动作明显流畅了许多,“乖。”
有多久了……那些所剩不多的情感能强烈到驱使着他的身体。
已经两次了。
屋外晓风残月,竹影婆娑,徐风习习,似有黑影一闪而过。
第5章 归仙冢(五)
时间快得如白驹过隙,尤其对于不知岁月的修士来说。
千衍宗里关于谢孱云的争议渐渐得少了,倒不是怕江舟摇寻仇,而是——
沈知微都搬进清静峰了,在他们心里,已然成了当之无愧的大师兄。
谢孱云这个名字,几乎快要被遗忘了。
千衍宗却迎来了一场关乎存亡的危机。
祸事的开端,是一天半夜里江舟摇浑身是血形容狼狈地回了千衍宗。
第二天清晨,千衍宗的山门下便聚集了许多声讨的修士。
来得多是些百岁之下的年轻人, 修为却都高得叫人心惊胆颤,竟各个是金丹期真人,几乎算得上天骄云集。
黑压压地连成一片,简直像下一刻就要攻破山门。
火耀长老独身出了山门,以元婴修为相抗,犹感吃力。
他性格烈,看不得这些人叫嚣,决心给他们一个下马威瞧瞧。当下就将真元灌注于嗓音之中,张扬大笑。如雷鼓钟鸣,震得那些修士面色发白。
“今天是什么日子,落云宗、惊奇门……来得好全,这是要向我千衍宗宣战了?”火耀长老一字一字说道,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手上闪出黑光来。下一刻法器便紧握在他手中,正是一对流星锤。
“火长老言重了,在下不过是来讨个人还个公道罢了。”说话的是站在众位修士前面的一位眉目俊朗长相斯文的青年,他穿的是落云宗的弟子服。
他能一眼认出火耀长老,又有话语权,想必身份和阅历应该都不低。
火耀长老最不惯与这般说话斯文的人打交道,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什么人?”
“恶徒江舟摇。”
江舟摇是火耀长老已故小师妹的遗孤,火耀一直把他当亲生儿子来疼,哪里能容忍别人恶意侮辱,当即暴怒,“你个格老子的,叫谁恶徒呢?”
他生得粗犷,横眉竖眼时分明就是一副想干架的模样。
有几个修士已如临大敌地将剑抽出了剑鞘。
被骂的斯文青年却依旧眯眼笑着,“火长老是准备以老欺少不成?”
刑律长老终于姗姗来迟,“火耀,不要冲动。”
他笑呵呵地出来打着圆场,他长了一张端正的脸,板着脸时只显得冷肃,笑起来竟出乎意料地和蔼,“诸位道友不要见怪,他就是这个暴脾气。”
他转头对上斯文青年,“不知各位为何向我们讨要江舟摇?”
“原来是岳长老。”斯文青年拱了拱手,“岳长老深明大义,想必明事理得多,不如听听诸位怎么说?”
不明事理的火耀从鼻子里喷出好大一口气。
“江舟摇杀人夺宝偷药,其罪该死。”
“杀人夺宝这般卑鄙行为与那些下贱魔修有何异?”
“是啊,杀害同道,恐怕是入魔了啊。”
“交出江舟摇这个魔人。”
哪怕他的师傅刑律长老下令不得轻举妄动,沈知微还是忍不住站了出来,他不能容忍这几个道士三言两语就将阿摇定上死罪。
“你们在胡说些什么?”稳重的青年面上一片愠怒,“阿摇不可能是那种人。”
斯文青年面上露出一抹讥诮,“贵宗就是这么教导门下弟子的吗?”
他指的是沈知微越过长老答话。
“知微。”刑律长老喝了他一声。
关心则乱,沈知微也知自己冲动了,忍气吞声地退回到了队伍中。
斯文青年再道,“实不相瞒,落云宗的至宝混元丹就被江舟摇几日前盗去,他打伤了落云宗好几名弟子,还杀了我的华青师妹。”
刑律长老面色不变,“阁下可有证据?”
“道友们均可佐证。”
队伍又七嘴八舌地炸开了,清一色全是江舟摇杀了华青的证词。
众人之口最难调。
刑律长老面上再无一丝笑意,“知微,可曾看到舟摇回来?”
“回师傅,不曾。”
“是吗?”斯文青年却笑开,眼里有精明的光在闪,“可是在下与诸位道友追踪他至此,他不在千衍宗又在哪?”
他认定沈知微知晓内情却谎报实情,便呛声道,“沈道友与师弟情深义重,华休深受感动,但,狼狈可为奸,徇私包庇是同罪,”自称华休的斯文青年微笑着转向刑律长老,“想必岳长老深有体会。”
这人实在生了一条巧簧的舌。
话说到这份上,岳古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偏袒之词,只得道,“我会派人去寻他,定会给诸位道友一个交代。”
“同门不得干涉有罪之人,”华休微笑着咄咄逼人,“相信岳长老知道其中道理吧。”
岳古此时心下也有些受气,他觉得华休有些不知好歹了,“那阁下如何才能满意?”
华休眯眼道,“自然是我们亲自去搜山,如此才不会有疏漏。”
刑律长老的目光却是彻底冷了下来,凭对方这么一个三人成虎真假难辨的理由,就要放任外人进千衍宗搜查,未免太跌千衍宗的面子了。
显然,在岳长老心里也是不相信江舟摇会杀人的。
就算江舟摇杀人了,也是由千衍宗处置才对。
他是决计不会答应这般无理要求的。
就在两方僵持之下,出现了一个洋洋盈耳的声音。
“不用找了,我在这。”出现的正是引发纷争的江舟摇,他依旧一袭红衣姿容傲然,只是面色泛着不自然的苍白。
沈知微慌忙地冲过去挡在他面前,“你怎么出来了?”
江舟摇感激地冲他笑了笑,他虽自幼顽劣,却也不是不明事理,若他一直躲在宗内,恐怕千衍宗以后会成正道之敌,他跨过沈知微,两人擦肩而过时,两人的手似乎碰了下,短暂得一触即分。
江舟摇毅然决然地朝山门走去,在离山门几步开外立住,冲着那群修士喊道,“混元丹是我偷的没错,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愿承担罪责,只是杀人一事我没做。”
落云宗的修士义愤填膺,“我们亲眼看到华青死在你面前,你这恶徒还作何解释。”
华青死时衣衫不整,死状凄惨。她生前是修真界有名的冰清玉洁的美人,死后如此不堪,着实让整个修真界都愤慨不已。
一平时对华青真人殷勤已久却始终不得美人心的修士站出来谩骂江舟摇,“定是你这恶徒修了什么邪法,逃亡的时候将华青师妹采补好提升实力逃出生天。”
江舟摇握拳,话语同他的面色一样苍白无力,“我是被冤枉的。”
“若江道友身正不怕影子斜,”华休嘴角噙着凉薄的笑意,“不若随我回落云宗自证清白。”
他这话听着似极有公理,但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江舟摇一入落云宗便再无生机可言。
江舟摇自知势单力薄,也不能牵连千衍宗,他咬牙,大不了跟他们走这一遭。
他抬起脚,恋恋不舍地望了那座云雾缭绕的山峰最后一眼。
沈知微自方才就在原地垂下头,神色黯然,心里不知是何滋味。
他握拳时手里赫然多了个东西,是个药瓶。
“师兄,将我把药带给他。”
又是为了他。
沈知微终于下定了决心,快走两步追上了江舟摇,阻拦了其往外走的动作。
“我不喜给人做身后事。”
他将手中的药瓶还给了江舟摇。
在江舟摇愣神的一瞬间,沈知微抽出剑,再次挡在了江舟摇面前,这次面对的却是那群修士,“若要带走他,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华休似笑非笑地盯着岳古,似要讨个说法。
岳古却一摒先前公正不阿的行事作风,反倒堂而皇之地偏袒着沈知微二人,“阁下既然介意我们以老欺少,想必也不会做出以多欺少的不耻行径来吧。”
岳古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最近适逢多事之秋,谢孱云修为尽失,君行之闭关,掌门昨日也闭了关。
千衍宗一个扛把子的都不剩。
这些人在此之际寻事,分明是想趁机针对千衍宗,若轻而易举地交出江舟摇,将罪名板上钉钉,恐怕日后千衍宗再难在正道上抬头挺胸了。
偏偏今日来讨说法的是群毛头小子,他们这群长老又不便直接出手打杀。
华休见状,心知岳古摆明了是不会再插手此事了。
他轻嗤一声,极为不耻的模样,“原以为,江舟摇只是千衍宗的一个异数,不曾想到,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华休对上沈知微不屑地冷笑,斯文的面相现了一丝阴狠,“如此也好,杀你,我一人足矣。”
两人之间的战争一触即发。
“住手。”
却有人出声制止。
众人朝声源处望去,一看之下却都呆了。
第6章 归仙冢(六)
那人自微光中走来,似要步步生霞光泄月韵,身着一身简单的白色衣袍,墨发被玉冠端端正正地束着,远远望去只觉得他风姿绰绰,令人惊艳。
走近时,那人展露的白如羊脂玉的肌肤,殷红的唇,仿若覆着冰雪的眼瞳,无一样不使人目眩神迷。
明明这人穿着严丝合缝,再是保守不过,可偏偏在场许多人都生出一种渴望来。
若这人不是这样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那该是何种风情?
在短暂的意乱情迷后,许多人理智终于回归,这人……是谁?
不仅那群来声讨的修士不认识谢孱云,便连千衍宗的弟子都觉得面生。
看这人走来的方向……竟是从未露面的大师兄吗?
千衍宗内一片哗然。
他们皆知谢孱云是绝世天才,纵然不出世,却美名远扬,——此界再也找不出这般惊才绝艳的天才了。
金丹立道,弱冠元婴,这般恐怖的修炼速度,这般妖孽的修炼天赋,实在无人能及。
他们听过太多谢孱云的光辉成就,也感叹过太多上天的不公。
却从不知谢孱云是个美人,还是个如此绝色的美人。
比之天下第一美人江舟摇也不遑多让,不,他们悄悄对比了一眼面容稚嫩脸色苍白的江舟摇,应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少人开始真心实意地替谢孱云惋惜起来,这般人物,生来就该是个仙人,就该在神坛上受万人景仰。
先前那点压抑的嫉妒不服在见到谢孱云的容貌后毫无缘由地消失了,如同曝露在阳光下的七彩气泡,都不用戳,自己就悄无声息地,破了。
沈知微见到谢孱云时,面上现出一丝惊愕,“你来做什么?“他是疯了么?以前强得令人发指的时候默默无闻,现在没有修为倒强出头?
清冷剑修没有回答。
沈知微薄唇紧抿,压出一条白线,他将那条白线提起来,牵连出几分讥诮,“你来又有什么用?”
见清冷剑修仍旧沉默不语,沈知微神色微微有些不自然地道,“这里有我。”我会解决的。
清冷剑修终于开口,他的声音很冷,犹如敲冰戛玉。
“他是元婴后期。”
只这一句话,便浇灭了沈知微所有的气焰。
他只是个金丹后期。
“即便如此,我也可以勉力一战。”沈知微笑得有些惨然,攥紧的手心上悄悄地留下了几个月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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