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依旧想试一试。
在角斗赛前死亡的选手,会被视作为自动退赛。他和他的这双手早已夺走了太多的性命,他并不介意再多杀几个人,为贝诺阿铺路。
“回来吧……我的宝贝……”
男人喃喃着,将怀表再次阖上,紧紧地握在了手里。
……
尤金再次醒来的时候是个傍晚。他的周身发着热,四肢沉得厉害,后脑更是钻心的疼。他在一片混沌中动了一下身体,却不小心牵动了左侧腹那个可怕的贯穿伤。结果就是他直接咬紧了牙,整个人都清醒了过来。
最难受的时候,有一双手伸了过来,帮他拭去了额上的汗。
尤金疼得眉头都皱了起来,往侧旁看看,肖坐在他的床边,正回看着他。
“什么时间了?”尤金试着开口说话,嗓子却哑得厉害,像被火燎过。
“晚上六点。现在是16号。”肖一边回答着,一边把手上的手帕收了回去。上一场角斗在14号,尤金昏睡了两天。
倒也不是太晚,他还有时间。尤金这么想着,在肖诧异的眼神中慢慢地坐了起来,把双手来回地捏紧又松开了。
“医生不允许你活动。”肖伸手制止他,动作却很轻柔。他看得见尤金下颌侧面突出的那条直线,知道尤金现在一定在忍着痛。
尤金只是在试图理解自己这副身体恢复到了什么程度,试着动作之后算是大失所望。在伤口的巨大痛楚之外,他发现自己在发着低烧,整个人的力气耗竭到了几乎见底的程度。
肖看着尤金眉头紧蹙的样子,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了自己的喉咙口。他设想过很多次尤金醒来的场景,对自己发誓说要在仅剩的时间里尽最大的可能来照顾这个人。他还没有见过尤金脆弱时的样子,但在尤金觉得难受的时候,他希望自己能握着尤金的手,小心地将这个人安抚下来。
然而他忘了尤金根本不会在他面前喊疼。
肖不知道别人在重伤之后会是怎样的一副情景,但肯定不会像尤金这样,在清醒之后快速地思考起其他的事情。
“医生说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尤金的脑袋向后靠着,闭了闭眼睛,之前的动作已经让他出了一头冷汗。
“最起码十二天。”
尤金似乎是想笑一笑,然而这个动作让他整个人都疼得弓起了背。他控制了呼吸,在缓过劲之后看向了肖:“十二天?下一场比赛就在四天后。”
肖看着尤金捂在腹部微微发抖的手,觉得有人在掐自己的心脏。
他无声地深呼吸了一次,对尤金说:
“医生说你上场比赛的时候伤到了腹主动脉,如果不是急救班第一时间把它强行堵上了,你现在大概已经不在这里了。”
尤金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这跟我说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肖抿了抿嘴唇,然后道:“已经够了,尤金。”
尤金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你不用再为我战斗下去了。”肖笑了笑,“还有四天,然后就让我被销毁了吧。”
尤金似乎觉得自己听到了一个笑话:“……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肖点了点头。
“过去的三个多月,我真的很开心。”他试图保持着脸上的笑容,声音听上去也很平静,灰蓝色的眼睛甚至有近似于真诚的笑意。“虽然时间很短,但是能够遇到你,我觉得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
“像上一场的那种结果,我没法再眼睁睁地看着它再次发生。”
“你还有朋友和家人,我不能让他们失去你。”
“真的已经够了,尤金。”
——这番话并不是他的一时兴起。早在尤金受伤后不久,他就做好了让对方放弃的打算。这个决定对他来说没有任何难度,因为他根本无法面对失去尤金的可能。
他看着病床上的尤金,看着对方终于睁开了的,明亮的金色眼睛。他曾经担心过尤金会这么一直昏睡过去,错过和自己道别。但是现在看来上天的确待他不薄,他还有整整四天。
时间真是一样奢侈的东西。
“所以没关系的,”肖伸出手,微笑着去握尤金的手:“你不用去想下一场的事情了。”
在他的手快要触及到尤金的手时,尤金把手臂慢慢挪开了,脸朝向了另一边,回避了他的触碰。
许久的沉默过后,肖听到尤金说:
“上一场是我的错。下一场不会了。”
仿佛是在为自己的失误道歉。
肖的胸口像是被尖锥穿透似的疼,喉咙口也像是被堵了东西:“你不需要……”
“麻烦你,”尤金没有看他,缓慢但坚决地打断了他的话,“帮我向护士要个止疼泵。”
然后尤金让自己回复到了平躺的状态,背对着肖,整个人微微地蜷了起来。
……
肖离开了,尤金把大半边脸埋在枕头里,徐徐地调整着呼吸。
他的痛觉神经要比一般人敏感很多,现在几乎要被这个伤口要走了半条命。
冷静下来仔细想想,他拼死拼活的活了三十一年,不想要的伤疤留了满身满背,想留住的东西和人却一个都没能留下。到最后他手里剩下的,似乎除了疼的感觉,就只有关于疼的回忆而已。
实在让人不甘心。
他想起刚刚肖对他说话时的样子,眼睛微微地弯着,声音低沉又温柔。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仅仅只想有这样一个人陪着自己而已。
他能够接受这个人不属于自己,能够接受在日后和这个人一拍两散,却意外地接受不了这个人因为别的原因而被迫退出他的生活。
就算命中注定留不住,他也不想让别的什么东西把肖生生的抢走。
他不接受。
……
尤金的病房是有直连护士站的通话器的,肖是在急忙跑出来之后才意识到了这一点。然而因为许许多多的情绪糅杂着堵在了他的胸口,他的思考能力都被打了折扣。
他站在走廊上,低着头,让理智慢慢地回到身体里。
……要和尤金说什么,他此前明明都想清楚了,真正说出口却比意料中还是难一些。
毕竟他舍不得。
这是他能够想象的最好的一个人。如果真能留在这个人的身边,谁不想要呢。
只是他看过一次尤金浑身是血的样子,就真的没法再去承受第二次。
话出口的时候,他期待着尤金能够默默地点头,又害怕尤金在答应他之后,倒计时就真的这么开始了。而当尤金拒绝了他,他的感受除了苦涩之外,还有一种自欺欺人的,仿佛一切真的不会就此结束的错觉。
能够这么想,大概是他真的被尤金惯坏了吧。
……这么想着,肖在护士站前站定了,传达了尤金的要求。
值班的护士问了尤金的床号,表情有点意外:“是那个腹部创伤的病人吗?他现在没有止痛泵?”
肖摇了摇头。
“请让我确认一下。”
护士向身旁一位护士长模样的人走了过去,低声地说了些什么。肖的听力比人类要好许多,能够勉强的听到几个关键词。
“腹膜穿透……为什么没有……”
两个人在交谈过后,护士长似乎特意地从系统里调出了尤金的资料来。虽然是投影的屏幕,因为开了隐私保护,从肖的角度看过去只有一片灰白。
片刻之后,护士满是歉意的走了过来:“对不起,帕尔默先生的过往病史让止痛泵对他不适用。”
肖皱了皱眉:“什么过往病史?”
“具体内容我们无法告诉您……”
“这并不符合常理,”肖有些焦急。他之前没发现尤金没有止痛药这一点是他的疏忽,现在想一想,根本没有这个道理,“他的伤势这么严重,不是一开始就应该用药物止疼的吗?”
“很道歉,就算您这么说,我们也没有办法告诉你更多的信息。”
护士看起来有些困扰,却还是小声地道着歉。肖看了看她,又望向那灰白色的投影屏,分外地憎恨起自己的无能为力。
然而就在他盯着屏幕的过程中,他讶异地发现,有几行字从那一片灰白中慢慢浮现了出来。
——药物使用史:短期高频的药物滥用:止痛剂(阿片类)及镇静剂(巴比妥类)
——备注:退役军官;经确诊的创伤后应激障碍;自杀未遂:1次。
“……这位先生?”
护士的询问将肖的注意力拖了回来。他又看了看屏幕的方向,发现那里仍旧是一片灰白。护士长面色不变的做着手中的工作,仿佛没有看到任何的异状。
“不好意思。”肖这么说着,往后退了一步,一时无法确定刚刚看到的是否仅仅是幻觉。
“不过您既然是帕尔默先生的家属,有另一件事我想要通知您。他之前紧急手术时的衣物和个人物品已经被统一的清洁和消毒好了,您之后可以凭这个去领。”
护士递给肖一张并不大的电子卡片,上面显示着尤金的名字,一串编号,和标明了领取地点的院内实时地图。
“谢谢,我……等下就去。”
肖接过那张卡片,像是想要确认什么一般,快步回到了尤金的病房。
尤金躺在床上回头看他,大概是疼得久了,表情有些恹恹。肖状似不经意地绕到了病床的左侧坐下来,对他说:“护士说你不能用止疼泵,具体原因她们没有告诉我。”
尤金没有什么恼怒的样子,也没说话,只是抬起了右手遮在眼睛上,看起来更累了一些。
“抱歉。”肖低声说着,轻轻地抬起尤金的左手握了握,而这回尤金没有拒绝他。
那只手被放下的时候,手腕内侧很自然地朝向了上面。麦色的手腕内,有个不起眼的浅色伤痕竖直着划了下来,约莫三四厘米长,叠在了静脉的上方。
肖的背脊不受控地抖了一下,又被他强自压了下来,像是打了个寒战。
“肖……”
“你……”
两个人同时开了口,正当他们看向彼此时,病房的移门再次被打开了。
——约书亚站在门外,手上捧着一大束香气逼人的百合花。
“好极了。”尤金低低地说了一声,然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第十四章
约书亚和尤金两个人坐在病房里,开得正盛的百合被尤金勒令着放在了房间的最角落。
“走的时候记得带出去,熏得我头疼。”
尤金闭着眼睛,并不看床边的约书亚。
约书亚心里觉得有些委屈。他也不知道尤金什么时候会醒,这两天总是迟到早退请假,就是为了能来医院时不时地看看他。
“你也不用这么嫌弃我吧。”约书亚低着头,一双手空着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能帮尤金重新平整了盖在身上的被单。“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不太好。特别是说话的时候伤口会疼。”
“你……”约书亚简直要被他噎死。他天生不会说什么煽情的话,准备一束花过来已经算是到了极限。现在看着尤金有精神讽刺自己,竟然有种莫名的安慰。清了清嗓子,约书亚有些生硬地又开了口:“说起来,32进16分组赛的名单昨天就出来了。”
尤金睁开了眼睛。
名单的公布都是在上一轮结束的翌日,只不过他清醒过来没多久,还没来得及去看。
“你下一轮的对手是这个人。”
约书亚将终端上的投影放大了,有个年轻男人的身影显现了出来。这个青年有着一头脏金色的贴额短发,身形壮硕,眉头紧锁着,看起来十分豪横,却并不怎么聪明。
尤金侧过头,抬起右手,在投影上轻轻划动了一下。在青年的半身像之下,一行信息展露了出来。
——贝诺阿·拉法叶,男,24岁,职业:黑帮。
黑帮……尤金的手指在这个词旁边停了停。他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两个字了,因为现在还残存着的所谓黑帮,人数实在太少了。
联邦里大部分的犯罪——绑/架,抢/劫,人口买卖,毒/品武/器走/私等等这些,几乎都是星际海盗在做。因为星际海盗的势力范围太大据点太广,就算是在陆地上,相应的黑活也被这群人的旁支包圆了。黑帮这个词则专指只在陆地上干活的人,一般只干两件事:到娱乐场所收安保费来赚些辛苦钱,或者直接被人雇佣下来当杀/手。前者又苦又累又得在陆地上扎根,后者是一门专精的手艺,星盗懒得去碰。
再往下翻一翻,是媒体上对这个人的分析,类似于惯用手惯用武器和攻击方法一类,并没有特别引起尤金注意的地方。
“我知道了,谢谢。”尤金这么说着。
约书亚舔了舔嘴唇,试着让自己的发言不这么刻意:“这个人上一场的对手在上场前就因为意外受伤退赛了,现在他是完全无伤的状态。”
尤金瞥了他一眼:“你想说什么?”
约书亚几乎要被这个眼神打退了,但还是咬咬牙把想说的话说出了口:“你现在这个样子,要怎么和他比?”
“如果你是真的想知道,我可以回答你。”尤金把约书亚的投影关掉了。“上场前打个大剂量的止痛针,然后给我三分钟。当然后果大概率是伤口撕裂,我还得再进一次医院。”
“你……”
“你来劝我,我很感激。”尤金叹了一口气,“但我不会退赛的。”
“你是为了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约书亚把拳头捏紧了:“如果你这么喜欢他,我给你订做一个一模一样的不行吗?他甚至都不是你的生化人啊?”
“可能是因为我不服气吧。”尤金看着约书亚,眼神说不清是玩笑还是认真,“我从来没能保护好谁,现在特别想证明一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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