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看一眼就少一眼,那就让我悄悄多看一眼吧。
唯一一个情绪如常的鲁斯坐在三人之间,左右看了看,只能从随身的行囊里拿出烤好的点心递出去:“既然是过火灵节,大家都还是开心一些……”
尤金的微笑相当勉强,刹那干脆要哭出来。只有肖得体地说了一声谢谢,笑得无懈可击,毫无笑意。
妇人放弃了和这几个人继续沟通。
……
距离夏塔斯城区最近的几个舰港全部满了员。
尤金没有料到这次的祭典吸引到了如此之多的人流,想着再开远下去跟停在荒郊野外也差不了多少,内心的焦躁更甚。刹那在此时吸了吸鼻子,蚊蚋一般地小声说:“……我们可以停到军用舰港的。我刚刚和师父的朋友联络了一下,他们说我们可以停在他们的整备区。”
小匠人小心打量着尤金的神色,投影出了军港的位置。尤金蹙着眉看了一眼,发现这个军港的所在非常理想,却和他他记忆中夏塔斯军港的位置有所偏差。
事到如今,有了能停靠的地方已经是万幸,尤金没怎么迟疑便调转了方向。然而在俯瞰那所谓的军港时,细碎的冷意开始顺着他的脊背,密密地爬了上去。
——在他眼前停泊得整整齐齐的,是数艘正在装卸中的巨型长途补给运输母舰,以及无法计数的可对地机甲。这样的景象完全像是在备战小型的战争,而如果尤金不是事先取得了靠近的许可,这一片区域因为被包覆在干扰信号和光学迷彩内,根本无法被他得知全貌。
刹那丝毫没有觉得这样的场景有什么不对,相反亮了眼睛:“这是要在祭典上阅兵的意思吗?也太酷了吧?”
这大概是任何一个普通民众会有的反应。但是尤金明白,仅仅是阅兵的话,根本无需向母舰内填充物资。缺失的睡眠和高度的压力让他的心跳失了速,肖从旁拉住了他的手。
“自然一些。现在就掉头离开的话,他们只会起疑。”
生化人干燥的手心和冷静的语气正帮助他镇定下来。尤金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桑奇的社交圈果真广泛,这次准许他们停靠的上官应该对应着撒格朗中将的官衔。几名校官像是事先得了消息,在做了例行的盘问之后,便让他们从补给商们进出的地方离开了。穿着长袖长裤还带着帽子的刹那仿佛出笼的小鸟一般向前跑去,尤金却在踏上陆地的瞬间,觉得自己踏入了没有边际的雷区。
等到离开了军港的内区,肖的步伐停了停,侧过头向尤金低声说了一句:“落地之后,马上就有人在我们的舰船上装了定位器。”
“……是怕我们偷偷离开吗?”尤金扯了扯一边嘴角:“倒是防备得很周到。”他沉默了两秒,又向肖问到:“有人在盯着我们吗?”
“几个监控的镜头正看着这边,但是没有过高的警备。”肖仅仅是停顿了片刻,就给出了结论。
“先去市区吧。不管他们想做什么,看来今晚我们都走不掉了。”与前方刹那轻快的脚步正相反,尤金的心脏正直直地向下方坠去。
桑奇在夏塔斯有三四处宅邸,尤金反客为主,主动选择了夏塔斯城区市郊南部的一处别墅落脚。他们停靠的临时军港在夏塔斯市外的北方,他做此选择是为了尽可能地远离那个地方。明日火灵节庆典的会场在远离市区的西边,刹那以为尤金选择这里,是为了绕过明天从市内出城的人流,因此没有任何反对。
这座偌大的别墅比起谷仓星的住所还要宽敞上近三倍,在太阳落山后的时分,尤金抱臂站在别墅顶层的露台,越过最近处的绿植,直直地看向了远处夏塔斯主城区的天际线。鳞次栉比的大厦间闪烁着金红色的灯光,被映衬在被严重光污染的淡紫色天幕前,像是硝烟中逐渐蔓延的炮火。
胸口的重压逐渐让尤金觉得呼吸不畅。在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时,尤金一开始还以为是肖。但是对方的步伐里带着明显的犹豫,尤金想了想,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去。
“刹那……”
明天的祭典可以不去吗?这是他准备好的问句。
不管这个孩子会有多伤心,在目睹了临时军港的异状之后,他都不会想让桑奇家的两人再接近那个地方。为了达到劝说的目的,他在转身时特地换上了他能表现出的,最温和的表情。
他还在斟酌着开口,软化后带些迟疑的表情落在刹那的眼里,却显得无比温柔。在夏塔斯蔓延开的夜色里,尤金的眼睛仿佛是带着慈悲的星星。被这样一双的眼睛看着,让刹那在恍惚间有了被爱的错觉。
“……我喜欢尤金先生。”
在思考之前,如是的句子已经出了口。尤金小幅度地挑了挑眉,在极短暂的沉默过后,露出了一个最标准不过的安抚表情:“谢谢,我也喜欢你。”
这样的回答温暖而单薄,不带有任何浪漫的意味。刹那的心脏像是被人徐徐地绞碎了,不甘心地补充道:“不是朋友的喜欢,是希望尤金先生能把我当成恋爱对象那样的喜欢。”
青年的眼睛闪着过度明亮的光,像是隐隐地盛着泪水。面对这样的情形,尤金却只觉得疲惫。他站直了身体,缓缓呼吸了一次,向刹那核实了一次:“你是认真的吗?”
刹那点点头,右眼的眼泪在眼眶里存满了,吧嗒一声地滑落到了下巴,然后坠往了地上。
尤金却并没有为此动容。
“你觉得我会怎么回答你?”他问。
刹那抽吸着鼻子看着地面,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我知道你没有恶意,但是我觉得对你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如果在这样的情况下你依旧想要和我告白,我会怀疑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让你有所误会,觉得你还有机会。”
尤金的声音明明很平静,却像是在狠狠地磋磨着青年的心。刹那几乎想在原地蜷缩成小小的一团,用唯一坚硬的脊背来面对这显见的拒绝:“你,你不用说到这个份上的,我只是……”
“刹那,我正把你当成同等的对象来对话,所以我才会用这样的态度回应你。”尤金温和却不留余地地打断他:“如果你只是想像个孩子那样撒娇的话,就不要试图以一个成年人的身份向我告白。”
这样的回应并不在刹那的预想之内——在他的想象中,尤金先生就算会拒绝他,也会一边露出满是歉意的表情,一边给他一个安慰的拥抱。在被拥抱时,他甚至可以耍赖一般地讨要一个吻,来为他短暂的恋爱作结。
不该是这样的……刹那在心碎之余愈发慌了神:“你明明是一个很温柔的人的……”
尤金对着他笑了笑:“那或许是你太高看我了。而且对你太过温柔的话,肖又该怎么办呢?”尤金收敛了笑意,金色的眼睛里开始透露出了一种隐隐的威压:“你想让我在意你的感受,那你在意过肖的感受吗?”
紧接着,他说出了击穿了刹那胸膛的句子:
“在你的朋友之前,我是肖的恋人。”
刹那的眼泪啪嗒啪嗒地坠落下来,他呜呜地捂住了脸。这糟糕透了,他也后悔极了。难堪到了极点,他想要钻进地面里去,或者转身就跑。但比起这些,更让他羞愧的,是自己无法说出半点反驳尤金的句子。
毕竟从最开始的开始,他便没能把肖当成一个人类看待,只一厢情愿地以为尤金是个被怪物蛊惑了的人。
最可笑的是到了现在,他愈加坚信,尤金是个最忠贞不过的完美恋人。可惜因为所谓的先来后到,这个人再也不会成为他的。
想到这里,刹那近乎哽咽地抽泣起来,想要忍耐着不发出声音,却憋得满脸通红。
让刹那哭得不成样子并不是尤金的本意,而他原本想要说出的请求也因为这突然的展开而变得难以开口。在安慰与否之间,尤金短暂地犹豫了几秒钟,最终只放低了声音,说了一句:“抱歉,刹那。”
他可以把刹那抱在怀里,看着这个孩子放声大哭,甚至拍拍对方的后脑以示安慰。但是半吊子的温柔只会更加伤人,更不要说这于肖并不公平。
听到他的道歉,刹那只摇了摇头,不知道是在拒绝,还是在说没关系。沉默地看了对方片刻,尤金还是先一步转身离开了。
在露台楼梯的转角处,尤金被人粗暴地一把拉了过去,然后便是一个过分用力的吻。尤金太过熟悉这个需要他微微仰首的角度,没有任何挣扎,就交出了自己唇舌的控制权。
肖仿佛要生生地吞食他,嵌在他腰间的手几乎要捏碎他的下肋,交错的齿间甚至见了血。尤金不需要思考,就明白了这个人或许听到了自己和刹那的谈话。
在欲/望,疼痛,焦躁,不安以及疲惫互相交杂的此刻,尤金让自己报复似地抓上了肖的脊背。他平整的指甲隔着肖的衬衫,深深地陷进了生化人肩胛骨下的那片皮肉。
太疯狂了,他想。他站在一个千万人的城市里,不安于或要揭幕还未揭幕的一场灾难,这千万人的烦恼却与此全不相关,只无知地宥于最日常的爱恨,让他觉得讽刺又欣羡。
肖将他扯向楼下最近的一间客房——尤金干脆地闭上了双眼。房门在他们的身后重重关上,肖将他抵向墙壁,他毫不犹豫楼上对方的肩,借了力的两条长腿环在了生化人的腰间,用力绞紧的动作像是一场搏斗。
天幕将坠,他将自己的痛苦和纠结抛掷出去,像是向上天挑衅一般,沉浸于一场抵死缠绵。
第七十八章
达摩克里斯之剑。
——以发丝高悬在僭主座位之上的宝剑,象征着威胁叙拉古僭主的危险。将落未落的剑刃提醒着眼前的幸福安乐仅是短暂的假象,让统/治者永不安稳*。
尤金从趴伏的姿势起身,抓起了被胡乱扔到枕边的T恤再次套上,然后无言地用掌心抹了一把脸。再抬头的时候,他英俊标致的脸上没什么表情,金色的眼睛却泛着冷光,锐利至极。
肖看着他,眼里是对造物主真诚的赞叹——在几分钟前,这个人类还只是一个让他肆意盛放欲/情的容器,现在却完全成了一柄渴血的剑。这样的转变让他从死死扼在尤金颈上的一双手,重新变成了尤金足边的一条狗。
多奇怪啊。这个人在苦痛挣扎时让他喜欢,露出决心令人殒命的眼神时也叫他喜欢。
肖动作轻缓地坐起身,凑到尤金的颊边,虔诚地吻了吻。此时的他安静又柔顺,正静静等待着尤金接下来的打算。
“……陪我去西边走一趟吧。”
果不其然,尤金说出了这样的句子。城西是明天祭典的举办地,尤金大概是有想确认的东西。肖欣然点了点头,然后出于一种微薄的怜悯,自然地问了一句:“刹那要怎么办?”
尤金闭了闭眼睛:“他估计还要哭上一会儿。等我们回来了,我再去劝他。”
肖没再多问,只点了点头。
……
夏塔斯到底和谷仓星不同,纵使桑奇别墅的位置相当偏僻,也能雇佣到小型飞行器轻易出行。去往祭典会场的路程并不短,尤金待在飞行器狭窄的舱内,用手支着下巴,凝神望着窗外。
不论怎么想,这个会场的位置都太偏僻了一些。越驶离主城中心,眼前的夜色便越厚重几分。脚下的一片黑暗像是翻涌着恶潮的海水,零散的灯光则像是将要倾翻的渔船。这样的景色一直持续着,直到尤金眼前出现了一座突兀无比的光的孤岛。
一排排灯火通明的水泥盒子,以及手臂一般狰狞地伸向天空的脚手架。巨幅的数维电子投影堆叠在一起,变幻的彩色灯柱从中心向外探照而去。尤金和身边的生化人互相对望一眼,知道他们来到了目的地。
从飞行器上下来,迎面而来的是震耳欲聋的乐声,鼻端是一种潮湿绵长的化学气味。矗立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座为了庆典而特意修建的小型城市,数十万受邀观礼的观众从各地赶来,成为那些水泥盒子里暂时的住民。他们在流光溢彩的夜色中交谈,大笑,痴人一般起舞。
这一切仿佛都在打消尤金的疑虑——这是一个祭典,一个祭典而已。
然而让尤金无法忽视的,是这个城市边界上树立起的一道又一道高墙。它们有着无害的透明表象,尤金却对它的本质知根知底。
这和角斗时用来隔离场地的障壁是同一种,能够随着设定者的意愿隔绝声音,屏蔽信号,难以击碎,难以逃离。只要一个轻易的指令,这透明的外墙便能变作浓黑,毫不犹豫地困死墙内的人。
尤金向肖递了个眼色,两人一起向着通往这座“内城”的关卡逐渐靠近。有一群撒格朗本地的年轻人正和管理出入的守卫理论着,看样子是没有抽取到邀请函,却依旧想要提前进场。
“这城里面还有这么大的地方呢!”拥有着漂亮机械花臂的女孩不服气地指向了城内:“就算没有免费的住宿,我们自己出钱住旅馆总可以吧?”
“很抱歉,城内没有旅馆,这也不符合我们的规定……”
被守卫冷漠地拒绝之后,这里的冲突眼看着就要升级。一种细微的违和感泛上来,尤金最后看了这群人一眼,将头转向了另一边。透过透明的外墙,他仔细地望向了通往祭典城市最中心的主干道。
他在数着他面前的行人。
一,二,三……四十六,四十七。
在短短的数十秒内,已经有四十七人自他眼前经过。而在这四十七人内,只有四人的身上可以看出身体改造的痕迹,却足有三分之二的青少年和老人。
撒格朗的身体改造率应该在百分之七十左右,平均人口年龄则在三十上下。就算他眼前所见的样本是个大大偏离实际分布的离群值,也足够让他警醒。
尤金眉间的褶皱愈发深刻了一些。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找到那个答案了,那个可以解释一切不合逻辑之处的答案
四散的斑点连成血线,一个可怕的猜想忽然自他的脑海中浮现。
他想起了服用所谓秘药的要求。
——面临濒死的绝症,但不曾接受过身体改造。
青少年和老人正是恶性基因病和退行性疾病的多发人群;他们虽然身患绝症,身体改造却对这群人无效。
“……观礼的名额不是抽选的。”
尤金喃喃道。
“被关在这城里的,都是服过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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