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知懿犹豫了一下,慢慢把木偶一般支着的手臂放下来,用温热的手掌贴在柏溪子背上轻轻抚了两下。柏溪子剧烈地抖动了一下,但是他没有逃开,也没有挣扎,反而更紧地贴在程知懿身上了。
初秋的天气,程知懿风衣里面也只穿了一件衬衣,隔着薄薄的衣物,柏溪子身上那种冰凉的,潮湿的气息透过来。肩头热热的湿湿的,程知懿惊诧,他是哭了吗?
说不上来是为什么,程知懿心里最柔软的那个地方被拨动了一下,他最见不得别人哭,尤其是这样压抑的,无声的流泪。他想自己是不是应该说点什么,可是很多时候言语都太苍白,也太无力了。可能是为了安抚,可能是心疼,也可能是因为自己心理陪护师这个虚假的身份,程知懿终于伸手,把柏溪子抱住了,在昏暗的光线里,像抱什么宝贝的东西,紧紧地圈在了怀里。
他很久没有这样去抱另一个人了,程知懿模糊地想,上一次抱别人是什么时候?八年前?还是九年前?他真的空窗太久了,搞得现在抱个男人都觉得……手感很好?!
这不能怪他,柏溪子太柔软了。可能是太瘦的原因,他整个身肢给人的感觉都很修长纤细,一点都没有男人那种粗壮和虎背熊腰的感觉。因为比自己矮半个头,柏溪子毛茸茸的脑袋就搁在他的下巴旁边,他们贴得那样紧,他一吸气就能闻到从他身上传来的香气,似有若无的、清淡又带着点苦涩的芬芳,又像雨后森林里湿漉漉的草木香气,是一种安静疏离却带着些温柔的味道。
程知懿从来不用香水之类的东西,他不知道柏溪子是不是喷了香水。但是在后来的许多日子里,每次程知懿想到柏溪子的时候,总是会想到他身上的这种独特的香气,潮湿而黏腻的,温柔而疏离的,就像他这个人一样。
他们这样抱了好一会儿,柏溪子冰凉的身体都被程知懿慢慢捂热了一点,他终于不再发抖了。程知懿想放开他,又微微有点不舍,问他:“好些了?”
“……嗯。”柏溪子闷在他怀里答。
程知懿只得放手,缓慢的,一点一点地放,然后两人再慢慢地分开,渐渐拉开两个人之间的距离。
柏溪子站在他面前,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低头看着地面,不说话。光线太差,柏溪子的头发也太长,这样近的距离里,程知懿也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我送你回去吧?”他试探着问。
柏溪子有些别扭地动了一下,还是不说话。
“怎么了?”程知懿以为他是不好意思,正想着怎么开解他一下,就听他呐呐地开口道:“我……我想……”
“什么?!”后面的声音他说得太轻了,程知懿实在没听清。
柏溪子的头低得更厉害了,声如蚊呐:“我……想上厕所……”
但这回程知懿微微偏头把耳朵凑过去,终于听清了。听清之后程知懿也有点窘,难怪觉得柏溪子的站姿有点奇怪。
“回,回去上行不?”程知懿四下看看,一时间慌不择路乱跑一气,好像跑远了有点不识路了:“我们打个车回?”
柏溪子微微夹着腿,难堪地摆头:“憋,憋不住了……”
“那……”程知懿往胡同远离路灯的一头看了一眼:“要不就,找个角落,就地解决一下?反正男的,也方便,这种事儿,常有的……”
柏溪子很窘迫,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程知懿便带头往胡同更黑的一端走,走了十几步看到一个院墙和房子墙壁形成的夹角,就回头朝柏溪子招手,做贼心虚一般轻声道:“过来,这里!”
柏溪子很不自在地走过来,站到那个夹角里,也不知是羞赧还是怎么的,半天也没有动作。
程知懿倒有点着急了,怕一会儿真有人过来了。这要是自己随地小便被抓到了,他都不会觉得有什么,但柏溪子看起来是个脸皮薄的,要真是被人看到了,怕是又要出状况。他只好脱下自己的风衣用双手举起来把柏溪子挡在里面遮住,催促道:“你倒是快点儿啊,不是憋不住了吗?”
里面又安静了一会儿,才响起窸窸窣窣解衣物、拉拉链的声音。程知懿竖起耳朵听着,又等了一会儿,突然地,哗——滋啦——,是液体打在水泥墙面上的声音。
他总算是尿了,程知懿松了一口气,像个老母亲一般凝神听了一会儿,寂静的胡同里,唰唰唰的声音小小的,细细长长的。他尿的力度不大,但很均匀,程知懿仿佛都看到了那条细长的弧线……
等等等等?!!他刚刚都在想些什么啊?!程知懿想自己怕不是疯了,居然在认真听一个男人尿尿的声音!!非但没觉得恶心,反而觉得有点……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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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他们打了个车回,这回程知懿再没阻止柏溪子戴帽子了,他甚至有点后悔没给他戴个口罩再出来。
柏溪子比他想象的更知名也更有影响力,即便已经三年没有公开露面,他仍然拥有相当数量的粉丝。一方面是因为他长得实在太出众,就连程知懿这种钢铁直男在电视上看到他也忍不住要多看两眼;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的人设实在很亮眼——剑桥博士毕业,最年轻的独角兽企业CEO,当年他离开的时候,柏金所估值已经达到1000亿。
他就是那种典型的,明明可以靠颜值吃饭,却偏要靠才华的人。
到底是什么把一个原本有能力改变世界和人类未来的人变成了今天这个胆怯畏缩的样子?程知懿怀着一种惋惜的心情跟在柏溪子后面走出电梯。
一进屋柏溪子鞋都顾不上换,急急地走到博物架前,拉开下方的柜门拿出一个药箱,扒拉了两下翻出一盒药,抠出两颗在掌心就要吞,被程知懿眼疾手快抓住了手腕:“药不能乱吃的!”
“没,没有乱吃,”柏溪子又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被程知懿握住的手腕是冰凉的:“医生开的。”
“哪个医生?之前的心理医生?”程知懿狐疑地问,看到柏溪子点头,还是不放心的伸手道:“先给我看看。”
柏溪子把药盒握在手里,犹豫了一会儿,又用胆怯的眼神看了看程知懿。程知懿就很严厉地又伸了一下手,柏溪子才犹犹豫豫地把药盒递过来。
盐酸帕罗西丁片。药盒上这样写着。程知懿觉得这个药看起来有点眼熟,又想不起是治什么的了,便打开药盒抽出说明书来看。
帕罗西汀,用于治疗抑郁症。亦可用于原恐障碍、社交恐怖症及强迫症的治疗。
抑郁症和社交恐惧都是会造成失眠的原因之一。之前程知懿只是怀疑,现在看到这盒药,算是坐实了之前的猜测。柏溪子把自己包得像个粽子的异常举动、走路时的战战兢兢、面对陌生人时的惊恐、突如其来的泪水,全都有了解释。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很害怕外面的世界,为什么柏溪子还是什么都没说,跟着他出门了呢?
“药……”柏溪子的手腕还被程知懿撰在手里,他轻轻转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腕:“我能吃了吗?”
“哦……”程知懿忙不迭地放开手,他想得太入神,一不小心就撰得太用力了,放开手就看到柏溪子苍白的手腕上被撰出的红痕。但柏溪子并没有在意这些,他就着一口凉水很快地把两颗药咽了下去。
“这个药……你吃多久了?”迟疑了一会儿,程知懿还是问道。
“很久没吃了。”柏溪子抬头冲他轻轻一笑,“我以为,我已经可以不用再吃了。”
“之前医生给你的这个诊断,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的。”程知懿口气有点严厉,如果早知道他是这种情况,他不会这么鲁莽地把他带出门。
“对,对不起!”柏溪子坐在沙发上低头绞着手指,像个做错事被老师发现的孩子一样小声说道:“我不严重的,我只是不喜欢出门,还有点失眠而已……”
程知懿看他那个样子又有点心软,于是放缓了口气道:“既然害怕出门,为什么不直接跟我说?”
柏溪子看了他一眼,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终于下了什么决心:“我……怕你生气,也怕你转头就走。”
程知懿一愣,有点哭笑不得:“不是,我一个大男人,哪那么容易就生……”
“我看到你皱眉头了,你还看了几次表,”柏溪子轻声说道:“你不高兴、不耐烦的时候就会皱眉头,看表说明你已经准备要走了。”
“是,是这样吗?”程知懿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眉骨,暗暗心惊,这是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有心理疾病的人。这个人异常敏感、脆弱,自己在与他相处的时候必须十分注意自己的言行,否则很可能会给他带来伤害。仅仅是皱个眉头,稍微表现得不耐烦一点,甚至只是一个看表的动作,他们都能马上捕捉到,并立刻转化成为:我是不是做得不好?他是不是觉得我很烦?我果然很差劲,他要放弃我了吗……等等。
程知懿有点沮丧,也觉得压力陡增。心理治疗果然不是一个光靠看几本书就能上道的行业。他感觉到了柏溪子对他的信任和依赖,其实他可以利用这种信任和依赖,达到自己最初来找他的目的,然后把他转交给专业人士来接手,或许这才是最稳妥的做法。
柏溪子越是依赖他,就意味着他往后越是难以抽身,他可能会露馅,也可能会因为不专业带来难以预料的后果。道理他都懂,可是同时,又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攥住了他——虽然只见过两次面,但他确实被他吸引了,或者说是被他身上的谜团吸引了,他想知道原因,想知道到底在他身上发生过什么。不知道是不是刑警的职业病作祟,他想要亲手“破案”,揭开事情的真相。
“抱歉程医师,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看到程知懿神色变换难以捉摸,柏溪子愈发小心翼翼。
“哦没有,这本来就是我的工作。你付过钱的不是吗?”程知懿定了定神,和柏溪子并排在沙发上坐下来,把自己摆正到一个心理医师的位置。从今天的情况来看,柏溪子社恐的症状似乎更明显也更严重一些:“我想了解一下情况,你……有多久没有出过门了?”
柏溪子有些牵强地笑了一下:“没……没多久。”
“没多久是多久?”程知懿并不放过他:“上一次出门是什么时候?去干什么?”
“大概三……三个月前……去……”柏溪子有些紧张地回答。
“三个月??!”程知懿提高了音量,什么人可以三个月不出门?
柏溪子却以为是自己的谎言被识破了,毕竟在心理医生面前说谎无异于班门弄斧,他只好有些挫败地回答道:“好吧……六,六个月……”
“你有六个月没有出过门了?!”程知懿更惊讶了,他以为柏溪子只是害怕社交不常出门,但没想到他已经严重到半年不出门的程度。更没想到的是,这样的他竟然会因为自己的一句话一个动作就迈出了如此勇敢而不计后果的一步。程知懿突然觉得整个胸口都鼓胀起来,不自觉地就用一种称得上是温情的目光看向了柏溪子。
柏溪子在这样的注视下显得有些无所适从:“还,还好吧……现在手机,挺方便的,也没什么需要出门的时候……”
“为什么不愿意出门?有什么害怕的东西吗?”
“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柏溪子舔了舔嘴唇,光是想到人多的地方,他已经感觉有些心慌。
“人多的地方有什么问题吗?”
“就感觉,所有人都在看我……很难受……”
“这种情况持续多久了?”程知懿问。柏溪子从前是公众人物,整天都要面对镜头、出席各种大型活动,那时候他都神态自若、谈吐得体,所以他的这种社交恐惧不太可能是性格原因造成的。
“程医师……”柏溪子突然向他靠近了一点,用一种近乎乞求的目光看着他:“我们不要管这个行不行?我不出门也可以生活得很好,你只要帮我把失眠症治好就可以了。”
程知懿摇头:“大部分的社交恐惧症患者都有失眠的症状,不治好你的社交恐惧,你的失眠症状就得不到缓解。而且你需要恢复正常的生活方式,运动,社交,这些都有助于你的失眠症痊愈。”
柏溪子很可怜地看着他:“可是我不想再想象了……”
“想象什么?”
“想象……我站在一群人当中……”柏溪子又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谈论这些使他觉得心跳加快,口干舌燥。
“是之前的心理医生给你做的脱敏治疗?”程知懿问。想象脱敏是比较常见且有效的治疗社交恐惧症的心理疗法。
“是的……”
程知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昨天在图书馆查资料的时候看到过,被诊断患有社交恐惧症的人中,约有50%经历过特定的心理创伤或羞辱性社交事件。自己第一次来的时候,柏溪子面对陌生人并没有表现出恐惧,交谈上也没有什么障碍,可见他并非一般意义上对与人交往产生恐惧。他的社交恐惧,是一种面对特定场景的恐惧。所以之前的心理医生才会对他使用想象脱敏疗法,不过看起来这种方法成效不大。
三年前,柏溪子从公众视线中消失的时候,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这三年来,柏溪子可能一直处于当年那件事情的阴影下,社交恐惧和失眠都是那件事在他身上的映射。必须找到那个让他害怕的特定场景,借以推断出三年前发生的事,才有可能有针对性地对他进行心理疏导。至于具体应该怎么做,程知懿现在还没什么头绪。
“柏先生,”程知懿思考了一下:“从今天开始,我希望我们能够相互信任,如果你不想说的事情,可以不说,但是不要有欺骗,也不要故意隐瞒,这样会影响我的判断,我就没办法帮到你了。你之前看过很多心理医生了,应该明白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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