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御花园见到夏青的时候,卫流光明显恍惚了片刻,皱起眉来,可很快又把奇怪的情绪抛之脑后,打开折扇给自己扇风,欠欠地说:“哟,皇后万安。”
夏青知道了两人前世的羁绊,也没有打算认亲。他相信卫流光如果也真的有了前世的记忆,估计也顶多感叹一声“娘诶”。
夏青翻个白眼:“滚。”
卫流光束发的冠永远金灿灿的,他合上折扇贱贱一笑:“你真的要做皇后了,不错啊夏小青,冠宠六宫指日可待。”
夏青:“卫流光,你是讨打吗?”
卫六:“咱们这不是好兄弟?好兄关心一下怎么了。”
夏青忍无可忍,想转头就走,可是想起珠玑的话,又冷冰冰转过身来,看他一眼然后问:“你现在身体怎么样?”
“啊?”卫流光想了下,颇为震惊:“你怎么知道我前些天发了场高烧?你暗中关注我?——我靠,夏青不会心悦我吧,不行,我会被陛下打死的。”
看夏青一幅已经想动手杀了他的神色,卫流光马上换下嬉皮笑脸,装作虚弱苍白地说:“我……我现在身体很不好,不光是肉体,还有我的心。”
夏青嗤笑一声:“你的心?不是早就四分五裂遍布陵光了吗。”
卫流光点了下头,又马上摇头:“这次不一样,这次我的动心和死心,就像是春潮带雨,来得急去得也急,自始至终就是一个人的事。”他想了想,深以为然:“这就是单相思吗?”
个憨憨,看来是没事了。
夏青不再和他多说什么,转身离开。
谁料卫流光快步往前,扯住了他的袖子,语速飞快问道:“你是和陛下一起流落民间了吗!还有那么久没见,怎么你都不跟我叙叙旧?”
夏青:“跟你有什么旧可叙。”
卫流光很气:“你以后人老珠黄被打入冷宫,别后悔今天的话。”
夏青凉凉道:“你信不信我今天就让你后悔说这句话。”
卫流光:“……”
卫流光眼眸复杂落在他身上,说:“我真的从来没想过,你会当皇后。”
夏青郁闷:“……别说你了。”他自己都从来没想过。
卫流光:“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老觉得你应该断情绝爱,孤家寡人一辈子来着。你不该被困在皇宫。”
夏青想了想,说:“放心,我不会被困在皇宫的。”
卫流光眼睛一下子亮起,充满小孩子般的兴奋:“什么什么?你打算逃婚?要不要我帮忙?”
夏青:“……滚。”
离开了卫流光,夏青在宫墙角落一束开至荼蘼的石榴花下,看到了宋归尘。楚国年轻的大祭司静静望着这边,紫衫木簪,笑若春风,气质通明如珍珠贝母。
夏青还是不能平常心对他,尤其是隐隐约约猜测到了百年前的真相后。
宋归尘这回倒是说话挺正常的:“恭喜。”
夏青抿着唇,一言不发。
一朵石榴花落到了宋归尘衣袍上,他轻轻拂去,“你用了阿难剑是吗?”
夏青奇怪地看他,心中升起戒备。
宋归尘笑着眨了下眼,儒雅随和里带一点揶揄:“放心,我没跟踪你。你师姐的叶子在我身边呆了那么多个日夜,它碎裂我肯定是能感知到的。”
夏青移开视线,不说话。
宋归尘很多时候,在他面前像个喜欢开玩笑的兄长,缓缓说:“其实我不赞同这门婚事。但你决定的事,没人能劝得动。”
夏青扯了下嘴角,加快步伐离开这里。
宋归尘道:“这么急干什么,我话还没说完呢。夏青,想知道血阵的事吗?”
血阵。夏青骤然猛地一缩,抬眸望向他。
宋归尘被他逗笑,似乎是叹息:“你真以为神骨从我手里溜回去,我会装作什么都没看到吗?这位陛下身上有古怪。我查了经世殿的窥灵石,也发现了一些线索。”
宋归尘说:“我是没想到,瑶珂就在楚国皇宫。”他想到什么,轻嘲道:“拿自己的孩子做神复苏的容器,她和珠玑某种意义上也挺相似的,不过珠玑比她还是要自私点。春商洞被彻底摧毁和你有关吗。珠玑也是你杀的?你就是在那里面拔出的阿难剑?”
夏青只问他:“血阵到底是什么?”
宋归尘回道:“上古一种唤神的邪术。”
夏青手指微微握紧:“怎么破除?”
宋归尘道:“破除不了。不过你放心,这个邪术从来就没成功过。”他顿了顿,淡淡评价说:“瑶珂也是蠢,不曾想凡人之躯怎么可能获得神的眷顾,怎么可能成神,尤其他还是楼家的人。”
夏青皱起眉头。
宋归尘见他如此:“我今日进宫,其实是想跟你说救楼观雪的事。”
夏青见鬼一样地看着他。
宋归尘抬下巴,望向浮屠塔的方向,笑笑说:“想要诛灭神魂,必须先把它放出来。而楚国皇室拥有被神诅咒的血液,神魂出浮屠塔的一刻,楼观雪必然会死。我可不想我的小师弟,大典当日就与爱人阴阳相隔。”
夏青其实很不想和宋归尘聊天。宋归尘对他很好,清风朗月,没有一丝利用,也没有一丝恶意。他冷漠望入他的眼眸,看的也只有一片含笑的融融春光。
可夏青看到他就觉得很抗拒,这种抗拒归于深处是一种哀伤。或许曾经有过愤怒,怨恨,但是随着百年的时光,都归于岁月。
夏青听见自己问。
“宋归尘,百年之前,蓬莱的灭亡是不是跟你有关?”
宋归尘听到蓬莱两个字,脸上的笑意稍淡,神情变得复杂而怅惘,但是他很快摇头,平静道:“不是,我成为楚国大祭司后就已经被师父逐出师门,再没回过蓬莱。”
“好。”
夏青得到他的话,只留下一个字,什么都没多说,转身就走。
宋归尘看着他的背影,说:“不过,我最后看到了你。”
“神宫坍塌之时,你握着阿难剑闯了进来。我猜是师父要你过来阻止我,可是当时来不及了。”
“你师姐曾经问过我,后悔吗?这有什么后悔的呢。”
宋归尘摇摇头,弧度很轻的笑了下。
“依仗神的存在,鲛族造尽杀孽。我知道神无辜,可如果非要有一个罪人来终止这场无休止的杀戮,我觉得,我就挺适合的。”
第62章 崩析(八)
“你带来的只是另一种偏见和杀戮。”夏青步伐停住, 回头静静看他一眼,冷静说:“宋归尘,你的苍生道早就破了吧。”
宋归尘愣了愣, 偏头笑了两声, 说:“没大没小, 怎么跟师兄说话的呢。”
夏青说:“你心里早就没有了苍生, 只有恨。你诛神不过是为了报复鲛族而已。”
宋归尘说:“可能吧。”
石榴花从他指间粉碎掉落。
夏青这一刻,算是真的明白了什么叫“道不同不相为谋”。他讥讽地一笑, 什么都没说。
珠玑和宋归尘都认为神魂出塔的一刻楼观雪就会死,因为楚国皇族的血液被神诅咒。
一个弱小的凡人在愤怒的神魂面前只会死无葬身之地。
宋归尘说血阵不可能成功。
可是……血阵真的不可能成功吗?楼观雪现在真的是凡人吗。
……但不是凡人, 他又是什么呢。
夏青闭了下眼, 耳边忽然响起那个男孩的声音,在萤火纷飞的惊蛰夜, 颤抖地, 哽咽地。
“那我是什么呢。”
“人类把我当做鲛当做异类,鲛族把我当做人视我为仇人。”
“那么我到底是什么呢?”他在风中打了个冷战, 一字一字颤抖地说:“我是……怪物?”
不该活着的怪物。
出生就是为了死,生命只是一场献祭,连长大的资格都没有。
“多可笑啊, 我那么努力活着, 是为了什么。”
“原来我是为了死而活。”男孩蹲在虫子低鸣的墙角, 无措茫然看着伤痕累累的手,难过得话都说不完整:“……为了……给神养大一个容器。”
皇城内的桂花开了,淡雅馥郁, 夏青往前走。
现在才明白楼观雪在千机楼内说的话。
“你出障后问我, 神有没有在我身上复苏, 其实……我也不知道。或许现在, 我不属于十六州大陆,也不属于通天之海。”
“我这样,才算没有来处和去处。”
夏青兜兜转转走到了冷宫前。
这里在宫巷的尽头,白墙高筑,荒草横生。
他曾经和那个男孩坐在墙上聊天。
浓绿深绿的青苔里开满白色小花,那时的楼观雪还小,雌雄莫辩,漂亮得惊人,咬着糖葫芦,跟个小狼崽一样,眼里是野草般顽强的生机和狠戾。
如果非要用一个词概括楼观雪的性格,夏青觉得应该是冷漠,贯穿进灵魂深处的冷漠。
五岁之前,装乖卖惨,上蹿下跳只为了活着。五岁之后兜兜转转,机关算尽,等着浮屠塔破的一天,也只是想要一个答案。
——你确定你见到的,真的是长大后的我,不是神?
夏青声音很轻,喃喃道:“我确定啊,你就是你。”
哪怕你说记忆开始不是你的,爱恨开始不是你的,血液骨骼都在重塑。
可我还是觉得,你一直都是你。
夏青去了一趟经世阁,了解血阵的事。
经世阁在陵光城外,需要过一条大河,他有楼观雪给出的令牌,自然是畅行无阻。
在路上,他听到了很多关于民间鲛人的事。
随着百年之期的来临,浮屠塔上的紫光开始镇压不住邪气,鲛人暴躁化妖的概率越来越高。
船家是个话多的,竹竿欸乃划开水波,高兴地说:“这杀千刀的妖怪可算是要死了!就是它害我们先祖暴毙!可叹我楚国景帝,千古明君居然死在邪祟手里,”
夏青垂眸看着透碧的河水,问了句:“景帝为什么会被大妖所害?”
船家道:“我看话本里都说,这浮屠塔内关着的大妖其实就是鲛族的皇。当年先祖英武,远征通天海,把鲛族打得落花流水,如愿进入神宫,先祖本就是天之骄子,自然轻而易举得到了神的恩赐,神赐他长生不老,也佑我楚国长盛不衰。鲛族妖皇嫉妒不已,怀恨在心,便尾随先祖回宫,趁其不备将其杀害。”
夏青说:“是这样吗?”
船家对景帝那是一个仰慕,语气里说不出的骄傲:“对啊,肯定是这样!真是天妒英才!若是景帝多活几年我们楚国肯定更威风。”
“景帝何等豪杰,都能让蓬莱的仙人心甘情愿追随。鲛族在通天海从来是海之霸主,但景帝领兵出征,直接把他们都打为奴隶,气派!”
夏青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这就是民间所传的关于百年前的事吗?
没有刻骨的仇恨,没有扭曲的野心。
有的只是一位千古明帝开阔疆土,征服鲛族,满载而归。
夏青唇角笑意讽刺。
蓬莱的仙人心甘情愿追随?
——错了,他只是想借你们的力量,报血海深仇。
先祖把鲛族打得落花流水?
——错了,鲛族圣女和你们里应外合,通天海有一半的鲛人纵容外敌入侵神宫。
因为最开始,大家有一个共同的目的——诛神。
楚国先祖想要神魂,求长生不老。
珠玑想要神力。
鲛族想要脱离神的禁锢上岸。
神死后,结盟破裂,才召显出每个人狰狞的野心来。
鲛族嘲笑人类的愚蠢,不知道神亡后,他们将上岸主宰一切。可神宫坍塌后,鲛族才发现,他们确实拥有了上岸的自由,却也永久失去了力量。
最后宋归尘的真面目撕碎。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想要的,从来是鲛人一族下地狱。
神宫之战,每个人都野心勃勃,每个人都自信满满,每个人都……不得善终。
“神,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存在呢?”夏青从竹筏上走下来,上岸时心里不由自主掠过这么一个话题。
这世间唯一的神,生活在通天海的尽头,由鲛族世世代代侍奉。
他有实体吗?他长什么样?
他会痛吗?当年被信徒背弃,鲜血淋漓跪在诛神大阵中央时想的是什么?
夏青不由自主想起通天海那堵高墙来。他刚来这个世界看《东洲杂谈》,书上说墙是大祭司为了防止鲛族逃蹿所立的,但是夏青觉得,不对,宋归尘没有这个能力在通天海上立一堵墙。
《东洲杂谈》比陵光的话本要真实一点,上面没把景帝描绘得多光明磊落,说景帝以为神就是真龙,觊觎龙肉求长生才率兵进攻通天海的。
和真相也没差多少。
都是贪婪。
夏青进经世殿的书楼,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燕兰渝。
她的静心殿永远浸润在檀香里,久而久之,青色的裙裾都带了些这种味道。年轻的太后坐在靠窗的椅子上,闲闲翻书,光影落在她素静的面容上,鲜红的蔻丹起落间划出淡淡血红。
这算是夏青第一次以自己的身份见她。
他曾经在摘星楼里怕这个疯女人怕得不行,现在却发现,她在这一百年后兜兜转转的命盘里,也只是蝼蚁。
燕兰渝代表的是人类的权欲、贪婪和野心。
“好孩子,你叫夏青是吗?”燕兰渝见到他的时候,眯了下眼,似乎是有些惊讶,但是很快又换上她那副惯常的温婉柔和的笑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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