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川咕哝着,费力地张开只有一条缝大小的眼睛。
“你是谁啊?谁?啊,哦,好像是不语,是不语嘛?是不语啊。”
王德川终于在迷迷糊糊中醒转过来,他撑起身子,扶着额头,努力消解着宿醉带来的浑浊和眩晕感。
“是我。”
“你还晓得回来啊?”王德川站起来,手往茶几上摸索起来。
“找什么?”王不语没有回答父亲的问题,反问道。
“烟,我明明记得放在这的。”
“别找了,把这收拾一下,都脏成什么样了。”
王不语看着满地瓶瓶罐罐和剩菜剩饭,露出一丝不耐烦。
“小兔崽子居然叫我收拾,这该你来!”
王德川一听就怒了,他忽得转身回打了一下王不语的头。
“要不是你几个月人影都不见一个,能脏成这样?”
“我不在你就不收拾了?”王不语因为猝不及防被打头,有些冒火。
“不然呢,这就是该你做的事。”王德川厚颜无耻道。
“我是你女儿,不是你保姆。”
“你是我女儿,你不得负责照顾和养我这个年老的父亲?”
王不语静静地凝视着变得如此无礼泼皮的父亲,狠狠地踹翻了茶几。
“小兔崽子,你还敢给我发脾气了?蹬鼻子上脸,我给你脸了是吧?”王德川作势就要扇王不语。
王不语也不躲闪,被他用力地扇了一巴掌,嘴角都裂了。
“小兔崽子,学乖点,像你妈那样温顺多好。”王德川扇了一巴掌,看着嘴角流血的女儿,愣了一下,却又马上恢复了无赖德性。
“别提我妈!”
“怎么,我不能提你妈?她是我老婆,我想提就提!”
王不语的眼里几乎要冒出火来,她愤怒地瞪着王德川,好几分钟,王德川都以为她要暴起杀了自己,但好在最终她的神情又恢复了冷静。
“真是的,哪壶不开提哪壶,”王德川心虚地移开目光,王不语的眼神过于阴冷,让他这个一直打骂她的父亲都有些害怕起来,“你还有没有钱?”
“钱都用完了?我离开家之前不是抽屉里还放了五万现金。”
“五万?这大半年来我不得吃喝啊,每个月买酒都不嫌够,还好意思提。”
“你还是没有出去找工作?”
“找什么工作,你爹我自然不能干一般的事,多掉价啊,除非有人请我过去当公司经理,否则哪能考虑。”
王德川挥挥手,显然不想再谈这个问题,他一屁股跌坐回沙发,从口袋里摸索出一包烟来。
“嗬,原来在这。”
火机被按开,一撮细小的火苗点燃了香烟,空气中升腾起难闻的云雾。
王不语没有避开,她透着烟雾,看着迷幻的父亲,知道他已经无可救药。
“这点够不够?”
王不语拿出肖天使所有装在她包里的钱,扔在脏乱的地板上,居然有好几捆百元大钞。
“够了够了。”王德川激动地眼睛都红了,急忙扑上去捡钱。
他细心地擦了擦钱,避免它沾到任何地上的灰尘和四处蔓延的残羹剩饭。
王不语冷冷地看着他,手里捏着最后一捆钞票,她从中抽出五张,剩下的都扔给了王德川。
“这五张我用来去外面买点饭,我们很久没见了,好好在一起吃顿饭吧。”
“行行行,都听你的。”王德川沉浸在金钱的快乐中,全然忘记了才与女儿争执完。
晚饭是下阳区最好饭店师傅做的,王不语打包了四个菜又去超市买了几斤老白干和烧酒,就把五百大钞用了个精光。
她回到家后,把饭菜和啤酒放进小冰箱里,开始动手打扫屋子,花了整整三个小时,把屋子打理成了干干净净,井井有条的模样。
随后她又到母亲的卧室里,拿出她最喜欢的珍藏起来的那条床单,剪成了两半,一半铺在了饭桌上。
将饭菜啤酒碗筷和椅子摆好之后,王不语叫醒了在沙发上呼呼大睡的父亲。
“可以吃饭了。”
“啊啊啊,好的。”王德川懵懵地睁开眼,坐到餐桌椅上,哈欠连天。
“满上?”
王不语挑眉望了眼她放在王德川位置那边的酒杯,抖了抖手里的老白干酒瓶。
“行。”
王德川拿起筷子就开始夹菜吃,王不语给他整了不少牛肉当做下酒菜。
“好好好,可以了。”王德川看着快溢出来的酒杯,晃了晃手阻止。
“哎,这白酒配生切牛肉,就是够劲哈。”
猛嘬了几口酒,夹了大半盘牛肉下肚,王德川忍不住赞赏道。
王不语没有说话,只是给王德川手里空了的杯子又续满了老白干。
“这红烧草鱼也真不错,够鲜,够嫩,真是好久没吃那么好的鱼了。”王德川夹起另一盘里的鱼肉,配着白酒一筷接着一筷,十分上头。
“这鲍鱼粉丝也还行,但是粉丝瞅着盘条靓顺,味道也不过尔尔。”
王德川一边喝着王不语给他不断续上的酒,一边点评着吃的菜,俨然一副精明的食客模样。
“但是这个菜吧,红虾仁蒸蛋,”王德川顿了一下,放下杯子,好一会,他才出声继续,“跟你妈做的比差远了。”
王不语捏着酒瓶的手抖了一下,她放下另一边支着下颌的手,终于抬头望向父亲。
灯光晦暗,对面的男人满面红光,一副吃醉的模样,但却十分安静地盯着手底下的桌布,流露出带有痛意的眼神。
王不语涣散的目光逐渐凝聚起来,坐直了身子。
“这布……”
王德川静静地抚摸着,王不语的眼珠随着他手的动作而转动。
“怎么了?”
一直沉默对待的王不语终于开了口,她在等待,在焦急,父亲的回答。
“也是你妈妈生前最喜欢的。”
王德川约莫是真的醉了,他盯了好久手下的布,突然掉下眼泪来,一颗又一颗硕大的泪珠,噼啪坠落,洇湿了好大一块桌布。
“原来……”你还记得。
王不语强迫偏开头,不去看父亲哭泣的模样。
“我怎么可能忘记,怎么可能忘记……”王德川托着脸,泣不成声。
王不语不知道王德川没有忘记的是什么,是对妈妈的抱歉,还是对如今这副模样自己的后悔,亦或是对从前养尊处优幸福生活的怀念,种种,种种,都已经成了遥不可及无法改变的过去。
“是我……是我……”
王德川哽咽着,酝酿着,压抑着,却终究没能说出那句对不起来。
他只能抓起剩下的酒瓶,猛地干掉了一瓶,一瓶过后又是一瓶,漏出的酒和眼泪混在一起,咸涩的滋味犹如他此刻的心情,最终他如愿昏醉过去,回到了一如既往的逃避世界。
王不语再度陷入了沉默,她并没有制止父亲的行为,虽然有一瞬间的犹豫。
但是她下定决心的事就不会再改变。
“爸爸。”
似是吟咏,似是叹息。
王不语看着醉成一滩烂泥的父亲,喊了一声,一如从前。
她终于又见到了她欢喜尊敬的父亲,但一切已经太迟了。
“砰砰”,“砰砰”,寂静的夜晚敲门声格外清晰响亮。
“谁啊?”
“是我,大叔。”
“谁?小王啊。”老邱揉了揉眼睛,看清了对面的人。
“哎,小王,你回来了啊,可算是回来了啊。”老邱把挂着的门链拿开,打开整个门。
“是,大叔,我回来了。”
“怎么了?这么大晚上急着敲我家的门?”老邱回到简陋的屋子里,把白日里那身工装服穿上,他之前就穿了个大马褂,又用暖水瓶给王不语倒了杯水。
“是这样,我刚到家,”王不语瞄了一眼屋子,一目了然的一贫如洗的屋子,“屋子我是进去了,看样子好像是我爸刚吃好饭,人也不在,我就寻思着先洗个澡,但是浴室门给锁上了,我一直打不开,想请你过去帮我开个锁。”
“哎,你还记着我那老本行呢。”老邱苦涩地发笑,把水递给王不语。
王不语接过来,一口气喝了个干净,把杯子还给老邱,笑道:“那不一样,从前或许是不好,但您现在这个是助人为乐。”
“助人为乐?你这可就高抬我了。”老邱被王不语逗乐了,他一边翻找工具一边说话。
“那行,陪你走一趟,来。”
“谢谢大叔,对了,大叔你老婆呢?怎么不见她。”王不语在前面带路,顺口问道。
“受不住苦,早几个月不知道跟什么野男人跑了。”
大叔晦气道。
王不语不再说话,两人进了她家,老邱闻到一股老白干跟酒菜香味。
“你爸吃得还真不错啊。”他看到饭桌上摆着干干净净的四个菜盘、一个饭碗、一双筷子,以及几大瓶见底的老白干。
“他从不亏待自己。”王不语顺着老邱的目光,笑了笑。
“不过你还别说,你这屋子真够干净的,没想到你爸那个德性,还不会忘记打扫房子。”
老邱手脚麻利地撬着浴室的门锁,和一旁靠墙而立的王不语搭着话。
“您没说错,他那个德性哪可能打扫,这次可能是心血来潮吧,有可能想做什么惊人的举动。”
王不语盯着老邱开锁的手,它十分灵巧地翻动着,只听啪嗒一声,锁开了。
“好了。”
老邱推开浴室门,发现浴缸里面似乎有人,周围溢出了不少水来,整个浴室充斥着酒味。
他凑近一看,人埋在水里,一动不动,没有气泡上来没有呼吸。
是王德川。
☆、萌芽的怪异情绪
黑云压城,大雨滂沱。
王不语站在等候室外,静静地望着老天爷的眼泪。
来来往往的黑衣素服,楠木盒子的新漆味,不绝于耳的哭声,寒暄声,颂歌声,私语声,都因这断掉的尘世之人气息而起,无法褪去的火焰熄灭后的热度,无法忽视的几十克粉末重量,揣在怀里,一步一步,要将之归于冰冷大地,永远再见。
“节哀,小王。”
老邱拍了拍王不语的肩膀,叹息道。
“嗯,谢谢大叔。”
王不语从雨幕中回过神来,淡淡道。
今天是她父亲火化的日子,她家没有任何亲戚,只有她一个人,爷爷奶奶早在父亲破产那一年就因病相继去世,而外公外婆则在她出生前就过世了,亲戚们看到落魄后的父亲模样也变得极少联系,在母亲过世以后更是直接断绝了往来。
只有老邱,她家附近的大叔,她父亲酒醉后不小心把自己溺毙在浴缸的见证者,陪她一同出席了这个悲伤的仪式,所谓的葬礼。
“小王,这是意外,没有办法的,你也知道你爸这个人,都能喝醉酒躺在大街上,所以……唉,你也不要太伤心了。”老邱也不知道如何安慰这个孩子。
仅有十七岁的孩子,父母双亡,从此要孤身一人活在这个浩渺的天地,苦难的社会之中。
他只得尽量避免开王德川令人发笑的死因话题,免得惹王不语伤心。
“嗯,我知道的。”
王不语目送父亲的尸体进了火化室,在那一刻她的心剧烈震动了一下。
在等候尸体火化的时间里,她一直望着外面的大雨。
“唉,我晚上工地还有事,待会就先走了。”老邱想多陪陪王不语,奈何生活不由人,他已经请了一天假了,非亲非故,算是十分不错了。
“嗯,谢谢大叔,这次真的多谢你帮忙。”王不语给老邱鞠了一躬。
这次帮她父亲处理后事,包括从浴缸里搬运出尸体,联系殡仪馆,跑相关局子登记死亡证明,送车火化,都是老邱帮她一起做的,真的是仁至义尽了。
“哎,没事没事,就是你自己,你得照顾好你自己。”
老邱作为一个大老粗,实在想不出什么话来,只得反复嘱咐王不语照顾好自己这几句话。
“我会的。”王不语闭上眼睛。
老邱离开后不久,王不语就拿到了父亲的骨灰,她将它装在最新购置的金丝楠木顶级骨灰盒里,一路抱着走到了十几里外的墓地。
一年多前母亲过世的时候,她买了一大块墓地,一边放了母亲的骨灰盒,如今,另一边,她要放下父亲的骨灰盒。
王不语联系了墓地的守门人,委托他将前两天自己下单雕刻的墓碑送过来。
等父亲的墓碑送到以后,王不语把父亲的骨灰盒放进墓地,用守门人附带来的水泥封死,再和他一起合力竖立了沉重的花岗岩墓碑。
“钱给你。”
王不语拿出一捆钞票,结清了守门人所有的服务费用。
“哎,小哥,不是,小姑娘,钱多了不少。”守门人哗啦哗啦数了一下钞票,开口道。
“剩下的麻烦您帮我买点花和水果放在这里,还有多的就算是跑腿费了。”
“唉唉好。”守门人计算了一下,能多出来不少,遂忙不迭答应了。
“我还想自己再待会,您看。”
“哦哦行,那我先走了,小姑娘你有事再喊我。”守门人一把把钞票揣进贴身的兜里,十分上道地答应着面前的小主顾。
一个穿着成套黑色卫衣,黑色靴子,身量过于纤瘦高挑的小主顾。
王不语盯着两块墓碑上鲜红的两排大字,父亲王德川之墓,母亲倪珥之墓,而旁边都镌刻了同样的一行小字,女儿王不语立,忍不住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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