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鹰的事我师父应该清楚,他放走卞鹰有他的用意,不必担心。”谢怀风说。
郁迟点头,“我明白。”
“北平王和我有些交情。”谢怀风突然说。
郁迟瞳仁被火光映着,微微放大,显然听见谢怀风这么说有些吃惊,他将脑子里对朝政那点仅有的了解都翻出来,“北平王……”他没想到谢怀风竟然和朝廷的人有交情,更没想到谢怀风会主动同他说这些。
谢怀风笑,“记得北平王吗?先帝同民间舞妓生下的孩子,幼年时流落民间,几年前才被先帝寻了回去。”
“流落民间”四个字吸引了郁迟的注意,他看着谢怀风,“当年……”
“不算当年。”谢怀风表情淡然,“遇见他时我已是谢家四少爷,师父带我去凛州时机缘巧合下救过他一命。当时先帝已经知晓他的身份,想寻他回去,却引来了更多人想暗中除掉他。”
“他是个聪明人,表明了身份一路跟着我和师父自保。”
郁迟察觉到一点不对,“前辈江湖中人,竟也愿意保护他?”
谢怀风想起什么,站到郁迟身旁,居高临下地挑着他下巴抬起头,饶有兴致地看那张脸,“谢玲珑跟你说那些‘情史’,怎么说的?方小姐,赵小姐,你记得倒清楚,也不问问其中有何缘由?”
“方家是朝廷权贵,方家老太爷同师父交情甚深,其中利害关系错综复杂,我不得已才容她出现在我身旁。还有赵小姐,早年赵家上上辈对谢家的生意帮扶颇多,算是世交,若无赵家不会有落日山庄今日。还有谁?我一一解释给郁少侠听。”
郁迟咽了下口水,耳边已经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他窘迫得很,偏开头躲掉谢怀风的视线,垂首在谢怀风勾着自己下巴的手指上蹭了两下,“不用解释这个,我明白。”
谢怀风笑,不再逗他,“师父和不少朝廷官员有交情,连我都并不知晓全部,他人在江湖,却避不开和朝廷的牵连。有时做事看似无章法,深究却都有缘由。”
郁迟暗暗吃惊,深觉自己看人实在肤浅,只以为白邙真是表面上那样,脾气暴躁武功高强行事恣意,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么一层。
“离开凛州时北平王找过我,定北驻军的正副两位将军是他的人。借唐漠的手暗中和南平王制衡,想办法找出来南平王通辽的证据。”谢怀风声音沉下去,道,“我早猜到江湖中有人和南平王勾结,宋家不足为提,却没想到竟是卞鹰。宋承运就算承认了勾结事宜也不足为证据,卞鹰本是江湖中人,卞鹰是很好的挡箭牌。以他的江湖地位没有理由屈居人下帮南平王,找到背后的联系才重要。”
郁迟不解,“但摄政王把政,风吹草动应该都不会忽视。不需要过于确凿的证据,一点人心动摇就足以让摄政王对南平王起杀心。”
谢怀风有些意外地挑眉,“聪明。”
“但不行,我们要解决的终究不是朝政纷争。摄政王独裁,心中丁点没有大周百姓。你看这大周江山,落日山庄能做主,飞沙门能做主,我们庇佑一方百姓,却不能世世代代保其繁荣昌盛。江湖庙堂本是两立,各司其职,有的事我能做,稳州百姓百年来我能保证他们衣食无忧,但下一个百年,再下一个百年呢?不止稳州,其他各州,放眼大周国土的接下来每一个百年,粮食富足、百姓安乐、平内忧安外患,这是皇家该做的事,也只有皇家能做,亘古不变的道理。”
郁迟久久没能接上话。
他从没有听谢怀风说过这种话,只觉得满心震撼。谢怀风说的话他不全能听懂,却隐隐明白谢怀风的意思,一个国家,一方土地要想繁荣昌盛富足,需要的可能不是保他们有饭吃,有活做,更不是完全善意的救济;而是律法,是制度。谢怀风,柳蔓香包括唐漠都能做一方土皇帝,但他们到底救不了大周江山。
郁迟眼眶隐隐发热,他自小游离在人群外,厌人也厌世。他很能理解唐漠,能理解唐漠为何将自己排除于五大家族外,凛州如何他岿然不动,这个世界没对他们好过,何必费心费力要去当谁的救世主。
他以为他也理解了谢怀风,谢怀风那天同他说,他救自己可能是源于愧疚,白邙也说谢怀风在赎罪。
谢怀风见他不语,“怎么?”
郁迟抬手,在谢怀风略带惊讶的目光中抓住他前胸的衣襟,狠狠将站在面前的谢怀风拉下来,亲上去。
白邙说错了,谢怀风不是在赎罪。但他有一句话说得对,没有人比谢怀风心里更装着那点家国天下。郁迟只觉得心里发烫,爱、感动、骄傲,乱七八糟的情绪裹成一团,催着他必须要立刻讨个吻。谢怀风竟然是这么想的,这个世界对他最不好,他却尽心尽力地把自己烧成最亮的一捧光,要照到最、最、最远的地方。
郁迟甚至有些吃醋,又不知道吃醋的对象是谁。只觉得这一瞬,他想先将这捧光摘下来,先占为己有,捂得严严实实,只有自己能被照亮,哪怕一瞬也好。
郁迟向自己承认,谢怀风真的太复杂了,他可能永远都没办法将谢怀风彻底看透。
他曾经向谢怀风说自己没有自以为是地猜测他,但其实他每时每刻都在试图揣摩清楚这个人。郁迟现在承认这个人的复杂性已经超脱自己的理解范围,让他复又生出一点朝圣的心理来。他甘愿永远揣测,永远臣服,永远尊崇。
这和爱是不同的,郁迟实在搞不懂爱,对他来说爱也相当复杂。但他在心里将谢怀风反复推上神坛,在两个人确定关系后,他清清楚楚这个人落在他身边,他又甘愿将这个人推上神坛,盛大又虔诚。
比爱复杂,更比爱纯粹。
作者有话说:
可算把谢怀风写明白了!乞讨海星庆祝下!每天数着海星过日子,给点嘛qwq好想破万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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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杏子果脯
近寅时,落日山庄一片寂静。
值夜几人昏昏欲睡,已是六月,后半夜不再冻得人哆嗦,穿一件长褂正好遮了风,舒服得叫人犯困。好不容易熬到了寅时,守着院子的其中一个用最快的速度往偏院跑,抬手把门拍得“哐哐”响。过不上一会儿,里头正做着美梦的四个人打着哈欠,手里拎着外衫边走出来边伸手往里头套。
“值一次夜我睡三天也缓不过来。”
“谁不是……”
他话没说完,眼睛顿时瞪起来,浑身上下裹满了的困意也全无,伸手指着不远处的院墙,嘴唇抖了抖,大喊,“有人!刚刚有人进去了!快!”
等几人赶去前院,院里已经热闹起来。
谢玲珑显然是被惊醒,顾不得穿衣服,身上只穿着雪白亵衣,单薄的长袖长裤,倒是别样利落。她孤身战四人,那四人皆是蓝衫男子,脸上戴四个样式不同的面具,个个狰狞可怖。谢玲珑眉头微蹙,四人武功不俗,转身落脚皆有章法,行动敏捷,是她从未见过的套路。
值夜四人在旁看着,腿都打着哆嗦,心下惶恐,生怕谢玲珑受了伤。今夜他们当值,一点风声也没发觉,就由这些人闯进了落日山庄,不知庄主会如何发落。正当他们惶恐之时,木门吱呀,余下几人也露了面。
为首一人见了谢怀风披着外衫站出来,率先单膝跪下,“庄主!属下知罪,这几人值夜换岗时闯入,我等发现为时已晚,请庄主……”
他话没说完,便见谢怀风随意摆了摆手,看也没看他一眼,倒是对着虚空之中抬了下巴,扬声。
“夜叉楼深夜到访,有何贵干?”
值夜四人和谢玲珑都暗自心惊,夜叉楼?!
谢玲珑紧了紧手里的鞭子,转眸看面前四人,所以这四人就是赫赫有名的“魑魅魍魉”了?小丫头嘴一咧,不觉得怕,反而战意高昂!长鞭悍然鞭地,鞭尾似通玲珑心意,灵活缠上其中一人脚腕,然后倏然收紧!被缠上的人步法一顿,他这一顿不要紧,却影响了整体四人的章法。
破绽!
谢玲珑手腕连抖,长鞭攀着那人大腿往上甩,一个响亮的鞭花在他身下炸开,那人迫不得已往后跳开。他们阵法被破坏,谢玲珑猛地旋身贴近,鞭子收回一半折在手里,却是将鞭子当成了近身武器来用!那人显然没见过这么乱来的路数,似乎乱了阵脚,被谢玲珑压着打。
谢玲珑打得尽兴,未觉不妥,一旁的柳蔓香和谢怀风却看出了不对。
谢怀风挑眉,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抽出来站在他身旁的郁迟手里的刀,径自往“魑魅魍魉”剩下三人里去。他身法极快,出手又凌厉,看起来杀气盎然!碎风刀撕开夜里沉寂,眨眼的瞬间直接咬上其中一人的脖子。
“哎——住手!谢怀风!你好大的胆子!”一个清脆的女声平地而起,听起来约摸二十多岁,几个字携满了蛮横无理的意味,明明是她夜叉楼闯落日山庄出手在先,到她嘴里却是谢怀风好大的胆子。
谢怀风眼神在他刀下之人那可怖的面具上顿了一瞬,这人身在刀下却并无半分紧张,真有几分“魑魅魍魉”的意味。谢怀风将刀背在身后,“谢玲珑,回来。”
谢玲珑打得正欢,那人也调整过来,连连出手,玲珑却皆能招架。如今不但谢怀风和柳蔓香看出不对劲,余下懂点门道的都看出来了,那人根本不是打不过玲珑,而是在给玲珑“喂招”。这种情况说是喂招其实颇为含蓄,喂招何意?武功高强的前辈出手,迫着小辈不断接招以此试探水平。
“魉”那张面具下的人年纪比之谢玲珑大不上太多,他装着全力以赴,却处处拿捏巧妙,说难听点可谓是在逗着谢玲珑玩闹。
玲珑长鞭一收,瞪了那面具一眼,纵身跃到谢怀风身旁。
“谢怀风!你竟敢对夜叉楼出手!”女子娇蛮无理,人不知隐在何处,听着是气得不轻。
谢怀风唇角勾了一笑,朗声向着天边月作礼,“双叶姑娘,可是仙尊大驾光临?”
那女子终于现身,她一身翠绿衣衫,鼻尖挺翘杏眼溜圆,眉眼容貌衣着分明都清纯可爱,偏偏性格骄纵,“你!你明明猜到了还敢出手!”
“晚辈失礼。”谢怀风躬身作揖,无奈道:“仙尊若想试探晚辈晚辈岂会拒绝,何必出此下策。”
仙尊!仙尊!
谢玲珑瞪大了眼睛,连忙跟着她家少爷一起作揖,时不时偷偷抬眼看天边,这可真是位老神仙!谢怀风嘴里“仙尊”二字一出,院里一干人等纷纷抽了口气。真是那个仙尊,到他们落日山庄来了?仙尊退隐江湖近二十年,再也没人知晓他的动向,就连白邙都不知道他在哪个山头逍遥。
竟然会在这时候,大半夜出现在落日山庄!
而且来势汹汹,夜叉楼和仙尊又是什么关系?这夜叉楼可是逍遥客里最棘手的一股力量,不管怎么想也不能和仙尊有关系啊!
众人心里各自涌动,却突然听见一道清冷的声音。
“谢庄主,试试吧。”
谢怀风瞳孔骤缩,猛地旋身,而他刚刚脚下的方寸之地已经被一道剑气戳了个坑出来!面对此等对手,谢怀风老老实实用回流云剑,宝剑出鞘,在月光下寒芒依稀。但仙尊是何人,谢怀风根本无暇去分辨他本尊身在何处,只应对那股剑气便已经势均力敌。
谢怀风还有伤在身。
郁迟虽然不知道这位仙尊来意为何,但他对谢怀风的情绪敏感,谢怀风没有敌意。仙尊身为前任武林盟主,大抵是前来试探谢怀风够不够格接他的位子。郁迟心里生出些不满,只觉得这位老前辈有些欺人太甚,谢怀风状态并不好,若在他手下吃亏怎么办!
高手交锋,落日山庄那四个值夜的别说是仙尊了,就连自家庄主的身形都已经看不清了。他们这辈子估计只有这么一次机会能看见这等水平的较量,身为练武之人自是暗暗兴奋,但无论怎么睁大眼睛都只能见到一道白色影子穿梭,什么招式,什么你来我往,他们根本看不懂!
谢怀风已经和那道剑气纠缠了一会儿。
那道清冷的声音发出声冷哼,似乎对谢怀风勉强满意,终于愿意露面。流云剑在谢怀风手里直颤,似乎也兴奋起来,这次来的已经不是剑气,而是货真价实的神剑宵练!剑光相对,谢怀风手臂猛地一颤,流云也跟着黯淡下来,看起来就像是见了宵练而萎靡一般。
但谢怀风表情却未见退缩,他一双瞳仁闪亮,身形急退,任由宵练在自己颈边闪过去,甚至带出一丝鲜血。然后反身再次接了仙尊一招!他眸里兴味盎然,甚至盈出点癫狂邪气,竟然将仙尊这位老神仙都震慑住一瞬。仙尊猛地发觉出不对劲,眯着眼睛看谢怀风,深深觉得自己被小辈唬住很是不爽!
他再次提气,竟然将五成内力运起,径直对着谢怀风袭去——
“师父?!”一道声音破空而至。
仙尊已经推出去一半的手掌猛地一顿,差点一头栽倒。
谢怀风眸里那点邪性也猛然收回去,两个人还保持着剑拔弩张的姿势,却分明一个错愕一个懊恼。
错愕的是谢怀风,“啧”一声出口懊恼难当的是仙尊。
谢怀风心里一抖,便听见郁迟的声音再次响起来。
“你……你们……快住手!搞什么!”他有些急,皱着眉将谢怀风从仙尊剑下拉出来,又拽着谢怀风往自己身后藏。那模样,生怕“风流剑”能叫谁欺负了去。他这副样子在谢怀风看来实在很是新鲜,谢庄主眉头一挑,大大方方躲在了心上人身后。
而仙尊就没有谢怀风这么惬意了,他大半夜带人打上了徒弟相好的家里,又当着徒弟的面跟徒弟相好的直接交了手。
“你这是搞什么,你知道我在这里?”郁迟问。
“你夜修罗的名声都快比我大了,如何不知?”
“那你还动手!他有伤在身。”
“他用得着你护着?”
“用得着!”
谢怀风诚恳插话:“前辈,用得着。”
寅时三刻,万籁俱寂的时间,落日山庄灯火通明。
围着的满院人眼珠都快瞪出来,今晚的信息量实在是大。谁都没想到郁迟竟然是仙尊的徒弟,压根就没人知道仙尊竟然还有徒弟!江湖只知道自仙尊退位后这位老神仙再也没出现过,上一辈叱咤风云的三人,一个仙尊,一个白邙再加一个卞鹰,只有白邙偶尔还露个面,其他两个都不知神隐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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