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扇扭头看她一眼,这小鬼什么时候搭上的修士,自己都不知道?
那白影轻飘飘落地,又是一张纸做的傀儡!
公子暗自恼火,目光私下梭巡,默默沉下气,不再轻易出手。
“道友这一手傀儡术,莫非来自南海擅长御物化神的南宫世家?”
他的语气不像方才那样高调,反是缓和下来,如老友叙话,亲切温和。
“道友与我无冤无仇,何必殊死较量,令渔翁得利?你想要什么,不妨说出来,如果能够满足你,我一定为你办到。”
就在这时,画扇听见有人在虚空说话,回应公子。
“道友出身名门,见多识广,难道还会猜不到我的来历吗?”
画扇的注意力被出身名门四个字吸引了。
难不成此人竟知道公子身份吗?
她忍不住偷眼去瞧,可惜光线昏暗,一身黑袍,兜帽低垂,只能隐约看见下巴轮廓,根本看不清公子的表情。
“可惜道友猜错了,我乡野村夫罢了,孑然一身,何来名门之说?”
公子眯起眼,漫不经心回答,实则在搜寻对方的位置。
他能肯定,对方就在自己周围,但此人障眼法甚是厉害,竟暂时将他也给蒙蔽了。
天下之大,藏龙卧虎不假,但只要是实力高强的大拿,就不可能当真彻底隐没,藉藉无名,总会有各种方式令对方一举成名,而只要成名了,公子自问十有八九都是知道来历的。
唯独眼前此人,却又不像南宫世家的人,煞是古怪。
南宫世家纵然擅长御物化神,也未能将傀儡幻术用到如此出神入化的境地,哪怕他们的家主,也躲不开自己的法眼。
这人,到底是谁?
“道友何必谦虚,以你身份,本该天下皆知,却隐姓埋名来到红萝镇,勾结梦魔狐精,看似滥杀人命,实则另有图谋。不如你先将你的图谋说一说,若能合作,我自会现身。”
对方每说一句话,声音就在不同方位响起,画扇恍惚竟觉得四面八方全是人,一时之间分不清此人究竟在何处。
公子眯起眼,不像画扇那样东张西望,反是身形一动不动,只有耳朵微动。
直到对方最后一句话入耳,他才猛地闪身,身形化为虚影,掠向画扇!
画扇眼睁睁看着公子杀气腾腾来到眼前,面露惊恐,却完全来不及后退,对方的手从她身侧滑过,她才发现公子针对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身后!
身后有人?!
画扇回头的同时,金石撞击声响起,像是两把剑同时相遇,王不见王,至死方休。
剑光如虹,剑气肃杀,画扇只觉背后剧痛,身体自然而然跌了出去,在她落地吐血的时候,耀目剑光也突然收敛消失,无影无踪。
公子飘然落地。
他毫发无伤,面露冷笑,盯着地面。
画扇随着他视线望去,方才发现雪地上一处深色痕迹,细看竟是零星血迹。
“你受伤了。”公子道。
他方才交手,探到了此人的底细。
对方修为不如自己,所以才需要用这种飘忽不定的障眼法来拖延时间,正面较量的话,对方根本不是自己的对手。
只要再让他抓到一次……
“我与道友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若肯现身,我必放你一马,道友既然受伤了,又何必苦苦支撑,那一道符箓打在身上,你初时不觉,渐渐只会手足如浸冰雪,奇寒入骨,针刺一般,难以忍受,只有我能解开。”
对方隐于暗处,似乎不为所动,始终没有出现。
两人现在比的是耐心。
公子觉得对方修为固然不如自己,但要是一直蛰伏不出,对他来说的确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夜长梦多,还是尽快解决。
他的视线落在柴堆后面一个瘦小身体上,嘴角微弯。
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么。
公子忽然飘过去,出手如电!
阿容赫然一惊,还未回过神,便见公子要杀自己。
仓促之间她哪里来得及反应,连画扇都躲不开公子出手,她更躲不开了。
电光石火间,她隐约明白了,公子这是想借自己的命,逼前辈出来!
就算前辈不出来,她一条小命也无足轻重。
眼见杀机将至,旁边忽然拂来一股清风,紧接着身体被人轻轻推开,她不由自主倒向旁边。
前辈果然被逼出来了!
公子轻笑声起,一掌拍向长明。
他这一掌,与方才结印符箓不同,掌心黑色纹理丝丝裂开,隐有金线蕴含其中。
在长明眼里,这些黑金交织的线条如天罗地网,当头罩下,将他周身左右团团困住,织进一张密密麻麻的网里,再也无法挣开。
长明忽然有种熟悉感。
既是公子,也是对他周身萦绕不去的黑雾,就好像,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
明明看不见此人的面容,自己也失忆了……
是在哪里见过呢?
阿容怔怔看着两人正面交手,前辈身前的剑光斩断黑线,却悬停在公子面前,无论如何无法再前进一步,剑光也跟着渐渐黯淡,不复之前耀眼夺目。
反观公子,步步逼近,明显占据优势,他双手结印,黑雾随着手势在空中画出一个圈,黑气往中间蔓延,黑色盘子金线交织,阿容看不懂,依稀辨认出几颗天上星宿的方位。
星宿似乎在动,不断变幻各种形状,仿佛无形漩涡将人吸入其中,阿容的心神不知不觉受其吸引,屏息凝神,不自觉发出一声惊叹。
她看见了——狐族的盛世!
万千狐族群聚人间,光明正大,不必再掩护身份,因为他们才是世间真正的主人。
真好,这不正是他们这些人梦寐以求的目标吗?
可是,前辈呢?
前辈去哪儿了?
长明也被“黑盘”上的星斗控制住心神。
在公子将掌心印在他胸口的那一瞬间,这场斗法似乎已经注定以他的失败告终。
长明剑竭力护主,却也无法抵挡来自公子的攻势,长明整个人被黑雾裹住,所有黑色丝线如困兽之茧,在一点点蚕食他身上的灵力。
公子不急着要对方的命,他想要的是对方的修为,偷天换日,化为己用。
长明的生机正在黑雾中一点点流失,但他始终没有捏碎手里的同心铃。
拨开眼前黑雾,他似乎看见另外一幅景象。
低头望去,遍地是簇簇莲花盛放,金光从花瓣间溢出,佛音悦然,天乐飘飘,只是这些莲花并非平日所见的粉色,而是石头雕成的石莲。
入目所及,天地已经变色,摇摇欲坠,行将崩塌,石莲也已经一片片凋零,金光从中流溢而出,但毫无圣洁可言,只让人感觉乾坤颠倒阴阳尽毁的末日将临。
长明的晕眩感很重,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如同这些石莲一般,正飞快地流逝生机,他也知道自己与这个“公子”之间修为有所差别,自己很难抵挡对方的致命一击,但他仍在苦苦支撑,不愿意用同心铃呼唤云未思。
因为长明想知道,牵引他心神的熟悉感究竟是什么,他应该是认识公子的,公子到底是谁?
是——
漫天云雾中,他以身挡下对手穷尽修为的致命一击。
六合烛天阵崩塌,大宗师神魂俱裂,整个天地不复存在。
“云未思,你在我身上苦苦追寻之物,我也许无法给你,但我毕生追求天道,除此别无所求,唯有你,是我唯一的尘缘牵绊。从今往后,魂飞魄散,后会无期,若有来世——”
声音忽然在脑海炸开,振聋发聩,心头剧震。
是谁在说话?
是他自己吗?
唯一的尘缘牵绊……
长明闭上眼,面露痛苦,他的身体承受来自敌人的威压,加上狐毒发作,早已如同一张绷紧到极致的弓,随时都有可能断开,但手心的同心铃依旧没有被触发。
他快要窥见真相了!
云未思是他唯一的尘缘牵绊,那么对面那个人是——
长明蓦地睁眼,目光穿越重重迷雾,穿透一百多年的时光,穿越晦暗难明的灭世阵法,来到一百多年前,这个尚且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发生的人间,拨云见月,眼前人影与记忆中的重叠无缝,别无二致!
落梅!
他冲破记忆的禁锢封印,终将那个名字嘶吼出声!
黑线倏然断裂,长明身上炸起耀目白光,长明剑如得感应,铮的一声与主人共鸣!
豪情干云,紫气东来,九霄重临,舍我其谁!
公子愀然变色!
他发现周围的气息突然有了变化,面前原本已经毫无反抗之力的对手也突然不一样了,黑雾散尽,强大灵力扑面而来,伴随的是对方骤然近前的面容。
清醒冷冽,凌厉霸道,浑然换了一人!
“果然是你!”
公子看见对方冷冷一笑,他随即结印拍出!
两道灵力对上,毫无缓冲取巧,狭路相逢见生死,只在这一瞬!
公子生出退意了。
他不想死,更不想以这样的方式狼狈死在藉藉无名的红螺镇上,他还有很多事没做。
哪怕退意只有一丝,依旧被对方洞若观火察觉了!
黑雾散尽的那一刻,就是两败俱伤之时。
公子退了!
他毫不犹豫选择弃卒保车,连看都不看画扇一眼,身形随即消失,无影无踪,了无痕迹。
结束了?
画扇小心翼翼探头出来,看着公子居然败走,还有些难以置信。
那人一动不动,伫立如石雕。
一滴,一滴,血不知从他身上什么地方流出,落在雪里。
他受伤了,而且伤得不轻。
画扇悄然走近,一步一步,慢慢从袖中抬起手,朝他背后印去。
第124章 肩头覆白,发顶落霜,宛若雪像冰雕,半身静寂。
长明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处于命悬一线,玄之又玄的情状。
百年后的落梅早已穷尽天人之算,达到世间修为巅峰,却无法飞升,只能夺舍寄居在徒弟江离体内,百年前的落梅不必倚赖他人躯壳,修为不比灭世之前逊色多少。
此时的他,状态正如日中天,甚至在大宗师之上,距离与天道相接,只有一线之隔,甭管这一线之隔是否让他彻底断绝飞升的念头从而走向极端,落梅的实力明明白白摆在那里。
方才两人交手,落梅未留余力,长明也倾力而为,他几乎能感到自己的灵力在那一瞬间被消耗殆尽,急剧流失,但也就是在那一瞬间,绝境逢生,记忆的封印被强行打破,溯回一百多年时光,他想起了一切,以不死不休之势威吓住落梅,令对方选择罢手离开。
论修为,此时的落梅自然更胜一筹,但他还有大业未完成,自然不愿意在这里跟一个不知名散修死磕,耗子死了不要紧,玉瓶打碎就可惜了,落梅见此架势,反倒生了退意,他的伤势也许没有长明这样危急,但应该也受了伤,起码这两三日之内,不会对云未思他们造成威胁。
云未思……
这三个字在识海沉浮,他心神激荡,不觉腥甜上涌。
他浑然不察外物,忘却周身一切,持剑伫立,连画扇靠近也无知无觉。
识海中沧海桑田,斗转星移,一度缺失的记忆纷涌过来,支离破碎,零落不成形,他在努力辨识,一片片重组。
十几岁入玉皇观,观主问他,此生何求,他说,惟道而已。
为了践行这四个字,从此他毕生问道,心无旁骛。
这一生,他有许多敌人,对手,朋友,徒弟,有些人将他视为自己的目标,有些人恨不得他死而后快,有些人跟在他后面生死不离,但九方长明的眼睛,始终只有前方,只有天道。
九死一生,黄泉归来,对人对事的看法发生变化,他开始发现许多从前不去注意的细节。
有时他会想,自己对弟子而言,的确不是一个好师父。
四人之中,三人或分道扬镳,或自立门户,拜师时虔诚专注,离开时毫不犹豫。
唯独云未思,自始至终,反目是假,做局是真,由生而死,不假二词。
从前他万事不萦于心,也不会去想云未思因为他而沦落到虚无彼岸,五十年中面对无边寂寥,魔心入体,究竟值不值得。
但现在,他会一遍遍想,如果不是因为这个计划,云未思原本可以有一条更为顺畅的坦途,以他的资质修为,问鼎道门乃至天下首尊的,不会是万剑仙宗或神霄仙府,而是云未思。
他还记得,云未思在玉皇观前跪了一夜,衣裳湿透,强弩之末,师弟过来告诉他的时候,他刚闭关出来,闻言不以为意,说道若想修炼,连着点苦都受不了的话,往后也不必再谈其它了。
但云未思居然坚持下来,在获准进了道观大门之后,不仅通过观内近乎苛刻的入门测验,还很快成为其中的佼佼者,但外来者起初总容易受到排斥,虽然玉皇观风气不错,也难保个别弟子给云未思脸色看,使点无伤大雅的小手段,但云未思从来不说,尤其在长明面前,他的话很少,几乎说出来的每句话,半句都未多余过。
后来长明想,这本不该是云未思与生俱来的性格,他出身富贵,从小到大都是天之骄子,这种惜字如金的行为,应该是来到玉皇观之后,才有的。
许多前尘往事本已在时光中湮没不见天日,却在此时一点点褪去沙尘,展现本来面目。
他弯下腰,重新将这些碎片一一捡起。
有一年,云未思下山历练,门中弟子帮忙打扫屋子,不小心撞倒书架,瞧见他平日书写的札记,吓得急急忙忙捧着札记来向长明请罪。
长明翻开竹简,那上面密密麻麻,写的都是平日修炼心得,夹杂不少所见所感,日常琐事。
——今日于瀑布下修炼,抬头偶见彩虹两道,东西映照,颇有意趣,不知师尊从前在此修炼,是否也曾得见此景,不过以师尊见多识广,想必不会如此大惊小怪。
——春日晴好,枝头雀闹,众生安宁,想我初来玉皇观时,满心暴戾仇恨,总想一朝学成早日雪恨,如今家仇未忘,心境已渐趋平和,只因每逢不静时,就到师尊屋外,遥遥看师尊于檐下打坐沏茶,不觉灵台清明,烦恼冰消。不知师尊心境微澜时,又何以平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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