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方长明,不仅是他的师尊,也是他的道心。
没有人会自毁道心,就像他曾经发誓再也不会伤害对方。
在九重渊备受折磨的日日夜夜里,他从未想过,余生还能与此人相见,还能让此人得知自己心仪,让此人接纳这份心意。
九方长明的道,是天地大道,宇宙洪荒,诸天星辰,无不容纳其中,这样的道里,众生虽大也小,在他眼里,却又不在他眼里,可他却也愿意腾出一方天地,专门容纳云未思的存在。
正因云未思自己是修士,方才能体会,这对九方长明来说,是何其不容易。
“我一直不知,你对我的默许,究竟是怜悯,还是真心?”
兜兜转转,云未思终于问出长久以来的疑惑。
九方长明注视他。
“若是怜悯,你便不要吗?”
云未思思忖片刻,摇头失笑:“若是怜悯,我可能会遗憾,但依旧不会放手。”
他握上对方的手,那只手肌肤如冰,修长若玉,握上就不会想要松开。
第140章 辗转半生,你我之间,终得正果。
其实九方长明见过云未思,远比云未思以为的早。
那一年,云家邀请亲朋好友前去参加云家幼子的抓周宴,远在玉皇观的他也收到请帖。
说来也巧,他原是准备闭关修炼的,请帖再晚上片刻时辰,九方长明也许就不在道观了,门人也不会因为这种小事就特意去打扰他。
还是少年的九方长明思及自己与云长安夫妇的缘分,终是去了京城。
云家簪缨世家,代代有人在朝为官,但在修士面前,世俗的荣华富贵不值一提,九方长明的到来得到云家热烈迎接,云长安又惊又喜,没想到对方竟真愿意来,几人曾在玉汝镇萍水相逢,历经生死,那番遭遇令丛容双目失明,也成就云长安今生最大的机缘——结识九方长明。
虽然云家竭力反对他迎娶丛容,他依旧凭借自己的坚持,最终与心爱的女子成婚,婚后数载,方才有了云未思这根独苗。
彼时云未思还不叫云未思,小小的他被父母视为珍宝,在正式起名之前,就有了云宝宝的乳名,长明见到未来的大徒弟时,对方正被云长安抱在怀里,一声声地叫着宝宝,小孩子似乎被烦不胜烦,皱着眉头嘬着小嘴,模样滑稽。云长安像全天下所有傻父亲那样,摇着还不会说话的儿子,指着九方长明道:“这位道长是救过为父性命的,你长大之后可要好好报答人家啊!”
小婴儿根本听不懂,眨着两颗黑葡萄似的大眼睛跟长明对瞅,呆呆看了半晌,忽然就笑了,自顾自乐不可支,在父亲怀里东倒西歪,搞得云长安莫名其妙,朝长明尴尬笑道:“这孩子打出生就爱笑,经常自个儿傻乐。你瞧,他可有修炼的潜质?”
九方长明摇摇头:“看不出来。”
仗着跟他熟稔,云长安大胆提问:“不是都说有没有修炼的资质,都是天生的,一眼就能看出来吗?”
九方长明:“要再大些,探明神识才能知道,如今太小,唯恐灵力伤了他。你希望他修炼吗?”
云长安面露纠结:“我希望他以后有能力保护自己,但修仙之路艰辛漫长,又不希望他最后孤身一人,我只想他平安喜乐,无忧无虑。”
人生一世,若无远虑,必有近忧,谁又能真正无忧无虑,但九方长明没有反驳云长安,这毕竟是一个父亲对爱子最为朴素的愿望。
小婴儿忽然张开双手要他抱,嘴里咿咿啊啊说些只有自己能听懂的话。
云长安也期待地看着他。
九方长明:……
他从来没抱过孩子,对孩子也没有过于热烈的怜爱之心,只是在两双眼睛的灼灼注视下,半敷衍回应了这个索求,将沉甸甸软乎乎的婴儿抱入怀中。
小东西双手抓住他的衣襟稳固身形,仰着头啊呜啊呜冲他乱嚷,刚刚从牙床冒出来的乳白色小牙咬在长明下巴,毫无攻击力,只能给对方沾了一下巴湿乎乎的口水滴答。
九方长明嘴角微抽,云长安见势不妙,赶紧将孩子抱回去,婴儿哇的一声嚎叫起来,居然不干了,还伸着手张牙舞爪要长明抱。
“抱歉,让您见笑了,这孩子平时不这样,挺乖的。”
云长安打了个哈哈,孩子自然是自家的好,哪怕这样他都觉得可爱,不过九方长明不是孩子的爹娘,又是素来爱洁的修士,唯恐他心生反感,云长安连连道歉。
但孩子的干嚎还没停下来,不管怎么哄,怎么威胁,从爹怀里换到娘怀里,给他玩具逗他开心,小东西依旧愁眉苦脸泪眼汪汪,到最后眼泪哭干了在那咳嗽打嗝,云长安看得心疼极了,只好过来求助九方长明。
“哪怕再抱抱他呢,这孩子确实喜欢你。”
抱一下就抱一下,九方长明接过孩子,小东西立马又安静了,破涕为笑,抓着他头上垂下的玉冠穗带,爱不释手。
其实九方长明觉得,这孩子也不见得就多么喜欢他,只是方才还没玩尽兴就被强行拉开,怏怏不乐,非要重新得到不可。
许久之后,九方长明回想起云未思,第一印象仍旧是,执拗。
刻进骨子里的执拗,哪怕家门被灭也不肯束手就擒,千里逃亡九死一生,终是去到玉皇观前。
抓周宴匆匆一别,数载过去,九方长明修为进步飞速,又在千林会上大出风头,已是道门赫赫有名的新秀,而云未思仍旧在父母的爱护下长大,成为在家里为非作歹的小屁孩。
祸害家里花花草草还不够,他经常偷溜出府,跟小伙伴在市井招猫逗狗,胡闹厮混,有一回为了找人报仇去摘人家院子里的红杏,差点从墙头倒栽葱摔下。
在墙下小伙伴的惊叫声中,他如有云托,轻飘飘落地,毫发未伤。
云家小童左顾右盼,惊疑不定,终于发现前方拐角飘然而过的衣袂。
“神仙,你站住!”他大喝一声。
神仙怎么会因此站住,衣袂自然从视线里消失,待小童跌跌撞撞跑过去,早已杳然无踪。
那时九方长明路过京城,顺道见一位故人老友,好巧不巧,从此走过,看见云未思将欲摔下,拂袖一扶,举手之劳,飘然而去。
冥冥之中,两人的机缘早已在某个时刻联系上,藕断丝连,千里将续。
思及往事,长明嘴角微翘。
“这次突破,境界更上一层,有些三千里内外纤毫毕现的明心通达了,陆陆续续想起许多事情。”包括从前遗忘或从未注意过的细节。
万神山之后,他神魂受创,侥幸未死,流落黄泉,那段日子是他不愿回忆的经历,却又占据了整整五十年之久。
“白日里黄沙遍布,龙卷随时平地而起,稍有不慎就会被刮走,卷入鬼窟,落入熔岩炼狱,到了夜晚,万蛇出没,毒物妖魔随处可见,弱者在那里永远会沦为猎物,一天之内,唯有太阳下山前的半个时辰最为平静安全。”
在那个时辰里,他常常会坐在偶有流沙的山坡上,遥望远处夕阳,一遍遍提醒自己莫要忘了从前,提醒自己的名字和身份,如果他逐渐遗忘这些,最终就会变成黄泉里的一抹游魂,没有过去,没有回忆,彻底湮没,枯骨随风。
在他反反复复回忆从前时,那些挑战宗师前辈,修为突破,寻得神兵法器的记忆,显得重复而又呆板,唯有鲜活的人,才能让他片刻触动。
其中浮现最多的,自然是云未思。
这个人,从玉皇观拜师起,一直跟在自己身后,无论何时回头,都能看见他。
也正是因为他,许多本该模糊黑白的细枝末叶,重新又鲜明起来。
黄泉路远,幽冥梦长。
渐渐的,他在黄泉里忘记了许多事情,唯独还记得云未思。
“不是怜悯。”九方长明长长叹了口气。
怜悯不是在苦难之时的念念不忘,也不是在大难临头时的牵挂不舍。
若干年后离开黄泉,他遇到的第一个人是贺惜云,贺惜云侃侃而谈天下局势,他只觉模糊而又遥远,似乎转世重生,早与自己无关,唯独听见云未思三个字,那根连接他与这个人间,细而未断的线,才终于重新出现。
它从未消失,只是被他忽略了。
他九方长明从不因怜悯而许人一生一世。
“得到这个答案之前,我以为自己已经心满意足了,毕竟毕生所求,在次而已。”
云未思缓缓道,眼睛未在他身上离开过。
“但师尊,你知道吗,听见你这句话之后,我才赫然发现,欣喜若狂,是怎样一种感觉。”
淡定只是因为欺骗自己所求不多,实际上他既贪婪,且阴险,小心翼翼将最大的贪心隐藏在知足背后,一步步展露真面目,试探周旋,一旦确定对方退让半步,立时毫不客气张开血盆大口,将梦寐已久的宝贝一口吞下。
唯有今日得偿所愿,方才知道从前隐忍多苦,所幸不负今生。
九方长明抽回自己的手,另一只手划破手心,一道口子浮现血色,他捏指为诀,凌空虚划,金色符文随着血滴浮在半空融为一体。
“今九方长明,上告天地,愿与云未思结为道侣,死生与共,此心不负,若有违背,天雷击之,魂飞魄散。”
这是极重的誓言,天地为证,因果在此,一旦违背,绝无逃脱之理,即便是修士之间结为道侣,立下契约彼此约束,一般也不会立这样决绝毫无回旋余地的誓言。
云未思微微一震,深受撼动,已是说不出话来。
九方长明在等他。
若云未思反悔,不肯立誓,只要不以血践符,九方长明单方面的起誓便不会有效果。
但他几乎是毫不犹豫,也划破自己的掌心。
“今云未思,上告天地,愿与九方长明结为道侣,死生与共,此心不负,若有违背,天雷击之,魂飞魄散,永生永世不得超生渡化!”
他最后竟又自己加了一句更重的誓言。
九方长明微微皱眉,似要责备,却终是没有开口。
两人掌心相握,血符交融,金光骤然耀眼刺目,迸发出更亮的光芒。
天际重云之外,雷声轰隆巨响,闪电如约而至,正正落在血符之上,恰似天地有灵,山海有情。
辗转半生,你我之间,终得正果,便是明日大敌将至,生死倾覆,也已无憾。
第141章 你当了一回师兄不过瘾,还想当我师叔?
屋顶最后一颗流星划下的时候,天开始蒙蒙亮,云未思也从小憩中彻底醒来。
他这一觉仅仅是睡了小半个时辰,结为道侣之后,天地异象散去,他与九方长明二人在屋顶上夜话,偷得浮生半日闲,云未思这才体会到些许平常人的闲情逸致。
想他这一生,从少年时逃离京城,九死一生之后,就彻底与平凡人的生活脱钩,能与毕生钟情之人有片刻闲暇何其不易,但这个道理在他年少是根本体会不到的,那时他意气风发,飞扬不羁,父母双全,家世清越,从来不必去考虑人生大事,更勿论天地奥妙。
但在虚无彼岸中回溯过去,在玉汝镇的经历让他意识到,即使当年父亲云长安没有顶撞皇帝,即使他的外祖父家丛氏没有被问罪,他的父母很可能依旧逃不过既定的命运,因为一切早在他还未出生时,就已经安排好了,而他人生唯一的变数,是遇见九方长明。
刚睁眼,就有人在外面冲击结界。
鬼气森森扑面而来,挟着狂风暴雨之势,灵力相连的结界发生震荡,连带云未思也受到影响。
他皱了皱眉头,推门而出,以指为剑往前劈去,将攻势化开,一面喝道:“姚望年,你发什么疯!”
鬼气倏地一敛,姚望年从黑色龙卷中步出。
“九方长明呢?”
他一副兴师问罪之态,原本就青白交加的脸色似乎更显难看。
云未思察觉异样:“他去给一只小狐精疗伤了,怎么,出事了?”
姚望年:“江离不见了!”
云未思蹙眉:“何为不见了,落梅来过?”
“不,是他自己走的。”
姚望年面色阴沉,一大清早他去药铺找人,掌柜说昨晚半夜江离向他告别,他睡得迷迷糊糊,醒来才发现人真走了。姚望年不信,发动手下鬼魅将红萝镇搜了个遍,不得不承认掌柜说的是真的。
云未思沉吟,“他是否遭遇什么变故?”
姚望年:“药铺四周没有斗法痕迹,他是自愿走的,你们是否与他说过什么?”
云未思:“此言怎讲?”
姚望年冷冷道:“姓江的心软又冲动,旁人说一两句,他就可以倾力相助,若非你们与他说了什么,他怎么突然一走了之?”
云未思挑眉:“姚道友维护师弟的一腔心意,云某感动不已,且不说我们没有与江宗主单独说过什么,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将江宗主视为仇雠,如今兄弟相认,重归旧好,你愧疚于心,就要迁怒旁人吗?”
“你说什么?”
姚望年阴恻恻嗓音伴随忽然靠近的气息,鬼气忽而大涨,森然纷涌席卷过来。
他枉死多年,求而不得,一腔怨愤无处发泄,性情早与生前迥异,此时一言不合就要下杀手,那漫天鬼气夹杂凌厉嚎啸,半点未曾有留情,竟是要将云未思置于死地!
云未思早听长明说过,姚望年现在虽与他们目的一致,算是同一阵营,但此人多年来的遭遇令他性情偏激早已不能以寻常人论,动辄就会走火入魔误入歧途,此时见对方说翻脸就翻脸,倒也不意外,振袖拍出,鬼气到了身前,竟悉数化为水滴落在地面,四两拨千斤,让姚望年面色阴晴不定,身形也跟着微微顿住,似乎恢复些许清明。
此时他身后传来声音:“姚道兄何故发怒?”
声音隐含钟鸣鼓捶,如狮子吼,正好克制姚望年的鬼性。
他侧身回首,果然是九方长明。
“江离呢?”
一片信笺从九方长明手中弹出,姚望年想也不想便接住。
“今日我出门,发现他留了信。”
信是藏在外面花树上的,见他则落,花叶化为信笺飘入长明手中。
“江宗主说,此番千林会,万剑仙宗人多势众,落梅经红萝镇一事,恐怕早有防备,他担心我们四人难以匹敌,全部折损,故而先行一步,为我们探路,让我们跟在后面,见机行事,必要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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