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海也在看九方长明。
这人是如此强大,而强者总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魅力,能让世上所有人抬头仰望。
可这样一个人,又是如何从宗师变成废人的?
连脾性,都大相径庭。
仇家抬着首领的尸体匆匆溃逃,话都不敢多说一句,少年则跟在长明后面,头一回踏入这间道观。
只是刚迈过门槛,他头一歪,人就倒了。
长明弯腰掐他人中,给了一颗丹药。
少年只是跪太久,体力不支加上淋了雨,缓缓苏醒过来,人还有些迷糊。
他眯起眼睛,看着逆光中的长明,不自觉伸手抓住他的袖子。
“你别走。”云未思喃喃道。
真没出息!
云海忍不住暗哂,忘了那就是他自己。
“等你醒了再说。”
长明袖子拂过额头,云未思软软倒下。
他叫来道童将人背到厢房去,自己则去给观中弟子上早修了。
门口血迹未干,很快又被雨水冲走。
不知怎的,云海明知这是镜湖给他设下的幻境,却有些舍不得离开了。
他想看看九方长明这样的强者,为何会后来沦落到那个地步。
他也想看看另外一个自己,后来到底有没有在玉皇观拜师,又学了些什么。
长明没有赶走云未思,从那天起,算是默认他在玉皇观留下,但也没有答应收他为弟子。
云未思坚持不懈,最终以努力打动了九方长明,成为观主第一名入室弟子。
也是长明在道门的唯一一个弟子。
梦境中不觉时光飞逝。
云海看着云未思一点点修炼,一点点成长,从少年变为青年,从倔强深沉变得稳重干练。
他也会笑了,虽然大多只是面对师尊的时候笑,但起码是有血有肉的,不再是那个跪在道观面前,只凭着一腔仇恨支撑不倒却麻木不仁的云未思。
他会细心给师尊打扫屋子,会跟道童学编蒲席,为其师亲手编一个生辰贺礼。
他会在灯下临摹九方长明的笔迹,写了长长的字帖,然后露出会心一笑。
他还会听说隔壁山峰有一处山泉雪水煎茶乃天下一绝时,特地大半夜翻山越岭等了三天,直到等来冬季第一场雪,再捧着装满初雪的陶罐回去,正好赶上酷爱喝茶的九方长明清晨第一壶热茶。
云海就在旁边默默看着。
看着云未思的悲欢喜乐,看着他对师尊的满腔热忱。
看着他修炼时的心无旁骛,也看着九方长明的倾囊相授。
他将手按在胸口。
滚烫的心脏也在跳动,似乎感同身受。
为什么他会完全不记得了?
为什么九方长明这个人,在海边重逢之前,他竟然会一点印象都没有?
云海闭了闭眼,压下澎湃灼热的心绪起伏。
时光仿佛静止,又一直往前流淌。
云未思的七年时光,也被云海重新一点点找回来。
但他觉得日子不会一直这样平静下去。
因为九方长明的修炼也遇到了瓶颈,他时时能看见对方紧锁的眉头,与若有所思的神情。
终于有一日,玉皇观迎来了它的劫数。
九方长明携徒出门赴约。
云未思从前的仇家找上门来,这次他们带来更厉害的帮手,但没了九方长明的道观,其实也就是个平平无奇的门派,仇家找不到云未思,直接发泄在道观里半数弟子身上,玉皇观死伤惨重。
闻讯回来的云未思千里追杀,将当年那伙仇人都解决干净。
现在的他早有能力报仇,只不过这些年一直在道观里修行,无暇旁顾。
等他回到玉皇观,九方长明却提出,他要离开玉皇观,也离开道门,另立门户。
“我的修为已经到瓶颈,进无可进,唯有破而后立,方有余地。”
花树下,长明对云未思道。
“参悟得道也未必要破而后立,道法深奥,师尊大可另辟蹊径,何必非要离开道门?”
云未思露出从未有过的急切。
他不希望其师离开,但云海知道,九方长明是一定会走的。
道门就像一棵参天大树,也许这棵树上的细枝末节还没有被九方长明摸透,但树的形状和它所能达到的高度,九方长明都已经了解了,他希望去探索别的树种,而不是终其一生浪费在这棵树上。
但那个时候的云未思是不明白的,他希望玉皇观这种日子能一直延续下去。
果不其然,九方长明道:“玉皇观,我建议你不要接掌,俗务会浪费你的精力,耽误你的修炼,你就照着我教你的心诀,一直修炼到顶,再寻往上的新路,我会先入佛门,研究佛法,以求终有一日,将百家融会贯通,再返璞归真。”
云未思想也不想就道:“您入佛,我就入佛,您入魔,我也可以入魔!”
九方长明摇头:“你不必跟着我,你很有悟性,在道法上也已小有所成,循着这条路走下去,终有一日可以大成,揠苗助长,其害反大。而且你生性寡情少欲,正适合修无情道,我杂念太多,总想兼容并蓄,集百家所长,这也是一种欲,注定无法走这条路。”
说罢,他看着云未思,若有所指:“你原本就无牵无挂,我这一走,正好让你斩断最后一丝尘缘羁绊,你也已为玉皇观弟子报仇,了结因果,正可专心潜修,不再旁顾。”
云未思听得怔怔,半晌问道:“你意已决?”
九方长明:“已决。”
云未思:“那我何时可以再见到你?”
九方长明:“等你成为宗师的那一日吧。”
夕阳下,云海看着九方长明逐渐远去,身影消失在视线之中。
而云未思始终站在那里,从黄昏到日落,从长夜到黎明。
他的姿势未曾改变,似乎这样就能等到师尊重新回转,告诉他这一切不过是玩笑与试炼。
云海也站在这棵花树下,看着日月变幻,星辰流转,若干年过去,树还是那棵树,道观还是那座道观,从道观里出来的云未思,面容神色却比当年又沉稳了许多,脸上非但一点表情都没有,而且是真正的冷若冰霜,无论看人或者看物,都像是在看死物。
超然物外,又隔绝于世外。
云未思没有听九方长明的话,他依旧接下道观,在九方长明的师弟兵解之后,成为新一任观主,并且得到千林会的请柬,得知九方长明的消息,提前结束闭关,匆匆出门。
云海也想跟上去,他有预感,云未思这一趟旅程,将会很重要。
但眼前忽然剧烈晕眩,脚下站立不住,地面忽然化作巨浪旋涡,他彻底被卷了进去。
……
怒海沉浮,波涛汹涌。
长明挟着昏迷的云海,在海浪里艰难求生。
他不知自己为何会掉入此处,只知道身边还多了个不肖逆徒和包袱累赘。
“你倒是醒醒,别装死!”他狠狠给了云海几巴掌。
对方还真就睁开眼睛。
长明:……
云海反手将他抓住,长明还以为他要出手打人,对方却扯住长明拔水而起,将两人送到不远处一艘船上。
破旧海船在海浪中沉浮不定,却始终没有彻底沉入海底。
“这是哪里?”长明只觉满嘴俱是咸腥味,连脸上都沾满海盐的气息。
“弱水,九重渊里的第七重渊。”
“我猜得没错,镜湖下面果然联通其它各渊。”长明将袖子拧干。
云海摸出一个装淡水的水壶递过来。
“多谢。”
长明也的确是渴了,接过来打开就喝,喝了两口发现有点不对劲。
他倒不是担心云海在水里下毒,想杀他不必这么费劲,而是这人打从一开始就想杀他,后来又将他当成看戏的玩物,却从未如此态度平和行事正常过。
“云海道友,你没事吧?”
云海正想说话,眼角余光瞥见天光乍破,不禁微微色变。
“快天亮了。”
快天亮了?
然后呢?
长明思路被骤然打断,不明所以看他。
身后,漆黑船舱传来吱呀怪响。
两人齐齐回头!
第26章 这年头的散修都这么深藏不露了吗?!
暴风雨渐渐平静下来。
乌云散开,夜色还在,海天相接的远方绽露一丝明亮,所照之处,海面广阔无物,唯有他们所在这艘破船。
船不小,还是两层的楼船,上面依稀可见窗棱雕花,但时日久远,连窗纸都没了,在海上漂泊许久,更是木头腐朽,将欲倾塌。
船身微微倾斜,像随时都要沉入海底,海水拍打船身的动静不断传来,很有韵律感,让人精疲力尽之后昏昏欲睡。
这样难得的平静里,却到处透着古怪。
明明是海,却叫弱水。
偌大第七重渊,却像只有他们二人,既然每一重渊都有占主,那么第七重渊应该也有,它的占主在哪里?
长明无法肯定,眼前这一切,是又一场幻境,还是真实存在的?
他看向自己手上的琉璃金珠杖。
前几次经历里,他并没有随身带着这把禅杖,是否可以意味着,他已经彻底离开镜湖了?
九重渊的确玄妙神奇,难怪与黄泉齐名。
若说黄泉是处处充溢死亡绝望,九重渊则是在瑰丽之下暗藏致命危险。
前者让人时时提心吊胆,后者却很容易让人主动踩入死亡的温柔乡。
嘎吱,嘎吱。
并不刺耳,却很诡异的响动一声又一声,从船舱深处传来。
像老鼠在啃木头,又像船上某个古老部件不堪重负发出的呻吟。
长明喜欢化被动为主动,坐了片刻感觉体力稍稍恢复一些,他起身往里走。
胳膊却被云海抓住。
云海道:“我先进去,你跟在后面。”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这里我也没来过。”
长明不置可否,看着云海当先走入船舱,心里只觉古怪感愈甚。
这还是那个性情大变,不遗余力坑他的孽徒吗?
他想说点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船舱。
陈腐的味道扑面而来,禅杖顶端的金珠光华流转,照亮船舱一隅。
白骨,蛛网,破败的家具,甚至还有桌上未来得及吃完,却早已发霉僵硬的食物。
脚下木板随着他们踩动也嘎吱作响,与黑暗深处的动静遥相呼应。
云海反应也很干脆,他直接虚空一抓,手里多了把长剑,朝船舱方向一划,剑气涌动,船舱被炸开一处,顺带照亮了黑暗的角落,几十只老鼠轰然四散。
刚才的嘎吱声倒真是一下子就没了。
长明弯腰去看那些蛛网。
金珠照映下,蛛网呈现近乎绿色的光泽。
他手指一弹,一道劲风出去,蛛网晃动一下,居然没破。
“你在看什么?”
“蛛网。结网的蜘蛛应该不是寻常蜘蛛,这里的占主是谁?”
“傅小山,据说他母亲是魔,父亲是人,身上有半魔血脉。但弱水在九重渊里名声不显,因为傅小山很少在人前露面。”
长明:“九重渊里,这样的半魔修士似乎很多?”
云海嗯了一声:“他们不容于世,九重渊反而是他们的乐土。据说傅小山早年曾经迷恋上一名女子,还想随她去外面生活,后来发生一些变故,女子死了,他也没走,反倒成了弱水之主。”
蛛网旁边,散落白色圆球,大大小小,圆润如珍珠。
指风弹出去,圆球四处滚动,真就像珍珠一样。
禅杖被长明当成灯,照在圆球上,还真有点莹润可爱。
长明低头观察,一边问:“九重渊魔气萦绕,所以能够忍受这里并成为最终胜利者的,大多都是有半魔血统的人?”
云海:“不,是因为出了九重渊,他们就无处可去。天下之大,那也是人的天下,而非异类的天下。”
长明伸出的手半途顿住。
“云海道友,自从我们在海边见面以来,你总以冷嘲热讽居多,这样说话好像还是头一回,倒真有些像我那位故人了。”
“你那位故人,是什么样的?”
这也是云海头一回主动问起。
此前他一直对长明口中的云未思有所抗拒,不愿意承认两人之间的共同点。
长明道:“这世上勤奋刻苦的人很多,但天赋异禀还愿意勤奋刻苦的人,却很少。难得的是,他生性专注,能以毕生精力付出,若无意外,成就修为本该不在我之下。四个徒弟之中,他是资质最好的,也是跟随我最久的。”
云海:“那你为何还将他逐出师门?”
“不是我将他逐出师门,而是我将自己放逐,离开道门。”
长明语气淡淡。
“每个人要走的路不同,徒弟也未必非要循着师父走过的路走下去,他适合心无旁骛,登峰造极,我的野心却很大,我想归纳百家,自成一家,既然道不同不相为谋,那就彻底分道扬镳。”
云海:“但你们还是反目了。”
长明说的话多了,习惯性喉咙有些痒,他咳嗽两声。
“那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云海:“你后悔吗?”
长明哈哈一笑:“我此生做事,从未悔过。”
若说有遗憾,那就是……
嘎吱,嘎吱。
两人的声音停住。
这回声音不是在刚才位置响起,而是从下一层的船舱里传来的。
云海当先走下舷梯,长明也跟在后面。
黑,浓稠得化不开的黑。
禅杖上的金珠居然也像被限制了范围,不能再像刚刚那样照亮一片,只能停留在珠子周围寸许左右,甚至连前方云海的背影都未能照亮。
这里有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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