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外,天色渐暗。
云霞不知何时消匿无踪,天空余下一片沉沉黯淡,集市方向早就了无人迹,整座天垂城从喧哗热闹到静寂无声,似乎只经历了短短时间。
远处传来秃鹫的叫声,衬得城中越发静默。
所有人似乎都在死寂中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徐凤林微微色变。
这里四处临窗,地势又高,毫无遮挡,秃鹫群一来,首先袭击的就会是他们,那些秃鹫的恐怖之处,他早已领教过,武功再高的人,也很难以一敌百。
他原想快速解决掉九方长明,砍下脑袋去给云未思,至于尸体正好就留给秃鹫食用,还可以向所有人宣布九方长明彻底死去的消息,却没想到时间拖延至秃鹫到来还未能解决。
徐凤林加快攻势,剑风如雨,密集瓢泼,长明随手操起地上软垫挡在身前,随即被剑劈成无数碎片,片片在空中飘零飞荡。
秃鹫越来越近了。
长明忽然伸出手。
他侧首避开剑锋,抬腿踢向对方胯部,趁着徐凤林闪避之际,蹂身抓住徐凤林后背的衣裳,狠狠一撞!
二人由云顶楼最高一层,一起跌落湖里!
两朵巨大水花溅起,伴随着秃鹫由远而近的呼啸。
那些夜晚的食尸者出来了。
整座城彻底陷入毫无一丝光亮的黑暗深渊,每个人都躲在屋里,生怕被这群比妖魔还要可怕的东西盯上。
偶有不怕死的还从窗户缝隙里偷窥,带着对好奇与刺激的窥探心。
一批献祭者提前被放出来,扔在天垂城一处,早有大批秃鹫循着气味飞去。
也有一小部分发现云顶楼的动静,朝徐凤林他们这里飞来。
徐凤林顾不上杀长明了。
他必须首先保住自己的性命。
巨大阴影降临在头上,徐凤林从水中跃上湖中央的圆台,手中长剑舞得密不透风,以剑幕将那些怪物阻挡在身外,羽毛和血肉纷纷掉落,萦绕周身的腥膻味越来越浓重。
反抗引来更多的进攻。
半人大小的秃鹫在黑暗中睁着血红双目,争先恐后前仆后继扑向他。
徐凤林毫不留情,手起剑落。
胳膊传来剧痛,一小块肉连同衣裳被秃鹫啄下。
这些东西闻见人类血气越发兴奋,大批大批的秃鹫里三层外三层,将他围得水泄不通。
没有人出来帮忙援手。
徐凤林以武立足,在最短时间内成为天垂城的主宰之一,有多少人阿谀奉承希望从他身上得到好处,就有多少人背地诅咒看好戏巴不得他早点死去将长老位置空出来。
此时他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但秃鹫不会因为他顽强抵抗就放过他。
它们只会因为猎物的肥美更加趋前狂热。
长明也没好到哪里去。
同样有不少秃鹫扑向他。
他脑袋一沉,直接钻入水里。
这片湖很深。
深不见底。
身体一直往下沉,似乎永远无法抵达湖底。
长明摊开掌心,金黄明珠冉冉升起,悬于水中。
这是琉璃金珠杖上的金珠,在入城前被他收入袖中,禅杖还在许静仙那里。
但琉璃金珠才是那把禅杖上的法宝。
没有金珠的禅杖,也仅仅是难得一见的武器,绝称不上珍稀。
金珠照亮周身。
长明往下看,珠光依旧照不到底。
湖水在微光中更显暗沉浑浊,周围浮动细小微尘。
这片湖是有古怪的。
许多人将云顶楼视为天垂城的标志,反倒忽略了围绕云顶楼的湖水。
但在长明第一眼看见这个湖时,就发现它的存在正好补上不足,成为天垂城独一无二的阵眼。
如果说九重渊是一个在修士抗衡与妖魔作用下引发天地剧变而形成的缺口,那么这个缺口里的无数存在,从第一重渊七星台,到现在的天垂城,无不处处布满人为的痕迹。
确切地说,是人力和天时地利重合,造就了如今的九重渊。
这里蕴含无数秘密,也有无数灵通宝物,吸引外界的修士接踵而来,舍生忘死。
那些秃鹫无法入水,暂时放过长明,转而更多去围攻徐凤林。
但他不可能永远都不出去。
远远的,底下传来一点光亮。
模糊不清,似梦还真。
应该就是那里……
但长明觉得自己也许坚持不到那里了。
随着在水里时间加长,气息逐渐不继。
身体虽然逐渐下沉,速度却还是不够快。
水开始从鼻耳各处渗入,金珠氤氲柔和的光,也照出他逐渐失去意识的脸。
他的手腕被握住。
长明下意识挣动,力道却不够。
那只手不仅握住他的手腕,还循着手往上摁住肩膀。
长明只觉唇上传来温热柔软,气息随即从口中渡入。
对方紧紧抱住他,没有试图往上蹬,反而逐渐下沉,朝那一点光源游去。
衣服头发水草一般漂浮,琉璃金珠不远不近,描绘出梦境般的幻觉。
半睁半闭的视线里,是熟悉的人影。
名字可以脱口而出。
长明微微张口,水泡从嘴角涌出,很快又被温暖气息覆盖。
水面上,以一敌百的奋勇逐渐变成单方面屠杀,血肉被撕开细碎洒在水面上,很快又被精准找到吞吃入腹。
星星点点的血泼溅入水,又很快晕开,与水化为一体。
一面修罗血海,一面梦幻泡影。
水里水外,两个世界。
……
时间倒流,混乱,来回游移。
长明发现自己再度来到万神山。
那是几十年前的他。
如梦境延续,他终于想起之前在彩虹桥下的往事后续。
当时他游历万神山,却发现这里不同以往的秘密。
荒芜隐秘的山脉间,不知何时出现一个个的坑洞,正不停往外散发黑气。
他捏了个剑诀,几道劲风掠去,黑气被打散,在半空凝聚为人形,黑中冒着红光,团团朝他围过来。
这些还未成形的妖魔怎么可能伤他分毫,不多时就被九方长明打得溃不成军。
他甚至从坑洞中揪出一只已经成形的魅魔,对方上半身已经化为人形,妖媚勾人,下半身却还维持黑气的形态,魅魔以精气为食,魂魄则是最好的修行之物,长明眼前这只魅魔,少说也吃了数百人的魂魄,才能修成这般模样。
但万神山四处荒芜,人迹罕见,魅魔又能上哪寻来这么多的魂魄?
长明将其锢而未杀,想从魅魔口中问出内情。
飞沙走石,混沌无光。
魅魔在他的压制下挣扎求饶,不得不一点点吐露实情。
“您想必也知道,如果无人邀请,我根本不可能从黑暗深渊来到现世的!”
“是谁邀请你们?”
“我也不知道……啊!”
长明收紧掐住她喉咙的手,丝毫没有半点怜香惜玉。
那张国色天香的脸瞬间落泪。
可惜她遇上了一个铁石心肠之人。
“说。”
“那人会、会道法!”
“哪门哪派的?”
“我不知道,我没见过他,只听过声音,应该是个男人,他在万神山布阵召唤我们,还订下血契邀请我们过来,他说,只要我们……”
声音越来越小,长明略略松开力道,凑近一些。
不料魅魔忽然面色一变,青面獠牙,狞笑朝他扑来!
血盆大口,黑气漫天。
他蓦地睁开眼。
抱住他的不是魅魔,而是云未思。
准确地说,是夜晚的云海。
“这是哪里?”
“第九重渊,虚无彼岸。”
作者有话要说:
与正文无关的小剧场:
云海:我出来了。
云未思:谁想看你?
云海:观众。
云未思:只要师尊不想看你,别人无所谓。
长明:我也想念云海爱徒了。
云未思:……
第32章 你就是他,他就是你。
从脚下蔓延开去,是一望无际的镜面。
看似镜面,实则是水。
人虚悬其上,步步生出涟漪,如有浮力,罗袜未湿。
有些像彩虹桥下的镜湖,却又不是。
因为镜湖映照的,永远不是湖面上同步的景象。
而这里——
长明低头,看见自己的脸。
水面上烟云缭绕,更有星星点点的光错落开来,轻轻晃动,似在无声引诱别人去点。
“这些光是什么?”长明问道。
云海没有回答,他直接足尖一点,将长明带到半空,俯瞰这广袤没有边际的虚无世界。
所有光团从脚下蔓延开去,散作满天星,入目皆是柔和温暖的浅黄色在发光,如星河倒置,梦里浮生。
除了长明,也不是没有别人来过。
云海见过许多人乍来此处,都会震撼莫名,沉浸其中。
但在这里,时间是最不值钱的,也是最狡猾的。
一旦神识跌落其中,也许再也无法找回来。
长明仅仅失神一瞬,很快看出端倪。
“这些光,是按天上星辰来排列的?”
“不愧是昔日的天下第一人。”
云海调侃戏谑,“我还以为,你被那些秃鹫吓傻了。”
长明咳嗽几声,刚才跟徐凤林动手,他也受了些伤,打的时候没感觉,这会儿脱离险境,伤口就开始疼痛,很快牵扯全身,要不要云海揽住他的腰,长明根本站立不稳,更不要说虚悬半空了。
星辰图的想法浮现脑海,脚下光团的分布规律就更加清晰了。
那里是北斗七星,还有南方的鬼宿,张宿,柳宿……
“这些,都是云未思布置的?”
“修无情道者,舍情而忘生,每一个光团,都是他主动舍弃的一段过往记忆。但来到这里的人,碰触光团所看见的,亦是他们自己的过往,有些人沉溺其中无法自拔,不愿回来。你看见有些光团周围徘徊不去的蓝色星光了吧?那些都是执迷不悟者的魂灵。尸骨无存,魂魄犹存怨念,不肯放下,外面也许只有数十年,这里却是千百年。”
长明:“那你看见了什么?”
云海:“我是一个没有记忆的人,什么也看不见。”
他伸手去碰离自己最近的光团。
后者一触即散,如聚拢一起的萤火虫分散开来,四处飞舞,片刻之后,才又重新在原位慢慢聚拢。
“你不是应该早就猜到了吗?”
这里时光混沌,过去现在未来失去意义,长久以往,生命也会失去意义,记忆不必存在,神智与魂魄分离。
云未思也难以摆脱这样的命运。
白日里的云未思,将过往舍弃,没了七情六欲。
而他,云海,只存在于夜晚,凭空出现,没有过去,没有未来。
即便此时此刻,也是昙花一现,稍纵即逝。
“你就是他,他就是你。”
“不一样。”
长明没有再试图去说服云海。
他用欣赏美景的目光去欣赏脚下星河。
云海甚至不知道他这份从容惬意是从哪里来的——
明明人在局中,身不由己,修为尽失,连能否从这里出去都未知。
能来到这里的人,无不是人中龙凤,但他们之中,有的为法宝灵器而来,有的为淬炼自己增进修为而来,还有的,觉得自己过往皆可抛弃,希望在这里找到新生。
但最后,这些人全都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反而葬身此处,魂灵徘徊不散,成为万千星海里的点缀。
“我方才,倒想起了一些旧事。”
“哦?”
“关于这九重渊的。当年我上万神山,抓住一只魅魔,她说,是有人以血为契,将他们召来,就算我杀了她也无用,她不会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他们都说,是你与妖魔合作,背叛所有筑阵抵御的人。”
“死人是不会开口为自己辩解的,我只是碰巧还活着。”
“那到底是谁把妖魔召来?”
“当时我在魅魔手心发现司徒家的印记。”
“虚无彼岸曾经也有个姓司徒的人进来,他说他叫司徒远。”
云海伸手朝前方不远处一指。
“他的魂魄应该就在那里。”
长明:“我记得司徒远,他是司徒万壑的侄儿,我发现印记之后,就去了司徒家,找当时的家主司徒万壑。”
云海:“司徒万壑,很有名吗?”
长明:“当时天下有十大宗师,司徒万壑身在其中。他闭关苦修多年未得突破,为人又偏激固执,不爱佛道偏爱旁门,与妖魔合作并不奇怪。但当我赶到司徒家时,司徒万壑已经死了。司徒家的人说,就在前一晚,他走火入魔爆体而亡,当时天现异象,方圆数十里的人都看见了。”
云海:“也许是假死。”
长明:“我也想到了,但司徒万壑的尸体,是我亲眼所见,做不得假,之后司徒家少了一名宗师,元气大伤,自此一蹶不振。”
云海:“你一说,我就想起来了。进来的那个司徒远说,他想突破心魔和修为,振兴司徒家。”
长明:“这就说明,司徒万壑的的确确是死了,否则他不会坐视司徒家衰败。当时万神山上的魔坑已经越来越多,不少妖魔在人间肆虐,魔气吞噬洞天福地的灵力,寻常人也无法消受,它们所到之处,屠城屠村,后来更善于隐藏自己,伪装为人。许多人苦寻对付之道,昆仑剑宗的任海山提议,在万神山布六合烛天阵,将魔洞彻底封住。他找到我,希望我也出手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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