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现在一样,”李冬青说,“你想当大单于,要利用我。”
伊稚邪被他提醒了,“哦”了一声,说道:“的确如此。”
他这才说:“我势要成为大单于,如果我到了那一天,我不会忘记今天晚上。”
这可以是个威胁,也可以是个恩惠,伊稚邪怕他们不明白,又继续说道:“如果你们帮我杀了于丹,那我感恩你们,不会拿月氏怎么样,如果你们今晚就这样杀了我的将军,逃走了,等我当上大单于,我的孩儿们还会像上一次把你们赶出草原一样,把你们彻底地在这个世界上抹去。”
大歌女脸色沉沉,拳头攥得紧紧地,手放在桌上,矮桌轻巧地便碎了,她说道:“还有一条路走。”
伊稚邪张开双臂,说道:“你杀我试试。”
大歌女紧皱眉头,没有动弹。
对于现在的月氏而言,任何一点仇恨都沾染不起了。当年月氏也是草原上兴旺强盛的氏族,拥有肥硕的马匹和健壮的男人,这一切都是从昆族人厮斗起来开始的,月氏杀了昆族人的首领,昆族首领的儿子又杀了月氏的国王,草原上众多氏族,在打打杀杀中都消失殆尽,很多氏族都已经消失了名字,并入了大单于的麾下。
他们之所以消失,都是因为惹怒了大单于。当年的东胡又有多兴盛?还以为自己能与日月同寿,不也被冒顿单于轻而易举地抹去了吗?
李冬青道:“谋朝篡位讲究天时地利人和,你占了哪点?”
于丹是正经的太子,是大单于的儿子,伊稚邪只是个弟弟而已。而且军臣单于还活着,把握着兵权,想要从他手中夺走皇权至少要过两道门,一个是于丹,一个是军臣单于,谈何容易?
伊稚邪说:“我全都占了。”
“大单于病危,”伊稚邪道,“于丹被卫青重击,已经没有再接一招的力气了,而我——”
他指了指周遭,一摊手,说道:“什么都有。”
李冬青听不下去了,站起身来,说道:“慢慢聊,我解个手去。”
伊稚邪又是警惕地看着他,李冬青掀开王账,回头提议道:“要不,你跟着我一起?”
伊稚邪这才没再看他。
李冬青出去看看情况,宁和尘他们几个好像在树下站着,他正要过去,火寻昶溟抛给他了一个东西,李冬青下意识地伸手接过来,一低头,正好对上一双眼睛。
他有些意外,走过去说道:“谁杀的?”
火寻昶溟看着他的神色,把那颗头从他手里接过来,没意思地说道:“你还是人吗?王苏敏刚都吓了一跳。”
宁和尘问道:“鼻子怎么回事?”
“被伊稚邪揍的,”李冬青又擦了擦自己的鼻子,已经不流血了,就是没擦干净,脸上蹭了一片血,他说道,“没想到他要打脸。”
宁和尘拿自己的袖子去给他低头擦,淡淡地说道:“你欠他的吗?”
言下之意便是何必要挨这一下子。但是李冬青当时也没别的办法,本来想让伊稚邪解气,把这篇翻过去,虽然确实也没报太大希望,但是的确没成。
火寻昶溟在摆弄那颗头,李冬青余光瞥见了,说道:“把它收了,别玩了。”
“你们在里头谈什么?”火寻昶溟听话地把头放进了一个黑色的袋子里头。
“大人的事,少打听。”李冬青煞有其事。
火寻昶溟:“?”
王苏敏说:“我能打听一下吗?”
李冬青反问他:“猎骄靡的头是不是你砍的?”
王苏敏:“是。”
李冬青一猜也是。王苏敏说自己离开了匈奴就是因为猎骄靡,俩人很不对付,他看不惯这些人的作风,觉得在这里混得没有意思,所以才跑了,此刻仇人相聚,一定是分外眼红。
“你跑罢,”李冬青说,“有多远跑多远,大歌女出来了我也保不了你。”
王苏敏笑了起来,无所谓地说道:“无所谓。”
李冬青在里头受够了伊稚邪,不知道他一直是这样的性格,还是说这两年变了,李冬青第一次来匈奴的时候,没觉得伊稚邪如此自大,现在再见,这性格就如此的明显。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他自己变了,所以看人也不一样了。
宁和尘还在给他擦脸,已经擦了半天了,李冬青抓住他的手,说道:“可以了,回去洗一把就行了。”
几个人就坐在树底下,等着王账里头的人出来。
火寻昶溟显然是因为杀了猎骄靡而感觉高兴,心情不错,问道:“这头到底要怎么才能做成酒器?谁有这种手艺?”
王苏敏说:“我就有,拿钱来,我给你做。”
火寻昶溟问了多少钱,他张口又是五十金。火寻昶溟问:“你做头器也是头牌吗?”
王苏敏:“杀一个人也是这个价钱。”
宁和尘轻轻地拉了拉李冬青的手,问道:“怎么了?”
李冬青反应过来他愣了一会儿神儿,道:“没什么。”
“在想一件事,”他又补充道,“可能一时半会儿还是回不去月氏。”
宁和尘说:“你很想回去?”
事实上,李冬青一直没觉得自己非要回到哪里过,他一直都有很重的漂泊感,总是觉得天大地大,四海为家。之所以现在会感觉到焦虑,是因为月氏人已经渴望回到家乡,渴了很久了。
第71章 收拾山河(十四)
片刻后, 大歌女从王账中走出来, 他们几个人下去, 大歌女一抬眼,便看见了火寻昶溟手里的那颗头,霎时皱眉,问道:“谁杀的?”
火寻昶溟当即把头还给了王苏敏,仿佛是烫手的山药一般。
王苏敏又把头递给了她, 大歌女接过这颗头,脸色几度变化,碍于在伊稚邪面前,有所收敛, 忍着脾气。
这脾气现在压下去了,一会儿就也不至于再发火了,大歌女这种性格的人, 早就习惯克制了,一会儿自己就冷静下来了。
伊稚邪对宁和尘道:“好久不见,雪满。”
宁和尘只是看了他一眼, 平淡地“嗯”了一声。
故人相见,本该是有很多话聊的,更何况形势异变, 大家都站在不同的立场上, 伊稚邪显然是有话想对宁和尘说的,他一伸手,指了指远处, 说道:“谈一谈吗?”
宁和尘看了他手指的方向,说道:“你的将军死在那里了,尸体还在。”
伊稚邪霎时收回手,然后说道:“马上一叙。”
宁和尘轻轻地皱了皱眉头,然后点了头。
俩人跨上马匹,缓慢地顺着昏暗不明的黑暗中前行,马蹄哒哒地踏在草原上。
“我当年没能留下你,”伊稚邪手里牵着缰绳,回头望他,说道,“宁和尘,两年后,你不是还要走上这条路?你注定还是要帮我。”
“的确没有想到,”宁和尘随口道,“不过左谷蠡王,你也不必自作聪明,你也没有想到这一天。”
伊稚邪狂放大笑起来。
“我喜欢你的坦诚,”伊稚邪指着他,说道,“你从不奉承我。”
宁和尘:“也奉承过,只是你不知道。”
“兴许你们这些美人,天生就会讨人的欢心,”伊稚邪说,“是这样吗?”
宁和尘随意笑了笑,算是回答。
伊稚邪:“我这些年一直在打听你的消息,你说自己没有猜到,但是我却猜到了,我知道我们一定会有再见的那一天。当年你说我可以当上大单于,我还等着那一天,你会后悔自己的选择。”
宁和尘道:“那句话就是奉承。”
伊稚邪大笑道:“我不信!”
伊稚邪以为宁和尘这两年过得不顺,以为他的翅膀可能已经折断了,终于臣服于命运,失去了血性,可是今日在见宁和尘,他却还是高傲的,对谁都是淡淡地,伊稚邪说道:“我这两年时常想起你,我时常会想,像你这样的人,到底要活成什么样子,才算满足。”
当年俩人不欢而散,伊稚邪被宁和尘摆了一道,差点气死,可是宁和尘就是这种人,就算是他害你、轻视你、你也忘不掉这个人。甚至再提起他的时候,还提不起恨来,挂念这个人会在过什么样的日子。
宁和尘说道:“我现在就很满足。”
伊稚邪微微皱眉,说道:“现在?”
“现在。”宁和尘说。
伊稚邪:“现在,你有什么?”
宁和尘道;“在你眼里,自然是什么也没有。在我眼里,就这样就可以了。”
“伊稚邪,”宁和尘转过脸来,终于看了他一眼,说道,“天下的人都在追逐自己的欲望,我当年不留在草原,和你无关,只是我也有我的欲望。”
伊稚邪:“是什么?”
宁和尘笑了,没有回答他,只是摇了摇头。
宁和尘在少年的时候,他的躯体容不下他的才华。他总觉得自己相貌出众如此,武艺高强,他一定不会是一个俗人,这天地就是一张画布,等着他挥斥方遒。可是又因为这要命的相貌和武功,他在哪里都觉得容不下自己,都觉得浪费了自己的时间。他想要的实在太多了,如何都满足不了自己的欲望。
那刻在骨子的孤傲就是这样产生的,他确实看不起天下人。这一切都从认识李冬青开始瓦解。
在李冬青之前,他没见过有人比他出众,宁和尘眼睁睁地看着李冬青惊人的天赋和头脑被他自己藏了起来,也眼睁睁地看着他甘于平淡。
李冬青一直觉得,宁和尘是不可超越的,是永远高高在上的,但是在宁和尘的眼里,李冬青才是一块真正的璞玉,也可能相爱的人必须要互相欣赏,互相仰望。
宁和尘只有在李冬青身边,才能感觉到片刻的平静,因为他感觉他这一辈的渴终于解了。李冬青更像是他的孤傲的解药。
伊稚邪说:“当年我问过你一次,我现在不介意再问你一次,宁和尘,你愿意陪我留在草原吗?”
宁和尘笑了,遗憾地说:“不行。”
此时太阳已经快要出来了,天边炸裂出一弧光,撕裂了夜空,日光总是比太阳先来,人也总是看见了一束光,就知道黎明要来到了。所有的不堪和杀戮都发生在了夜晚,天亮了之后都不存在了。
宁和尘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实在没有办法。”
他说实在抱歉,但是也没有几分歉意,宁和尘最擅长辜负别人的心意,不在意别人的真情。他现在的眼里也没有什么感情。
伊稚邪皱着眉头,深深地看着他。等了两年,还是一样的后果而已。
“那敢问你的道是什么?”伊稚邪礼貌地问道,“与月氏同生共死吗?”
宁和尘嗤笑了一声:“月氏算什么?”
他这样反问了一句,但是没有回答伊稚邪的问题,而是纵马向前,发丝飞扬,高高地扬鞭,奔回了王账,李冬青站在营地前等他,看见他骑马回来,宁和尘下了马,把缰绳递给了他,李冬青把马牵着,另一只手牵住他,说道:“先在这睡一觉,火寻昶溟他们已经去睡了,你和他们挤一挤罢。”
宁和尘问:“你去干什么?”
“和大歌女走一趟,”李冬青道,“还有很多人在后面等咱们的消息,我和大歌女去告诉他们消息,大歌女的意思是,要让他们先回敦煌,剩下咱们几个留在这里。”
宁和尘看了眼他的脸,说道:“你鼻子还疼吗?”
李冬青下意识摸了一下,然后笑道:“疼得要死,我以后一定要把这仇报了。”
伊稚邪在身后说道:“现在就可以,我在这里等你。”
李冬青回过头去,看见他背着手站在后头,半玩笑地道:“过两天罢,我现在有事。”
伊稚邪走上前来,看了俩人一眼,愣了一下。
李冬青把他俩交握的手递给他看,说道:“你们匈奴人,应该不介意这个罢。”
匈奴人是最狂放的氏族了,性、人伦、皇权、人命,在他们眼里都蒙上了一层面纱,透过面纱去看,一切都不庄重也不尊贵,但相反,过分的放纵和自由,也带来了彻底的神圣。
匈奴人也许可以不在乎,伊稚邪却问宁和尘:“哦,这就是你想要的。”
宁和尘问他:“不可以吗?”
他是带着笑问的,但是不想听道他的任何回答,伊稚邪嘴里说不出他想听的话,宁和尘直言道:“我想怎么样,谁也管不着罢?”
伊稚邪反问:“我说什么了吗?”
宁和尘:“那最好。”
李冬青倒是好久不见宁和尘这副模样了。月氏的人都和李冬青相熟,宁和尘平时多少都给那些人几分薄面,所以不说话,也不惹事,在伊稚邪面前则是毫无顾忌了。
伊稚邪长吸了一口气,说道:“宁和尘,你要知道,我没有必要一直忍你。”
李冬青道:“好了,都少说两句罢,天都要亮了,回去睡罢。”
伊稚邪指着自己:“你管我?”
李冬青:“……”
伊稚邪又看了眼两人,视线从上打量到下,冷笑了一声,转身走了。
“他到底是不是有点问题,”李冬青指着自己脑袋,“还是说我有问题?”
宁和尘:“你第一天认识他?”
李冬青明白了。
宁和尘进了大帐里休息,李冬青将他送进去,宁和尘本来已经进去了,结果又返了回来,看见李冬青上了马,大歌女在树下等他,太阳慢慢地露出了一条缝,俩人只剩下剪影,然后从地平线上消失了,他才回去。
大歌女和李冬青在草原上疾驰,在天亮之前将消息告诉了自己的族人,带来了左谷蠡王的一道手谕,有了这个东西,他们就可以平安地穿过匈奴草原,到达敦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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