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寻找候鸟天阶的路必须途径这片海,不得不游泳过去的话,他就又是一个累赘了,因为他根本不通水性。
他也不可能再麻烦神在水里也勉强地带着他了。
这片海辽阔到超出了摩恩的想象,一个人拖着另一个人在里面游对力气的消耗是无法估量的。
那他……
一定不会再拖累神明。
原路返回也是不行的,烈峰山上的火会把他吞噬。
或许他只能在这里等待,等待重归神位的维尔涅斯将他解救。
“不然,您先走吧,我留在这里等您。”摩恩思虑片刻,默默说道,为了增强说服力,他还挤出一个笑脸以伪装出自己没有在不安的样子。
维尔涅斯转过头来,他的神色不明,叫摩恩有些看不透。
“……如果我许久也未能来解救你,或者我回去后将你忘记,你该如何?”他缓缓问道,语气怪怪的。
摩恩的手忍不住蜷起来,但是他嘴上仍旧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我相信您。而且,就、就算那样,我自己一定也能好好的,您不用担心我。”
边说,他还拍拍自己身上挂着的包袱,“您看,食物还剩下许多……”
“值得吗?”维尔涅斯突然出声打断了摩恩,他的声音很轻,尾音上扬,情绪罕见地有些波动,直勾勾地盯着摩恩。
“啊?”
“这样值得吗?”神的眉头蹙起,一脸认真,“为什么,仅仅因为你曾经信仰我?不该如此。”
摩恩有些听不懂,他心中惶惑,不懂神为何这般反应,嗫嚅着没有开口。
好在神也没有反常太久,他很快就停止这莫名的质问,抿着嘴轻轻地揉了揉摩恩低垂下去的头。
“我们一起走,此地就是候鸟天阶。”他说。
“什么意思?”
眼下一个台阶都没有,难不成是他一个普通人类看不见?
摩恩望着时不时有浪涛滚滚的海平面,心生疑惑。
维尔涅斯没有解释,但是摩恩很快明白了,因为有一群候鸟正向他们所在的位置飞过来,黑压压一片,约有成千上万只在天空盘旋,场面颇为壮观。
一只候鸟低低地停飞在海面上,它的上方隔几步的位置,另一只候鸟也在扑朔着翅膀。
就这样,一只只候鸟汇成了一条直通云霄的天梯。
摩恩正震撼不已,维尔涅斯突然拉起了他的手。
“你先踩上去。”
“好的。”摩恩牵着神的手,小心翼翼地踏上候鸟的脊背。
那么小小一团鸟,怎么能承受住他的重量呢?
摩恩正这样怀疑着呢,脚下就瞬间一空,原本在他脚下的候鸟拍着翅膀飞离了那片区域,在岸边绕着维尔涅斯的脚踝飞旋个不停。
难以想象,从一只鸟的身上竟然能看出些谄媚的感觉。
显然的是,这只鸟不肯承载摩恩。
幸好神明一直牵着他的手,发现踩空后就抱着他的腰把人稳住了,不然摩恩恐怕逃不过再一次坠入水中沉溺的命运。
心中还在后怕,心跳得极快,摩恩不由得捏紧维尔涅斯的手指,轻轻地拍打着胸口。
“对不起。”神明轻轻启唇,一向清澈明亮的眼睛都变得暗沉了几分,不悦二字被清晰地写在了他的脸上。
然后他垂手扯了扯衣袍,在他身边飞翔着的候鸟被挥开了去。
“这怎么能怪您呢,可能是我踩得太重了……”摩恩赶紧回应。
他已经发觉了,神明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在闹小情绪。
“我带你走。”维尔涅斯熟练地抱起摩恩,眉宇间有些许不耐烦。
但是他的动作很轻柔,可见那份不耐烦针对的对象应当不是摩恩,至于是对谁,好像连神本人也不甚明白。
与摩恩的待遇截然相反的是,在维尔涅斯迈开腿的第二秒,候鸟就迅速地飞向了神的脚底。
一只只候鸟像是训练有素的队伍,构成了坚不可摧的长阶,每一只候鸟的翅膀都稳稳当当。
随着高度上去,摩恩的内心越来越紧张。
一来是望着脚下越来越渺小的人间世界感到了恐惧,二是对于接近天国这一神圣领域的局促,三……是与神明的分离已经迫在眉睫,这让他怅然若失。
维尔涅斯的脚步一如既往的稳,如履平地。
高空中的风已经很大了,吹得摩恩头昏脑涨,他猜测自己的脸色一定难看得很明显,所以引起了神的注意。
维尔涅斯把他又往怀里紧了紧,用宽大的袍袖遮挡住攻击着摩恩的无情的风。
摩恩心下感动,同时又自责起来。
“一开始,我就不该跟着您的,添了这么多麻烦。”他不由自主地诚恳道。
但是要问他是不是真的感到后悔,好像也没有。
因为后悔的情绪一般都滋生在对当下极不满意的情况下,可是他却只想要把这两天短暂的时光珍藏。
“……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愿意如此。”神闻声垂头看了他一眼,幽幽开口道,“我心中有个声音告诉我,人是自私的,欲望缠身,贪生怕死。中途若出了差错,你什么也不能得到,或许还要赔上性命,值得吗?”
这一次他终于把之前没说出口的话讲了出来。
摩恩愣了一下,望着神困惑而复杂的神情,知道他的问题没有半点恶意,尽管他口中的人类被形容成那个样子,与众多贬义词捆绑。
神明只是纯粹地感到不解罢了。
“您怎么知道我什么都没得到?我已经得到了啊。”摩恩若无其事地笑笑,眨眨眼道,“至于我为什么愿意,等您成了神,一定就明白啦。”
他还记得神是可以看见信仰之力的。
那时维尔涅斯当然会知道,还能因为什么,自然是因为爱慕。
现在让他自己回答“因为我爱慕您”,他实在有点说不出口。
爱可以让胆怯的人变得勇敢,也可以让勇敢的人变胆怯。
哪怕这份爱是单向的。
维尔涅斯停住了脚步,他已经意识到了自己刚刚说了稍显冒犯的话,于是再次向摩恩道歉:“对不起,从山上下来后,我的情绪便不太对。”
然后他皱着眉仰头看着远方还在一路延展的候鸟天阶,神色凝重,“我隐隐觉得,或许在这里停下才是对的。”
“这、可是,我们不是已经快到了吗?”摩恩有点懵,他不懂那些玄之又玄的预感,“如果在这里停下,候鸟会不会散去?”
那他们俩会一起摔死……
“继续往前走,我可能会失去一样重要的东西。”维尔涅斯喃喃道。
他闭上眼睛,睁开以后突然轻笑了一声,然后摩恩就听到神那富有磁性的声音,语气中带着淡淡的新奇
“我竟然感到了不安,原来恐惧是这种滋味。”
第25章 不爱世人08
神明的意思是,他在害怕吗?
摩恩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他大着胆子,学着神曾经对他做过的动作,伸手摸上了维尔涅斯的头发。
“……别怕。”
这个逾矩的行为让他的嗓音都颤抖了起来,手指也只敢虚虚地覆盖在上面,刚触碰到那些柔滑冰凉的发丝,他就触电般地缩了回来。
神对着他笑了笑,完全没有要追究被凡人摸了头的意思。
于是摩恩的整颗心都不合时宜地冒起了粉红泡泡,他也跟着傻笑起来。
维尔涅斯敛下情绪,抱着摩恩继续向上登阶。
当他们能远远地望见最后一只候鸟时,摩恩知道,他真的已经无限靠近天国了。
两个人都变得有些沉默。
摩恩是因为敬畏,这让他甚至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而神明,或许是因为那份不可名状的“恐惧”。
摩恩也发现了神越到后面越放慢的步伐,他只能暗暗捏住对方的手试图传递一些微薄的力量。
踩在倒数第二和第三只候鸟的身上时,维尔涅斯彻底不再迈步。
被踏过的候鸟们已经飞散,此处只剩去路,再无归途,连反悔然后返回的机会都没有了。
回望过去,身后只有空荡荡的碧空,向下俯瞰,脚下只有波澜壮阔的深海。
身体唯一接触到的区域是随时都有可能飞走的候鸟的脊背。
这是一个让人极度没有安全感的处境,只怕随时都要失重坠落下去。
但是两个人目前都没有精力把关注重心放在这上面了。
摩恩自己先失去了说话的能力,自然也就无法给出什么让维尔涅斯迈出最后一步的鼓励。
他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这片云层之上的世界。
这里与人间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甚至还要更加糟糕一些
入目就是一棵光秃秃的巨树,分外亮眼,遍地都是来自它的枯黄的树叶和杂乱的枝桠,凌乱如狂风过境。
一座座白玉筑成的神殿几乎全走狂放的废墟风格,这边一根断裂的石柱,那边一块坍塌的屋檐,四处都只留下一些残破的美感,一点也不像摩恩想象中的那样宏伟壮观。
摩恩甚至注意到,地上还有大片大片的红色“血迹”,让人不禁联想此处曾发生过何等令人惊骇的事情。
天国……怎么会是这个样子的?
摩恩呆若木鸡,搂着神明脖子的一对胳膊因为肌肉过度绷紧而僵硬抽筋,他抽着气把手放下来甩了甩。
有他这一番动静,维尔涅斯这才惊醒了一般地回过神。
只要一步。
距离成神只有最后一步了,尽管这神界瞧着就让人心生惧意。
维尔涅斯或许也是这样想的,他沉默了很久,张张口似乎是想对摩恩说什么,但是他最终也什么都没说。
从神的脸上能看出来,他的内心有多么不安和抗拒。
摩恩那时还以为,神明的那份抗拒是因为天国这副糟糕的模样。
直到一根树枝随着维尔涅斯从最后一只候鸟的身上移开然后踏上天国土地的脚步而即刻出现,然后
直直地穿透了摩恩的胸口。
“啊……”
剧痛袭来,不给人任何反应的时间,树枝就如同守候多时一样有所准备。
摩恩却是猝不及防,他被树枝挑起,用力地摔到地上。
当真正的灭顶般的痛苦降临的时候,连呐喊都成为了空谈,他的喉咙里挤出一声呻.吟,痛得五官都扭曲了起来。
神明早在一切发生的前一秒就被动地闭上了眼睛,被一片白光笼罩,无法意识到,他的信徒已经遇难。
摩恩本能地抬手捂住了心脏,那里刺入了一根连通着远方巨树的尖锐枝条,比世间任何一把刀都要锋利,直接捅穿了他单薄的身躯,然后,狠狠地抽了出去。
神明当时预感到的、令他不安又抗拒的,是否是……他的死亡?
难道天国不允许凡人的踏入,一旦踏入就会被抹杀吗?
温热的血从指缝间不断渗出,仿佛有人凿开了摩恩的心脏,在里面播种了一朵带着尖刺的花朵一般。
花盛开时,从他的心脏里抽枝发芽,刺得他皮开肉绽,最终整个躯壳都不过沦为花朵的养料。
好痛啊。
意识模糊前,恍惚看到整个天空都阴沉下来。
耳边听见几声惊雷,摩恩好想把手伸进口袋,攥住两颗卵石,因为他有点害怕。
但是他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当冰凉而麻木的手被人扯住的那一刻,摩恩已经彻底混沌了,他沉重的眼皮只想合上,可瞳孔中却映出了神明的影子,于是便觉得还能再撑一撑。
维尔涅斯的表情从未这样慌乱过,比发现小木头人从袖子里滑落火海中时还要更加无措。
“摩恩……”他这样叫着摩恩的名字。
不仅声线不稳,拉着摩恩的手也抖个不停。
沉着的神明也有这样一面,像一个发现最喜欢的玩具士兵破碎了的小男孩。
原来神真的不是万能的。
摩恩不知道这比喻是否正确,因为他的童年未能拥有过玩具。
不过,自己果然是比小木头人更重要的存在啊。
摩恩这样迟钝地想到。
神蹲下.身,抱住了摩恩的肩膀,把人轻柔地放在自己身上。
他的肩头飘着一颗鲜红但却在消逝着的光团,于狂风中摇曳。
天国早已电闪雷鸣,狂风大作,周围掀起了格外可怖的狂暴漩涡,有着吞没一切的架势。
伴着一声响彻云霄的霹雳惊雷,竟然有泄洪之势的雨水奔腾着流淌倾下,却唯独没有打湿摩恩二人所在的位置。
摩恩好想让神赶快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但是他已无力言语。
每喘一口气都连带着皮肉撕痛,他只能小口小口地呼吸。
看着维尔涅斯温柔的茶色瞳仁被水汽掩埋,他还想回应一句“我不疼”,但是或许是天国不允许说谎吧,他最终也没能讲出来。
最后他省着力气,艰难地摆出一句“我爱慕您”的口型。
不知道神明有没有从他虚弱的嗫嚅中明白这话的内容,摩恩只觉得吐露过心声后舒坦了几分,好像也感受不到钻心的疼痛了。
只是他太累了,不能等着神的回应了,他想先睡一觉。
等醒来后,他还要继续地在人间仰望着神明,每天向神祷告,为神建筑最壮观的神庙。
还要为神雕刻许多许多的圣像,让他再也不用为了被灼毁的小木头人而神伤。
……
摩恩闭上了眼睛。
他不知道,天国从不下雨。
……
“爸爸,快把门关上!”汤米缩在壁橱里,投过狭窄的缝隙向屋子里站着的男人大吼到。
家里的房门又一次被吹开了,外面的大风简直要把这栋房子吹倒!
而且还雷雨大作,明明时间是下午,可外面已经一点亮光都没有了,汤米一家害怕极了。
“……怎么会这样,我们快向耶弥伽大人祷告!敬爱的耶弥伽神明将我们从整整七日的黑夜中拯救,一定不会在这场大灾难前弃我们于不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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