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平常吗?”
黄义铖叹了口气,反问:“你说的奇怪,是什么地方奇怪?”
李兆赫一怔,愤慨地一咬牙。
“……从头到尾都不正常。我哥和他,是同性恋人噢。我现在当然不歧视同性恋,但是我哥和他在一起是好多年前的事,你能理解吗?我才上高一!而且我哥为了他,这些年来,每年都是和家里闹得天翻地覆,这不奇怪吗?而且他和我哥相处也不正常,就没有正常的地方!”
黄义铖又叹了口气,说:“你不歧视同性恋,倒是挺讨厌你哥啊。”
“……”
李兆赫从鼻子里长出一口气,咬着牙说:“我不讨厌他。但他没必要为了那个人抛弃那么多。”
黄义铖仔细地凝视着他。在他的凝视里,李兆赫后背升起一股热气,急忙切换屏幕,让自己的脸占据屏幕正中。但他无法控制黄义铖的镜头,也无法控制屏幕另一端的眼神,只好反手把手机扣进被子里,仿佛这样就能隔绝被注视的失措,黄义铖的声音带着笑意,从被子里嗡嗡地响起来。
“你没体会过,被恋情冲昏头脑,想要抛弃一切的热情吗?”
李兆赫重新抠出手机,说:“那种热情是冲动,被一时的荷尔蒙冲昏头脑,属于傻子行为。如果你说我哥是一时傻子,那我倒是苟同。”
黄义铖无奈地笑了,摇摇头,仿佛嘲笑他是个傻子。李兆赫忽然想起回家路上李兆敏说过的话,垂死病中惊坐起,问:“大姐刚才说,这个实习是你帮我找的,是真的吗?”
黄义铖一时有些语塞,眼睛短暂地瞟向镜头外。李兆赫真想从镜头里伸过去手,抓着他领子用力摇晃一番。
黄义铖终于直视着他,说:“我确实问了达拉游,但我只是问问他们缺不缺人,有没有收到你的简历,怎么想你;我没有逼迫他们,没有做任何李兆敏暗示的强迫行为。”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李兆赫向后靠在床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想回忆主美、长发对他的评价,但他想不起来他们的原话,只能记得空气中浮动的不满,记得他们不耐烦地咋舌。
“听小兆姐说,主美对你不太满意,是怎么回事?”
李兆赫摇摇头,不想提起,也不知道怎么提起。黄义铖换了个问法,柔和地说:“你喜欢这个工作吗?”
李兆赫又摇头,随即想到黄义铖可能误解自己的意思,说:“我不知道。现在我对这个工作的了解,还不足以评价。只能说,它和我想的不太一样,所以……”
他以一个轻微耸肩结束了自己的话,自己都觉得空洞无物,黄义铖却严肃地点头,继续问:“你在这里做的,和你以前做的不一样吗?”
一阵无法抑制的凄苦涌上心头,李兆赫头顶着床头,凝视着天花板,说:“不一样……总觉得我现在是在搬砖,不是在画画;项目里不是大量细碎的工作吗,全是我的。人际关系也不一样,以前的人际关系很简单,在这边变得很复杂,仿佛我听不懂别人说话,也不知道别人能不能听懂我说话。有点累。”
“我希望你能做喜欢的事。”黄义铖严肃地说,“如果你的喜欢不足以抵消你的疲倦,那就放弃吧。”
李兆赫低下头,拿过手机,想看他的神情。
“你好像挺希望我换工作?”
“我希望你快乐。”黄义铖说。
这句话直接戳了李兆赫的hhp,他大笑出声,看到黄义铖的困惑神色,笑得更大声。这句话不应该出自一个朋友嘴里,更应该是他爸爸的台词。
手机最上方的时间马上要进入下一天,李兆赫伸个懒腰,说:“我得睡了。你也早点休息,明天还要继续搬砖。”
他朝黄义铖摇手再见,等对方说了句晚安,便挂断视频电话,向下一滑钻进被子里,又探出半个头,看着微信里尚未退出的黄义铖聊天页面。
我希望你快乐。
真应该让黄义铖把这句话打字发过来,他就把这句话放到最大后截图,当成桌面保存。
他倒是也希望自己能快乐,但他总觉得快乐应该建立在坚实的基础上。比如出神入化的设计水平,比如坚定不移的人生理想。然而他现在一无所有,空有一腔热到焦躁的冲动,像一个烧到了七万度的锅炉,充斥着远远超过极限的压力,徒然烧坏自己,易燃易爆,却不能向外推动一丝一毫的产出。
不是没有怀疑过自己,然而,他只能在握着画笔的时候得到平静。反复涂抹颜色让他忘记烦恼。
只要身在业内,就能一直听到天道酬勤的鸡汤。某某是程序员,业余画画,成了插画大佬;某某从零开始苦学两年,被暴雪录取为正式员工。总有人天赋和努力并存,从激烈的竞争中胜出,成为流星般璀璨的传奇故事。他们的光芒照亮了李兆赫前进中的黑暗,他的努力还没有达到拼天赋的地步,先努力,再说其他。
找一份工作并不需要太高的天分,他又不想当名垂青史的插画师。
他的思绪又回到大哥身上,近乡情更怯,虽然他才是那个身在故乡的人。
他想念大哥,小时候妈妈总是不在家里,他和大哥相依为命,在大哥情绪稳定的时候,是非常好的哥哥。会做饭,会做功课,会看天气,在雷雨之夜会抱着他,不让他被雷公电母带走。
温柔可靠的哥哥什么时候消失的呢。
是代替他被雷公电母带走了吗?
☆、接机
大约一晚上都在脑子里琢磨这些烂事,李兆赫整夜昏昏沉沉,仿佛睡着了,又仿佛没睡着,好不容易朦胧过去,又听见了闹钟的声音,他随手按掉闹钟,倒是睡了个很棒的回笼觉,一睁眼睛,一摸手机,八点十五。他从床上触电般弹起来。
迟到比闹钟更让人清醒,李兆赫抽了几张湿巾擦脸,来不及刷牙,含了一口漱口水,胡乱套上床头的衣服,叮叮咣咣狂奔下楼,拐进厨房吐掉漱口水。整栋房子静得不可思议,厨房里飘散着咖啡的余韵。同样是熬夜,李兆敏居然按时起床,吃了早饭。多半是打了超级血清的赛亚人。
到公司第一件事,是冲去美工组长处请假,美工组长秒速给假,并没露出李兆赫经常看到的讽刺神色,李兆赫才意识到,昨天主美对他的刁难大概小范围地传播了。
曾以为做自己喜欢的事就能避免职场的痛苦,原来职场本身就是痛苦。李兆赫看着组长在钉钉上完成审批,目光不自觉地看向窗外,马路对面是科技园一期,“双诚经贸”的红色隶书牌匾在背光里是唯一的红。
我希望你能快乐。
想到那句傻话,李兆赫的嘴角不自禁浮现小小的笑容。虽然立刻收敛,仍然能看到组长抬头时怪异的神情。
“批好了。”组长说,又状似不经意地加了一句,“现在工作还挺顺利的?”
“还可以。”李兆赫说,“一开始有些不熟悉,现在已经好多了。”
组长把手拄在桌子上,架着脸,发出要长谈的不祥暗号。
“你觉得公司氛围怎么样?”
虽然是问,但是最后一个字的语调是下压的,暗示李兆赫要小心准备问题的答案。此刻的李兆赫只觉得可笑,一个游戏公司,竟然搞出了如此浓重的勾心斗角。
“不错啊。”他轻松地回答。
组长仍旧不放过他:“你们组的分工,任务,你都很满意?”
一瞬间,李兆赫有掏出手机质问黄义铖是不是又帮他说话的冲动,但这个冲动转瞬即逝。昨天晚上,黄义铖已经亲口说了,没有强迫,那就是没有强迫,他再怎么追问,也只能暴露自己对他的不信任,不会得到任何实情。
“还行。”李兆赫说,组长的眼神让他忍不住起了一点坏心思,他没忘记这人在会上阴阳怪气,说了他不少莫名其妙的东西,“总画UI也烦,我已经积累不少经验了,让我换个东西画画看吧。”
组长目瞪口呆。李兆赫朝他笑笑,转身回了工位,查看内部系统的工作,果不其然,又是一堆烂事。他一样一样清着任务,长发反常地安静,戴着耳机,一声不吭地盯着屏幕,李兆赫在他身边坐下、开电脑、清任务,他自始至终没有出声。
李兆赫能感觉到空气中浮动的不安,换做昨天,他说不定要和长发男好好说道说道,可是现在,他轻声哼着歌,让思绪沉浸在画笔里。
我希望你快乐。
——
画画虽然快乐,早退比画画更快乐。李兆赫在接机口的椅子上坐着,翻看着artstation上更新的作品,以前同事又上传了一吨神作,看着以前同事的作品,李兆赫又忧伤起来。
他离职之前,同事的镜头语言并没有这么好,甚至可以说比不上他,而一年多过去了,同事顿悟了,突然掌握了镜头感,对于动态和压迫感都有了全新的理解。而李兆赫的页面充满陈旧气息,好久没更新,也没有作品可以更新。
要是为自己辩解,他想说,好久没有出去写生,对大自然的临摹永远是艺术最本真的来源。他现在参考的是饱和度过高的原画稿,平时画的是假宝石和木箱,比吃老本更快地消磨着自己的才华。
生活就是在短暂的快乐自信和长久的自我怀疑中不断拉锯。李兆赫关闭ipad,看着登机口,大哥的飞机并没有晚点,但是他在接机口未免等了太长时间,已经两班飞机过去,人群从拥挤到散去,从散去到拥挤,再从拥挤到散去。
手机没有丝毫新信息,他发给大哥的消息没有回复,电话没有人接,李兆赫正想着要不要找个工作人员问问怎么回事,一个男人,拉着行李箱,不紧不慢地走出来。
两人的目光交汇了。
在无聊等待的时间里,李兆赫酝酿了很多情绪,从看到哥哥,就冲上去给他一个爱的抱抱,到等得太久,拳头痒了,想冲上去给他一拳,到焦虑万分,不知道哥哥出了什么事,此刻,在注视着男人的时候迟疑了。
如果不是因为特殊的心电感应,他可能认不出这是大哥。
三年,李兆微的皮肤从日式的苍白细腻变成薄薄的古铜色,戴着倒三角雷朋眼镜,上唇和下巴上留着精心修剪的胡子,黑衬衫、黑风衣、黑裤子,黑皮鞋,却没有当年消瘦俊雅的味道,而是挺拔魁梧,是有健身习惯的成功男士。
他拉着一个很大的行李箱,身边并没有坐着轮椅的小初恋,也没有那个被他一同带出国的同事,是完完全全地孑然一身。
李兆赫迟疑地站起,向他走去,站在隔离带外,抬起手,左右晃了两下。李兆微对他一笑,脸颊肌肉拉出利落的线条,是很有男人魅力的笑容。
他从隔离带后绕出来,探手搂住李兆赫的肩膀,用力摇了摇。李兆赫的肩膀短暂地靠在他胸口上,哥哥黑色衬衫下坚实的胸肌、风尘仆仆的味道、烟草的味道,以及陌生的遥远气息混合在一起,仿佛被一个陌生人拥入怀中。
他本能地推开哥哥,李兆微像是没有察觉到他突如其来的不安,上下打量着他。
“你好像变样了。”竟然是哥哥抢他的台词,“哈哈哈。现在结婚了吗?”
李兆赫抬起手,向他展示光秃秃的手指。哥哥又大笑。就连他的笑声,都和记忆中的完全不同。
“你女朋友呢,那个小姑娘,怎么没带她一起来?”
“……分手了。”李兆赫低声说。
“……真可惜。”
李兆赫全然失去主动,大哥向外走去,他便跟在大哥后面,不像是他来接哥哥,倒像是哥哥来接他。航站楼出口的自动门向两侧打开,李兆微停住脚步,透过打开的门,眺望着航站楼外面,深沉地说:“这地方变样了啊。机场是重新翻修了吗?”
李兆赫终于掌握一点主动权,回答:“好像是吧。我每次回来都觉得机场和以前感觉不同。咱们车停在那边。哥,你跟我过来。”
大哥稀奇地看着他:“你都有驾照了?”
李兆赫抓狂:“早就有了啊……!要不在美国我骑电瓶车上学啊?”
李兆微低低笑了一声,跟着李兆赫走向停车场。边走边看着周围,步伐比他记忆中要慢,时不时评价一番路边的车,仿佛在逛二手车市场。李兆赫笑着应对,却有一阵挥之不去的紧张感。这紧张可能属于他自己,也可能属于强行掩饰的大哥。
为了迎接大儿子的归来,李先生和妈妈拨冗前来,要在今晚和全家人一起吃团圆饭,而且不去外面的餐厅吃,在自己家里的餐桌上吃。
消失的初恋比坐着轮椅的初恋更加成为话题。大哥怎么会一个人回来,当初他要死要活坚持带走的人都去了什么地方?三年来他的外形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改变?问题排山倒海,哪个问题都想成为第一个被问的,但是气氛不允许他问任何一个问题。
大哥一直在笑,李兆赫则明确地感觉到笑容下隐藏着防备和恶意,他不想在家族矛盾爆发前先受伤。
“你和小姑娘怎么分手了?”
李兆赫回过神,意识到大哥在问龚宝甜。
“性格不合。”他简单回答。
大哥瞟了他一眼,若有所思:“性格不合……你还能和别人性格不合啊。”
“我也是有性格的啊。”李兆赫辩解,“她跟我完全不一样。我俩没有必要耽误对方。”
大哥又开怀大笑,说:“本来还以为这次回来能喝你的喜酒。看来是黄了。你得抓紧时间啊,要不好姑娘都被别人抢走了噢。”
李兆赫无语:“我不急着结婚。结婚干嘛?我现在也没有时间结婚。”
“口气这么大?你忙什么呢。连结婚的时间都没有?”
“我在达拉游工作。啊,你大概不知道达拉游,一个游戏公司。我现在是做游戏的哟,很帅,你不要小看我们游戏!上一款现在月流水几千万,厉不厉害?有可能下一个金摇杆奖就是我们公司出的,你现在求我,我还能给你网开一面,在游戏里做一个叫李兆微的NPC,这样每天都有数百万的人跟你说话,到你这里来领任务,厉不厉害?”
李兆赫说得摇头晃脑,大哥一直在笑,听到最后一句,问:“那我就从现在开始期待了?”
“别期待那么早。”李兆赫对他晃晃手指,“说不定我把你做成一个反派,或者做成一个碎片,他们打boss就是为了爆你,是不是更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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