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光明庇佑的善果。”路西恩这样回答他,在进入光明神殿前微微俯首,指尖落于心口。
他们正站在维尔维德郡的主神殿前,虽然路西恩来之前维尔维德穷得要吃不上饭,象征区域神明信仰的神殿却是修得富丽堂皇,跨过高高的门槛,地板用路西恩叫不上名字的洁白石料铺成,莹润细腻得像是羊脂玉,阳光透过窗户上的大块的彩色晶石洒下,整个主神殿都被斑斓而神圣氛围所笼罩。
不同于上次视察救济所顺路跟伊莱诺主祭见面,那次伊莱诺主祭只在神殿的副厅招待了路西恩,简单来了一通“光明照耀”“愿光明护佑”的话疗,喝了一壶神殿花田出产的花露配圣水,那味道数十年如一日的难喝——公认的难喝,路西恩不止一次听父兄吐槽过。
但圣水花露又是神殿接待客人的最高礼遇,路西恩不仅得捏着鼻子喝下去,还得面带微笑好像在喝什么好登西一样。
这次路西恩是以领主的身份正式拜访神殿,如果更加严格地纠正用词,他应当是“谒见”神殿,光明教会对于光明神的崇高性看得很重,虽说帝国这边还没到神权高于皇权的地步,唯一能进神殿而不向神像弯腰行礼的只有帝国皇帝。
路西恩免不得得走个正式流程,哪怕他来拜访是要跟伊莱诺主祭谈正事,首先也要脱去外袍摘掉帽子,洗干净双手,在主神殿的祭坛下向光明神的雕像俯首,花个十几秒钟闭眼祈祷。
路西恩垂眸,轻声颂念:“愿光明护佑。”
伊莱诺主祭沾了一点祭坛杯中的圣水,点在路西恩额上,“光明将伴你前行。”
走完了这个流程,路西恩才跟伊莱诺主祭转移到隔壁的会客厅里,就着难喝的圣水花露开启了谈话。
一个头上蒙了白布的姑娘端着小盘水果放在桌上,路西恩多看了她一眼,那是个面容清秀的姑娘,微厚的唇和挺直的鼻子赋予她坚毅的气质,双手粗糙皴裂,是一双做活的手,白麻布把她的头发裹起。
乍一看有点路西恩上辈子披麻戴孝的意思,不过在这个世界,一个姑娘头上蒙白布就代表着她誓言终身侍奉光明神。这些姑娘在神殿做些粗使杂活,也负责耕种教会的祭田,而教会收留她们给口饭吃有张床睡,日子艰苦至少能活下去,许多是穷苦人家的姑娘走投无路,才选择了投身教会。
蒙上了白布的姑娘属于光明神,即使是她的父母丈夫也没有资格带她回去。
这方面路西恩认为光明教会还是有积极意义的,在这个没有慈善组织和人权概念的世界里,光明教会的确是为许多弱势群体提供了庇护,包括教会学校的存在,不管学费再怎么贵教的东西再怎么传教,也到底打破了高层贵族垄断知识的格局,给平民和末流乡绅提供了获取知识的途径。
不过纯粹烧钱大操大办的宗教仪式就emmmmmmm了,再过一段时间,差不多等同于路西恩上辈子春分的时候,就会迎来光明神教最重要的宗教节日【日祭】,通常都要修葺神殿大操大办所有信徒不干活狂欢三天,用来庆祝白日渐长,光明与温暖的慷慨赐予。
如果光是所有人停工不干活休息三天,路西恩其实不是不能接受。就当给大家放个小长假嘛,而且又不是断食断水对身体不怎么友好的斋戒,大家吃好喝好高高兴兴地放松三天,非常有助于舒缓压力,节日过后再干活也会更有效率。
路西恩比较上头的是资金问题。
【日祭】仪式的资金,按惯例都是要信徒自愿捐赠的,并且再怎么穷困的信徒也会咬着牙挤出一笔现钱,还会积极参与到神殿修葺的工程之中。
绝对比他们被领主老爷征召去修路修码头各种修积极一百倍。
也就是这边路西恩辛辛苦苦地想办法富裕了大家的口袋,那边光明教会就抄起镰刀开始割他养大养壮的韭菜,韭菜们还高高兴兴主动上去白送,丝毫不顾忌城市建设度会不会噼里啪啦往下掉,叫他这个领主老爷直接病倒再起不能。
路西恩真是想想就很气。
但领地里的民众想要,你又不能不给。
物质建设是城市建设度的决定因素,精神建设也是啊。
路西恩就只好抓着劳伦斯和道顿叽叽咕咕私底下开了几场小会,这事情还得背着威廉姆,教会学校出来的治安官是个虔诚的信徒,每个月都会敬奉十分之一的收入给教会。
劳伦斯就没那么信这个,和路西恩差不多的级别,因为身边信的人多才跟着装装样子,而法师家系出身的道顿更加对这个不感冒,如果他真是个法师,也是要被主祭们咒骂为“亵渎神明的东西”的异端分子。
路西恩拉着这两个讨论了几天,本着让信徒们少掏钱的同时场面热闹不寒酸,最好还能联动着后劲不足的春狩季,再赚点额外好处捞一笔等宗旨,搞出了几个日祭庆典的优化方案。
接着就是今天了,路西恩出面正式地拜访伊莱诺主祭,拿着方案好声好气地跟他谈。
平民信徒的羊毛真的没什么好薅的,他们手里能有几个钱,就算今年稍微富裕了一点,赚到的也是零头中的零头,真正吃肉的都是那些贵族老爷法师老爷还有各家商会的商人们。
赞助教会的日祭庆典可是荣耀无比的好事情,路西恩主动做出表率先捐一笔,只要伊莱诺主祭愿意在日祭庆典的祭文里加上几句话和他的家族名,动动笔多两行字的事情而已。
“祭文怎么能随意改动……”伊莱诺主祭驳斥他,语气却没有那么坚定。
这位主祭本来就不是多么虔诚坚定的人,看他在诺伯子爵和安达西会长之间左右摇摆的立场,以及当时晚宴和之后他面对自己的反应,路西恩就知道伊莱诺主祭很容易被说服。
非常容易,说服这位主祭只需要最传统最简单的方法——威逼利诱即可。
他会被利益动摇,也会恐惧路西恩展露出阴暗血腥喜怒无常的一面,同时眷恋主祭的风光地位,谁也不想得罪更不想冒险,又喜欢被信徒高高捧起的虚荣。
路西恩对他展示了可以到手的预期收益——郡政府捏着那些贵族富商的缴税信息,对照着税率一算就知道路西恩把他们喂得走都走不动,只消抓住几个重点攻略,绝对能刮下一层肥厚的油水来。
一个比往年伊莱诺主祭卖力宣教募捐,拼命抠下每一个碎角,还要多得多的数字。
伊莱诺主祭控制不了自己的心动,只要他稍稍踩进坑里,路西恩紧跟着就开始收网,端起领主的架子与他聊起些最近财务部门整理出来的有趣账目,来来往往的金额和人名都颇有意思,正巧春狩季过去也没什么事,不如伊莱诺主祭和他一起好好探究一番,打发打发时间。
“当然,要是您的事务繁忙,就权当我没有说过吧。”路西恩拿起小颗的葡萄,一点一点把皮撕下来。
但凡手里握有权力,又缺乏监管,就不可避免地会有擦不干净的烂账,那种捅出来可能引火烧身,只有一直是个秘密才有利用价值的烂账。
伊莱诺主祭呐呐,又低头看起路西恩带来的几份文书。
这次他没有再说,日祭庆典的流程有严格规定,不能随便修改之类的话。
第69章
从救济所附近的河边远眺, 是能够看见主神殿钟塔尖而高的屋顶的。
清晨,正午, 还有日落的时候,钟塔就会响起沉闷而厚重的钟声,那嗡鸣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天际传来,人们听见了钟声,便会停下手里的活计,祈祷一句光明护佑。
乔安以前不知道为什么, 非常害怕听到钟声,每每听到心底都会油然而生一种悲伤苦闷的情绪,难过得眼睛里要落下泪来。
现在她大略知晓了, 应当是因为婚礼时也会敲响钟塔的钟。每次听到钟声, 她都会联想到曾见过的那场婚礼, 面无表情眼中含着哀愁的新娘, 被她的父母嫁去换了一头小牛。
小牛是彩礼, 乔安想她不应该用“换”这个动词。村里的人说的都是这份彩礼多么贵重,新娘要嫁进去的夫家生活富足, 是顶好顶好的,光明神庇佑才找到的好亲事。
于是乔安也不确定起记忆里那面带愁容的新娘是否只是她的错觉,或者那其实是一场令村里的姑娘羡慕至极, 新娘满脸幸福出嫁的好亲才对。
可话又说回来,父亲曾经要给她定下的丈夫,那个她看了都想吐的男人, 在村子那些人眼里不也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夫婿吗?
乔安一边坐在河边,机械地搓洗着救济所里换下来的尿布,一边出神地想着事情。小时候看到的那场婚礼她已经不太能回忆起细节,只记得面纱下新娘抹得白如死人的脸, 和那种让幼小的她莫名开始哭泣的冰冷气氛。
现在回想起来,她仍然浑身微微发冷,好在那种对于钟声的恐惧,已经随着她披上白布而消失。
乔安穿了一身跟神殿里路西恩见到的那个姑娘差不多的装束,素色的裙子为了方便干活挽起裙摆,白麻布裹住了她的头发,边缘露出些短短的碎发。
与在工地的时候相比,她看起来仿佛换了一个人,眼睛里的光完全不一样了。
乔安十分感谢那位救了她的劳伦斯老爷,在她冒冒失失地逃出回家的队伍,快要冻死荒野时,劳伦斯老爷把她捡了回去,给了她饭吃给了她睡觉的地方,并且在她的请求下收留了她好几日,没有把她强行送回村子里去。
也幸好光明神庇佑,劳伦斯老爷是个正派的好人,看出了她无处可去的处境也没有趁人之危,而是在照顾了她一段时间后把她送到了光明神殿附近的救济所。
乔安听说过救济所,领主老爷的管事来村里征劳役的时候,就有几个无人照料的孤老被带去了那里,虽然管事们说救济所是有饭吃有床睡病了还有教会祭司治病的好地方,但村子里都传那是领主老爷想少出点粮食,把没用的老弱病残带去处死掩埋的地方,阴森可怖充满了将死之人的哀嚎。
还有的大人吓唬孩子,就会说“把你送到救济所去”。
乔安一度也相信了传言,直到她自己亲自到了救济所,才知晓传言是多么的荒诞无稽。
救济所的条件是很糟糕,比起她在工地上的集体宿舍还要更差一点——病人被集中放在一间屋子,其余的大大小小老的少的又都挤在一道,稍大些的孩子和还能动的老人要看护婴孩和将死的老人,而像她这样有手有脚能干活的,就得负担起擦洗收拾各种粗重活,以维持救济所的正常运转。
但至少,有机会活下去的可以在这里苟延残喘,注定要死去的能聆听祭司学徒为他祈祷来生。
乔安见到过村里没人照顾的孤老死时的模样,活着的时候瘦骨嶙峋又脏又臭,死了直到尸体烂掉才被发现,无亲无故更没有人愿意去屋里把尸体抬出来,最后为了避免传染病和节省请祭司的丧葬费,一把火连屋子一起烧了个干净。
而婴孩的消失就更加简单无声,尤其失去了父母或父母无力抚养的婴孩,小小的一阵寒风或者少吃了两顿,母亲拼了命生下来的孩子转眼就消失在了泥土里。
救济所里有女人就是那么失去了孩子,脸色蜡黄时常说些疯话,和婚礼上的新娘一样让乔安害怕。
但那女人对孩子极好,她们这些干活的人能多分一块黑面包,那女人就经常把面包掰碎了,分给边上没吃够眼巴巴看着的孩子们。
乔安有时也被当成孩子——她被劳伦斯亲自送来,多少会被另眼相看,因而只被安排搓搓洗洗或者在厨房里打下手的工作,从不让她靠近住了病人的屋子,也不让她照顾快要过世的老人,最多被管事安排做孩子的保姆,给小孩子换换尿布什么的。
管事不知道劳伦斯跟这个姑娘是个什么关系,想着至少别让人死在这里,再安排些杂活别净吃白饭,加上小姑娘干活麻利又能吃苦,劳伦斯问起来他也有话好说。
而来到救济所的第二个月,乔安在头上蒙了白布。
她始终担忧着家里的父母,那是她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她也猜想自己这么贸贸然地往外跑,父母大概已经急坏了,若是知道她在这里,肯定会纠结着亲戚朋友来把她带回去。
但乔安打从心眼里害怕回去,跑过一次再回去,父母更要急着给她找婆家把她嫁出去了——若是要她嫁人,她宁愿下半辈子在救济所里做这些苦力粗活,救济所里这么多孤儿,她即使不嫁人,大概也能养孩子养到吐。
这样的心情之下,将自己献给神明就成了她能找到最好的选择。乔安剪短了头发,蒙上了白布,来救济所主持葬礼的祭司学徒顺便为她完成了仪式。
蒙上了白布之后,乔安奇迹一般地再也不怕钟塔的钟声了。她也可以跟其他人一样,在钟声响起时静静祈祷,感恩神明赐予的光明与恩泽。
乔安又拜托路过的行商传了口信给家里,把自己献给神明也可以为她洗刷干净村里那些龌龊流言,她的父母或许可以因此放心一些,不再唉声叹气在村子里抬不起头。
救济所里她不是唯一蒙上了白布的姑娘,事实上流落到了救济所的女人大多会走到这一步——为了不被丈抓回去,为了不被父母抓回去,为了求一条活路——因为这件事,救济所的管事可是跟伊莱诺主祭掰扯了好长一段时间。
别以为管事不知道教会那所谓供应食宿到底有多少水分,投奔过来的女人除了耕种教会的祭田还要自己开垦土地修缮房屋,有时候还要从商人工匠那里接些缝花边折盒子的零工维持生计,而她们收入的什一税,哪一次也没见教会少收过。
那些女人的生活艰苦,却又无处可去,离开了教会她们根本没有活路。这样一个个后半生绑死在教会船上的免费劳动力,伊莱诺主祭当然是希望越多越好,而救济所的管事深知,要是他让教会割走了这波领主老爷的韭菜,领主老爷就能割了他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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