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那畏畏缩缩在众人面前连头都不敢抬的瘦弱宗门弟子正是不负假扮的。
面对长老们不可置信的惊疑质问,他表情不变,一如从前那位温文周到的仙宗大师兄。
只是说出口的话,却犀利见血,一把将他们上下维持的遮羞布扯下。
“自然是我。”不负走上前,面朝众位长老背塔而立,黑发白衣,山风呼啸,衣袂翻飞,“今日这出逼人‘杀身成仁’的大戏,怎么能少了我?”
“你不是已经……命灯已灭!怎会魂留人间?!”
来者不善,大长老抢先一步开口,试图将焦点从郁九城转移到不负本人身上。
不负倒也没急着将话题扯回去,他施施然敛了敛长袖,温声道:“看来长老们已经忘了十多年前那道齐全青玉琉璃塔的‘祭品’了,委实让我这个挣扎着在你们眼皮子底下不人不鬼地活了十余年的孤魂野鬼伤心啊……”
说话间不负挑眉一笑,露在衣衫外面的修长脖颈与手腕没了以前从不离身的白绫束缚遮掩,雪白皮肤上猩红纹路暴露无遗,妖冶而诡异。
此刻的不负若是让谢棋看见,他那声月亮师兄只怕再也叫不出口。
从前的不负白衣似仙,如今不负依然白衣,却鬼气森森。
郁九城不明所以,长老们却做贼心虚很快反应过来:“你是当年的……不对!你明明被……怎么还可能活得下来?!”
不负将长老的未尽之语坦坦荡荡地说了出来:“被扒皮抽筋,敲骨放血,斩断四肢……若是在其他地方,自然是活不下来的。”
“可这里不是仙山吗?在这里一切皆有可能啊!”
扒皮抽筋……敲骨放血……斩断四肢……
郁九城心中阵阵发寒,伸手想去抓不负衣袖,却抓了个空。
并不是不负躲开了他的手,而是真的抓不住……此刻的不负,已经只是道无形魂体。
郁九城无措地唤了声‘师兄’。
不负终于转头,将注意力放到他的师弟身上,他表情冷冽,目光却凄然:“为什么非要回来呢?你不是一直想要去人间吗,我明明已经为你安排好了一切!”
“我以为……我是……”面对师兄的指责,郁九城气息乱了一霎,想解释,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罢了。”不负长袖一甩,没有理会郁九城的支支吾吾,“回来便回来了,反正一切都将终结于今日……你在旁边看着就是。”
大长老察觉不妙大斥一声:“仙宗弟子何在?!还不赶快将这欺上瞒下的叛逆之徒拿下!”
郁九城第一时间拔剑挡在不负身前,但……无人应声。
“你做了什么?!不负!!!”长老们转头四顾,只见他们身后的弟子依然排列整齐、一人不少,但却神情呆滞,宛若木像。
长老们痛声怒道:“他们将你视作师兄!诚心为你守灵七七四十九天,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不负:“无甚,只是少许迷香,仅能脱力一个时辰……还要感谢众师弟们为我点的这满宗长明灯,不然我还真要多费好大一番功夫才能控制住这么多人。”
“至于他们将我视作师兄,我自然也是将他们视作师弟的。师兄实在不忍心师弟们一直被蒙在鼓里,今日便来为他们拨云见日!”
说罢,不负飞身而起,在长老们的阵法之上新添一层阵法,青玉琉璃塔虚幻的塔影瞬间凝实,甚至还能看见它曾经被摔碎又修补的裂痕,只是里面原本摇曳的火光变成了一个个扭曲残魂!
“……让他们睁开眼睛好好看看,自己站在怎样一个浩然仙宗!”
随着不负手势变换,破裂的青玉琉璃塔再也禁锢不住那些残魂,一瞬间神号鬼叫凄厉幽怨,原本清净仙山变得宛如地狱。
郁九城手中灵剑似有所感,发出阵阵清鸣,郁九城却归剑还鞘,强行切断灵剑战意,他不会动手,因为,他看见了他的师兄,小时候的师兄。
在那些哀嚎残魂间,有一格格不入的温婉女子,她神色哀痛,怀中抱着一个看上去只有五六岁的小孩儿,那小孩儿手脚皆断,像婴儿一样被勉强包裹在女子浅色外衣中,细细脖子没有皮肉,筋骨裸露,鲜血渗透布料,沿着女子腰间玉佩往下流淌……鲜血淋漓间,只有一张脸蛋干干净净,空洞木然却又充满孺慕地望着抱着他的女子。
郁九城嘴巴张了张,无声地唤了一声‘娘亲’。
他的腰带上,挂着一枚与那女子腰间一模一样的玉佩。
“不负!你要放出这些孤魂厉鬼为祸人间吗?”长老怒极,却又不敢真的松懈手上阵法,一但他们松手,虽然不负在他们阵法之上结的阵会不攻自破,但借由他们力量现出原型的青玉琉璃塔也会不堪重负破碎,这一破,只怕就再也修复不回来了。
“厉鬼?为祸人间?哈哈哈哈哈……”不负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仰天大笑,直笑得眼眶通红泪流满面,“九城你听到了吗?这才是这些人的真心话!即便你以身填塔让他们能继续在这人间仙山肆意逍遥,待到□□泯灭魂消魄散只剩一点怨气不甘残留塔中时,就从宗门救星变成了他们嘴里为祸人间的孤魂厉鬼!”
长老们生怕郁九城听了不负的话心生动摇,连忙开口道:“历代九城自然都是救宗门于水火的英雄!但人死如灯灭,如今塔中留下的不过是怨气残影,怎么能算是真正的他们?!”
“救宗门于水火?”不负冷笑,“敢问众位长老,我们宗门遇到了什么劫难?是有强敌来袭?还是有灭宗天灾?”
“没有天灾也没有人祸!不过是想维持高高在上的仙宗地位罢了!”
“还有脸面说什么为祸人间!为了青玉琉璃塔所需人生八苦,直接将山下八座城池变为人间苦厄地狱的你们才是真正为祸人间之人!”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青玉琉璃塔的幻影越发凝实,苦苦支撑的众长老也逐渐有些支撑不住,可即便把牙咬出了血也没有一个人收手。
不负叹息一声:“罢了,罢了,我何苦与你们这种人说这么多……”
“九城,你好好看着,这里面的人都是曾经的‘九城’。”
“他们是你的母亲、叔伯、祖父、长辈……血肉消散后只剩一点怨气残魂,他们被塔禁锢,找不到来处也没有归途,永世不得解脱,而只要仙宗还在一日,塔里面的‘九城’就还会继续增加……”
郁九城握紧剑柄,仰头凝望着不负:“师兄想怎么做?”
不负高声道:“自然是破塔、放魂!”
“千万不可!”形势已然如此,受制于人的仙宗长老终于放下他们高高在上的神仙架子,急声道,“塔中‘九城’早已没有记忆神智,只留怨恨,对人间、对宗门的怨恨,你若将他们放出来,他们一定会屠戮仙宗!”
仙宗已存数百年,填进塔中的‘九城’连年纪最大的长老都记不清到底有多少。
当初入塔时九城的信念有多么坚定,对仙宗对人间有多么眷念,在塔中随着血肉的消散时间的流逝逐渐知道真相后就有多么怨恨……一代一代一脉相承的血脉积攒至今,早已是仙宗承受不起的恨意。
听了长老的话,郁九城再度看向塔内,握剑的手青筋凸起——此刻那女子怀中的孩子与腰间的玉佩都消失了,脸上的温婉哀痛也被扭曲麻木替代……与其他残魂一般无二。
她扑到塔缝边,长着尖利长指甲的手用力往外伸,那外面,正是众位长老与宗门弟子所在。
“师兄……”郁九城恍然无措。
不负却没有心思安抚他,只冷言冷语地说:“那也是应该的。”
“天理昭彰,终将一报还一报。”
此言一出,群情哗然,不过只有长老们能开口怒骂,被定身的宗门弟子们最多呼吸粗重一些,便是慌乱流泪也发不出一丝声响。
他们吸入太多后殿长明灯中的迷香,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若真让那些满是怨气的残魂出了塔,岂不是束手待毙引颈受戮?!
此刻,在场的宗门弟子不自觉分为了三拨——
一拨从前就与不负关系亲近,守灵时最为虔诚也是迷香吸入最多的,寄希望于他们素来温柔的不负师兄只是出言吓唬长老们……或者有法子在冤魂破塔后保他们一命。
一拨则将希望放到了郁九城身上,他们不能动弹,长老们要维持青玉琉璃塔,不负在结阵破塔,严格来说现在只有郁九城一个人拥有完全自主的行动能力……但郁九城常年居于后山,鲜少与其他宗门弟子接触,加之他本身性格冷硬,留给其他人的印象也多是恃才傲物目下无尘,是以寄希望于郁九城的并不多。
更多的人期望于长老们能收手,宗门弟子都学过阵法,一眼便看出如今场上形势其实更多还是取决于众位长老的选择,只要他们选择收阵,那架于他们阵法之上的不负的阵法自然也就不攻自破……青玉琉璃塔碎便碎了,大家的命更重要啊!
可惜这被寄予厚望的三方都没有出手或者收手,最终打破僵局的是先前被不负骗去追可疑人影的掌门。
掌门出现,众弟子自是喜不自胜连连在心中欢呼得救了,但长老们的脸上却没有喜色。
对面一个是掌门的徒弟,一个是掌门的亲子,他真的会站在他们、站在宗门这边吗?
更何况不负还是掌门亲自抱回来的,掌门真的不知道不负的身份与目的吗?而且……
心中心思百转,大长老选择赌一把:“掌门!快拿下不负这个叛宗逆徒!”
掌门缓缓走到已经凝出青玉纹路的九层高塔前,他伸出手,轻轻贴在最大的那处裂缝上,里面女人的残魂正在尖声哀嚎,凝目细细听了一会儿后,他才轻轻摇头,回复长老的要求:“是我们欠他的。”
长老们气急,却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反驳,因为确实是他们欠不负的……对‘九城’这个存在于宗门数百年的人形工具,他们利用起来得心应手升不起半点愧疚,但对不负这个从宗外偷来‘填缝’的祭品,他们却无法完全心安理得。
不负轻笑:“师父真的不拦我吗?”
掌门摇头,双手背在身后,以实际行动表明立场:“我不拦你……只是,你确定要这么做?”
不负脸上疯狂假意的笑容褪去,有那么一瞬间,他看上去似乎还是从前那个清冷但温柔的仙宗大师兄。
“师父,我和您不一样,我是真的进去青玉琉璃塔中走了一遭。”
“我被他们剥皮抽筋斩断四肢,像填补缝隙的烂泥一样塞进塔里,被自身难保的师娘用仅存的灵力与她消融的血肉吊回了半条命送出青玉琉璃塔,又被您捡回去,以鹤骨重塑人形……我见过人世间最毒辣的善,最虚伪的恶,最冠冕堂皇的大义……我知道这仙山之下所有伪装,所有阴谋,所有高高在上正经端重的人皮底下是怎样的肮脏面目。”
“这么多年过去了,您大道无为,不悲不喜……可我的心,还是放不过他们。”
不负抬手,阵法瞬间光芒大盛,青玉琉璃塔发出不堪重负的破碎声:“不光是九城……我要斩断这狗屁仙宗的‘仙脉’!”
第154章 《九城》剧终
黑云拢聚之下, 狂风大作,明明是大白天,却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只有两层阵法清光大盛。
郁九城的挣扎,掌门的叹息,都没能让不负收手,也没能让做惯了神仙的长老们真正认识到仙宗存在的错误。
终于, 在长老们狰狞泣血的嘶嚎中、在被定身弟子们惊恐灰败的神色里,青玉琉璃塔彻底碎裂。
在青玉琉璃塔破碎的那一刻, 笼罩在仙山之上的‘仙光’也随之消散,仙宗百年罪孽再也遮掩不住,黑云翻滚, 雷电轰鸣……天罚将至。
而在天罚来临之前, 还有破塔而出冤魂残鬼。
郁九城的灵剑还是出鞘了, 可就在他即将挥剑之际,眼前突然闪过一道白影——‘噗呲’一声,掌门被阴怨之气浸染得黝黑发亮的尖锐长指甲当胸穿过。
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包括那冲在最前面,利爪直冲郁九城而去却最终捅入了掌门身体里的女残魂。
“父亲?!”郁九城声音颤抖, 挡在他身前的掌门却看也不看他,一手用力将仿佛因为见血而呆愣住的残魂用力控制在怀里, 不顾这样会让捅在他胸口的利爪嵌入得更深, 另一只染血的手则缓慢而坚定地将郁九城的剑归鞘。
‘咔哒’一声,是郁九城灵剑归鞘的声音, 也是那女残魂长甲断裂的声音。
那双没了黑色长指甲,忽略掉上面粘稠血迹,勉强也可称得上一句纤纤玉手的手掌轻轻搭在了掌门满是鲜血的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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