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吃了一口,果然全城的人们扎堆往这里跑是有理由的,这里每一条上桌的鱼,离开长江的时间都不会超过三个小时,鱼肉自然软嫩弹滑,宜江惯常烈火快烧的烹饪方式极其鲜香爽辣,童瞳本来不饿,这会也突然觉得胃口大开。
边城推荐说:“试试他们的鱼糕,这家的鱼糕都是老板娘自己做的,鱼肉用的很扎实,很有弹性,一点不腻。”
锅仔里一块块镶着金黄色外皮的鱼糕,白白嫩嫩地在汤里上下浮沉,鱼糕是宜江的特产,用鱼和肉捣碎后按比例混合,再制成的年糕,吃的时候切成方形的一块块,蒸一蒸或跟锅仔一起煮了吃都行,在红白事的时候,还会作为跟藕、肉圆、木耳等一起蒸熟作为头道菜。
但童瞳一直不喜欢这玩意儿,无他,大多数鱼糕在做的时候都很舍得放肉而舍不得放鱼肉,做出来的糕软塌塌的,一口就腻。
听边城这么说,他犹豫地盯着看了半天,还是伸手夹了一筷子,鱼糕从锅仔里被捞出来,在筷子尖弹了一弹,果然,很有韧劲的样子,咬了一口,鱼糕被煮过,混了鱼汤后,一团很有嚼劲却又毫不粘牙的柔软触感在口腔绽开,他含混“嗯”了一声,举着咬剩下的半块糕说:“好吃,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鱼糕。”
边城笑了:“那就多吃点,要不把这盘也都下进去?”
童瞳连连点头。
冷超突然说:“光顾着吃了,城哥雷哥,还不知道你俩都是做什么的呢?”
这话一出,边城和苏雷互相看了一眼,杜骊打了个圆场,敲了下冷超的头:“人家做什么我不知道,我就知道九个月后你就是铁板钉钉的无业游民。”
冷超任她敲,躲也不躲:“咳,这又不是隐私。”
边城说:“我跟苏雷都做生意,我就是一个卖建筑材料的,就在你们学校旁边的钢材市场,每天都路过你们侧门,这才机缘巧合地去了绿岛,跟秦澍认识了。“
然后他笑着看了眼苏雷,苏雷作势往后躲了躲:“我怎么觉得你要坑我?”
边城指了指苏雷继续说:“雷哥就不一样了,宜江娱乐业夜场小王子,名下KTV酒吧台球厅加起来得有三十多家,是吧苏雷?我是不是还说少了?”
三十多家……其他人简直有点肃然起敬的意思,就这还只是小王子,那只有一家破酒吧的秦澍大概只能算洗脚婢了吧?
苏雷挠挠头,白得没血色的脸上竟然一抹不好意思的红晕:“店是真的,名号什么的,太羞耻了,别听边城瞎扯。”
然后苏雷突然一起劲,要扳回一城,指着边城说:“这人,还说自己什么小生意人,夜明珠那全城最大的钢材市场都差不多要改姓边了吧?他们家基本上垄断了市场不说,连新建的水电站大坝这么大的业务也能搭上线,这就不是一般的牛逼了吧?”
几个学生听得瞠目结舌,别的不说,正在新建的大坝可是国家级的重点项目,这都能搭上业务,绝不是一般的“小”生意人。
边城脸上却半分笑意也无,童瞳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他竟然看出了一丝无奈,边城打断苏雷:“好了,有完没完。”他跟其他人解释:“那都是我几个姐夫做出来的业务,我只是给他们帮帮忙而已,跟我没啥关系。”
秦澍虽然跟他俩认识的时间最久,但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些情况,以往只当他俩是普通的闲荡社会青年,这才知道竟然是青年才俊,他发自内心感慨道:“真牛逼!你俩,绝对是踏进我那小破店来头最大的客人了。”
童瞳忍不住笑了,又忍不住再多看了边城几眼,不料正好撞到边城也正在看自己的眼神,心中一阵难堪,尴尬地转了头,闷头吃鱼。
秦澍说:“不知道我们毕业了会怎样……对了边城你不知道吧,我跟童瞳都是这里长大的,他以前和我都住在那个旧电站的家属院小区,但他后来搬走了。”
“有时候也回来,我爸还住在那里。”童瞳补充道。
边城微微抬了眉毛:“是吗?那可很巧啊,宵夜宵到了你家来。”
正说着,高两级的台阶上,一大桌喝得醉醺醺的人撒起了酒疯,几个已经醉到神志不清的中年男人围着一个人拼命劝酒,吼道:“慢着!马上就要娶新嫂子了,这酒你不能少喝!喝少了,不吉利!”
整个酒桌上只有一个面目模糊的中年女人,根本拦不住这几个醉汉,被围攻灌酒的那人也爆出一声:“你们几个老东西,他妈的还没到我正式办酒的日子,就敢这么灌我!”
一阵推推嚷嚷,碎酒瓶沿着台阶滚下来,玻璃渣子溅到了童瞳跟前。
童瞳整个人一惊,怔住不能动弹,秦澍飞快扶住他肩膀,问说:“小瞳你没事吧?”
童瞳僵硬地摇头,他望着上面那一片吵嚷,咬紧了牙齿。
边城站起身,要上去让那群撒酒疯的人克制点,童瞳在他身后喊:“别去!”
边城回头看着他,童瞳胸口一阵起伏,说:“那是我爸。”
第10章 深海
童世宁喝酒的瘾估计这辈子都改不掉了,年轻时还能看出一丝没落大家族的影子,后来连皮带骨都被酒精泡变了形,什么风骨什么理想,都去他娘的吧。曾经令郁星一见倾心的颜值,也渐渐肿胀不堪,只有一双眼睛,清醒时候仍能射出凌厉的光,每次童瞳看到,都会想起小时候被他狠狠瞪着,一边嘲骂一边抽条子逼他练小提琴的时光。
小提琴没练出来,父子关系彻底破裂。
但童瞳承认童世宁的确是个有才华的人,小提琴和英文是童家家学,童世宁说小时候见过童老太爷的一整排莎翁英文原版,老头是一位很牛叉脾气也很差的英文老教授,只可惜死得太早,童瞳没见过,据童世宁说,老头对他也是非打即骂,那个年代因为一些众所周知的原因,童世宁并不会半句英文,倒是不能上学的日子,闷在家里乐器学了一大堆,小提琴钢琴吉他二胡笛子……样样玩得炉火纯青,人到中年后闲时也带带学生,算是给一辈子没起色的正职事业找了些安慰补贴。
童瞳有好几个月没见过童世宁,此时他站在距自己五六米的距离,喝得开怀大笑,摇摇欲坠,因为什么?要结婚了?
童瞳的眼神聚焦到那一桌唯一的女人身上,齐耳短发,朴实无华,跟郁星完全不是一个路子,郁星爱打扮,买起衣服来像报复性消费,离婚的时候拖了整整一卡车衣服走,还剩下实在一次拖不完的一半衣衫留在童世宁家里,转头就被童世宁当垃圾扔了。
那个女人眼神温和又无奈,人畜无害的样子,童瞳看着她,有些同情,又一个毫不知情的女人,误以为童世宁是个心肠柔软需要人照顾的浪子。
看着那帮起哄闹酒的狐朋狗友,童瞳觉得童世宁有些可怜,他也就剩这帮不着调的酒友了。
童瞳起身,推开秦澍,一步步走上台阶,扯开那些推搡的醉汉胳膊,把童世宁拽出来说:“爸,你喝多了,早点回去吧。”
童世宁一怔,万没想到此时此地能见着自己儿子,他茫然看看四周,突然爆怒:“你怎么在这?不好好念书大半夜跑到这里干什么?啊?老子省吃俭用花钱供你读大学,你他妈在这里装潇洒吃宵夜喝酒?”
一挥手,童瞳拽着他的胳膊散开来,童世宁摇摇晃晃指着他的鼻尖,作势挥手要揍人。
然而扬起来的胳膊被一只铁钳似的手捉住了,童世宁动弹不得,僵硬转身发现是个陌生人。
童瞳眼里冰火两重天,闷声不响的一股狠劲,对边城吼道:“放开,让他打!”
他凑近对童世宁磨牙说:“打啊!”他指着下面的江水:“打脸太费劲了,不如一把把我推下去,一劳永逸,以后您再也不会见到我,省了心烦,我跟我妈一样,做什么都入不了您的眼。”
童世宁的气焰弱了下去,要打人的手也软了,边城松了手,童世宁被气到,坐下来捂着胸口大口喘着气,那几个撒酒疯的酒友跟着瞎劝架:“老童,童瞳都这么大了,哪能说打就打,再说跟同学出来吃个宵夜喝个酒也没什么。”
一说到喝酒,童世宁眼光又锐利起来,“蹭”地再站起身,中年女人赶紧过来扶着他,他咬牙切齿地骂:“喝酒?学老子喝酒?老子这么多东西学不会,就他妈会学喝酒?你他妈有什么用!”
童瞳面色苍白,猛地从桌上拿起一瓶刚开封的啤酒,二话不说当着童世宁的面对瓶吹了下去。
边城一脸铁青,上去就要夺酒瓶子,童瞳退后一步,那股混不吝的野兽劲儿又来了,吼道:“滚开!谁他妈敢碰老子一下!”
秦澍拉住边城,低声说:“让他发泄出来,不然等下更糟。”
童瞳一口气喝完一瓶,又拿起一瓶,刚喝下几口,冷不丁童世宁骤然暴起,对着童瞳一脚踹了过去:“老子让你喝!”
酒瓶嘭地炸碎,泛着白沫的酒和玻璃渣散了一地,童瞳弓着背被踹翻倒地,被身后的台阶挡住。
边城脸色骤变,跟秦澍一人一边赶紧把童瞳扶了起来,童瞳满脸狞笑,挣脱开两人对童世宁说:“您不知道吗,喝酒会遗传,我就等着有一天喝到大出血被送去抢救,上梁不正下梁歪,这么简单的道理您不懂么?”
童世宁眼眶红得充血,扶着他的中年女人忍不住说:“童瞳,你就少说两句吧,你爸他本来身体就不好,受不得这么刺激他。”
秦澍趁机跟她说:“阿姨,您是童叔叔的……女朋友吧?您快带叔叔回去吧,他们父子一见面不是吵架就是打架,这会都喝了酒,一会怕更难收拾。”
女人连连点头,跟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几个损友说:“愣着干嘛?还不帮忙把老童架回去?”
几个人这才后知后觉七手八脚地上来拉童世宁,童世宁被拽得踉踉跄跄,一边台阶上走一边扭着身子继续吼:“老子喝酒,是因为气不顺,你,你他妈,懂个屁!”
喧嚣散去,留下一地残渣,杜骊完全被吓到,冷超刚才只顾着护着杜骊,这会几步跑上来要掀童瞳T恤:“是不是踹肋骨上了?看看有没事?”
童瞳不耐烦一把挡开:“我好得很。”
边城紧紧盯着童瞳,眼光落在他被踹的右边肋骨,眼神复杂。
一顿宵夜吃成这样,边城结过账,一群人还按来的时候坐车,分头走了。
一上车,童瞳就缩在了后座上,边城从后视镜看过去,又瘦又单薄的一团,他把车窗都升上来:“夜里风大,太凉了。”
没人说话,边城不自觉总看后视镜,秦澍伸手搂住了童瞳,让他靠向自己,童瞳却微微挣扎下,把头靠在了靠窗的座位边缘。
边城忍不住问:“真没事吗?要不去医院急诊看下吧?万一骨头断了就难受了,去一下不麻烦的,西坝医院我有认识的医生。”
童瞳摇头:“不用,没事,又不是第一次。”
边城沉默了。
一口气灌下的酒很凉,喝得太猛了,混着早先的金汤力,酒意迷迷茫茫地泛上来,童瞳只觉得像一头扎进深海,边城开车又平又稳,童瞳闭上眼,一个人在深海游动,有人在说话,像隔着几千米的海水,嗡嗡地,听不真切。
边城扭头看一眼,问道:“睡着了?”
秦澍凑近感受了下:“可能吧,他一受刺激,情绪激动过后就很容易睡过去,就像电量快速耗光了一样。”
边城犹豫了下,还是问了秦澍:“童瞳,他家里,到底什么情况?方便说吗?”
秦澍看一眼童瞳,搂着他肩头的手一下下轻轻拍着,说:“我虽然跟他一起长大,但他家的事我也都是听外面的人说起来,童瞳自己很少说,我只知道他父母关系一直不好,没离婚的时候成天冷战,根本没人管童瞳,后来好不容易离了婚,却也不像是解脱,童叔叔感觉比以前更颓了,跟童瞳见一次吵一次。”
“童瞳现在是跟他妈妈在一起更多?”边城问。
“理论上是,但是吧,他其实两边都很少去,今儿你也看到了,童叔叔估计马上要再婚,听说他妈妈那边也找了个人,在一起两年多了,应该也快了吧。”秦澍说。
边城又沉默了。
秦澍过了会又说:“就童瞳这性格,跟亲生父母关系都只是这样,跟两边的继父继母就更不用说了,去哪边都是添堵,堵自己也堵别人。”
边城皱了皱眉,说:“他性格的确,有些激烈,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再说这也跟他成长环境,跟他父母脱不了关系,不能孩子是这种性格,家长就只顾着责骂,怎么不先检讨下自己?”
秦澍“嗯嗯”赞同了几声,突然笑了:“你这一口一个孩子,跟自己多大了似的,哎对了,你到底多大?”
边城也笑了,他犹豫了下:“我……上个月满二十。”
“什么!”秦澍惊得整个人立起来往前蹿:“二十?!二十???!!艹啊!!”
边城有些难堪:“怎么了嘛,年龄……不就一个数字而已。”
秦澍惊得七窍生烟:“难怪一开始就叫我澍哥,我还真是哥,本来还以为你是客气……竟然比童瞳还小一岁……你怎么回事?你要不说我还以为你二十四五呢!”
边城宽和地笑笑,似乎这话听得多了:“少年老成呗,我高中没读多久就退学了,念不下去,不是那块料,一直跟家里一起做生意,所谓江湖人吧,比你们多接触社会好几年,自然看着老点儿。”
“咳你严重了,老倒不至于,就是,确实跟我们这些整天发梦,不知真正世道如何的学生不一样。”秦澍给自己找补道。
童瞳维持着一个姿势没变过,边城脑子里下意识想伸手帮他动一动,怕睡麻了,他的脸小小的,睡着以后那张牙舞爪的虚张声势都没了,回到单薄瘦弱的本来面目,边城心里全是这团影子,他开着车,只希望回去的路又宽又长,没有尽头,一直能开到让这团影子安安稳稳地一觉睡醒。
车开回S大侧门,那片浩瀚的民居门口,穿过一条窄巷子,就是童瞳住的那幢楼。
边城把车停在了路口,秦澍先下车,绕到另一边打开车门,轻手轻脚将童瞳抱了出来。
边城静静看着,手肘放在车窗上,秦澍朝他笑笑:“谢了,有空再来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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