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塔区,就只能留在战场遗迹。方觉不喜欢这种坐以待毙的感觉,索性在高子默下一次到来之前,带着雪球再去探一次塔区入口。
江别秋则一直试图用监测手环联系黎明塔。
可熟悉的电子音从来都不曾响起。
这让江别秋更为不安。
当初监测手环在子夜区无法联系黎明塔,是因为地下世界全方位装着屏蔽仪,而眼下他们在一个废弃的小镇里,有热水用已经是天赐,哪里会存在需要能量维持的屏蔽仪?
再一次连接信号失败后,江别秋点开金丝眼镜中的通讯器,给宋恒拨了过去。
这一回,竟然通了。
那边的背景音很嘈杂,隐约还能听见不断响着的警报声,夹杂着人们的哭喊,如擂鼓般穿过通讯器捶打着耳膜。
不远处有脚步声。
方觉弯腰从门口走进来,江别秋抬手示意,二人便十分默契地一言不发,听宋恒说。
“别秋?你在哪?”宋恒的声音忽远忽近,几乎卷进风中,“虽然不想每次和你联系都用同一句话开头,但是……别秋,塔区出事了。”
早有预料,真的听见答案时,反而平静许多。江别秋和方觉对视一眼,道:“有时间详细说说吗?”
“滋啦”一声,有电流声泄出,将宋恒的声音切割成碎片。
“磁场干扰。”方觉说,“声音通讯器会被干扰,用你的监测手环。”
眼镜里的通讯器是多年前江行知安装的,无法看到影像,只能用声音交流。
而他手上的监测手环是黎明塔送的,最初的作用是监控他的一举一动,没想到还有这种用处。
影像传来时,首先入眼的,竟然写着向导学院校训的牌子。
“熄灭吧,熄灭吧,瞬间的灯火。人生只不过是行走的影子。”前半句全部脱落,只剩下后半句在墙面摇摇欲坠。
紧接着,宋恒出现在影像当中。
他一改往日的装扮,胡子剃得干干净净,身上穿着一套干净的制服,露出本来俊朗的面孔。他看起来很忙,影像随着身体的晃动不甚清晰,但也能看清他面容倦怠,俨然是精力不足。
江别秋顾不上这些,他只看见宋恒背后无数人影匆忙来去,心中瞬顿时就一个咯噔。
“向导学院出什么事了?老院长在哪?他没事吧?”
江别秋连问数个问题,焦急几乎冲破影像。方觉抬首拍了拍江别秋,将监测手环对准自己。
哨兵面色沉静,即便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也没有露出一丝慌乱。
“宋恒是吗?我是黄昏塔的执行长官方觉,时间紧迫,你问我答,可以吗?”
宋恒连忙答道:“可以。”
方觉:“第一个问题,子夜区出了什么事?”
宋恒: “之前出现的污染体突然暴动,它们趁罗山长官不在的时候冲破关押区,现在已经遍布整个子夜区。”
头一个问题,就问出一个晴天霹雳。
子夜区虽鱼龙混杂,但异能人本就在人类基地里占少数,子夜区这种三不管地带,数量就愈发稀少。这也就说明,当污染体冲破牢笼,感染肆虐时,留在子夜区的普通人毫无还手之力。
方觉目光一沉,继续道:“污染体什么时候暴动的?”
“今天凌晨。”
江别秋瞳孔一缩。
今天凌晨,那不就是高子默出现在小镇,让哨兵聚集起来自相残杀的时候?
“好,第二个问题。”方觉脸色不变,“向导学院发生了什么?”
宋恒叹了口气:“向导学院里,有几个学生……爆发了精神过载。”
他似乎知道江别秋会因此事担忧,话音刚落就补救道:“不过不严重,他们已经被单独收治。大家恐慌是因为突然看到受到污染的精神触网。”
说着画面一转,镜头上出现四散的精神触网,橙色的,和最初在黎明东区出现的那个向导一模一样。
“辛苦了。”方觉顿了顿,“最后一个问题,塔区的最高级别防御时效多久?”
最高级别防御,既然冠有“最高”二字,就不可能永久封闭。
因为人类基地依旧要派遣人员去往比格星寻找资源,永久封闭等于自取灭亡。
可这一回,宋恒没回答。
三人对着身前的影像皆静默不言。
没有答案,就证明这个最高级别防御无限期存在,也许是三天,也许是十天,亦或许更久。
阴差阳错的,他们像被隔绝在孤岛上一般,岛的另一面是腥风血雨,岛内也险象环生。
时间扭转,小镇里最后一丝光线也没入黑暗中,一室的冷光落在二人的眉间、衣上、脚边。
像结了一层永不凋落的霜。
作者有话说:
第53章
又过一天,小镇上空唯一的光源从地平线上升起。数以万计的小颗粒在光线的照射下飞舞,这个贫瘠无人的遗迹里,只剩死物在狂欢。
方觉和江别秋并肩坐在宛如落地窗的门口。
时间过去这么久,黎明塔一直都没联系得上。而路易斯的状态一天比一天差,从刚开始偶尔清醒,到现在陷入深度昏迷。如果再不加以治疗,精神海崩溃只早不晚。
江别秋一直心神不宁。
为黎明塔,也为老院长。
雪球像是察觉到江别秋焦虑的心情,走近后“啪”一下就躺在两人中间,边舔爪子边露出肚皮任摸。
方觉低眉瞥了一眼,没阻止。
等江别秋反应过来的时候,手已经摸上去了。
一回生二回熟,江别秋摒弃杂念,将脸埋在毛绒绒里,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们被拦在外面,焦虑无用,担忧亦无用,唯一的办法就是等。
江别秋撸豹手法娴熟,但也记得雪球是方觉的精神体,正在进行摸还是不摸的心理挣扎时,就听方觉说道:“你有没有觉得,高子默针对的其实一直是异能人?”
“嗯?”江别秋侧过头,顺着方觉的想法思索道,“可我记得他对普通人也进行过基因改造。”
在黎明塔里开会的时候,黎明塔曾说,除去亚特兰蒂斯,高子默在污染体体内也提取过基因序列,来与普通人进行基因融合。
趁江别秋出神之时,方觉默默将雪球圈进怀里,僵硬的身体才缓缓放松。随即他神色一变,正色道:“抛弃污染体这一条线还原试试?”
抛弃污染体与普通人基因融合这一条线的话……
他们曾经到子夜区,看到过被关押在笼子里失去自由的向导林,按照地下世界的情报,这些异能人注射了亚特兰蒂斯,至于活不活得下来,全靠宿命。
紧接着,江别秋被带到研究室,由于注射过破晓,得到了高子默的注意。
然后就是子夜区出现的污染体,他们抓了一群普通人,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目的。直到身为向导的晨晨出现……
每一个节点,都有异能人的存在。
江别秋神色凝重:“难道高子默所做的,是面相所有异能人的一次清洗?”
方觉淡淡道:“不确定,但可以肯定的是,高子默厌恶异能人。”
到底是什么样的恨,能让他不惜一切,做出诸多反人类的举动?
……白露吗?
脑中飞速闪过一个女人的脸,条件反射一般,江别秋突然干呕起来。
刹那间天旋地转。
那些仿佛刻在基因里的灰暗岁月——空茫的天花板、冰冷的注射液体、哭喊、冷眼、捆住四肢的枷锁、还有战场上女性的残破尸体……
江别秋咳得天昏地暗,眼泪不受控制地渗出,他弓着腰想让自己平躺下来,却因为痉挛挪不动分毫。
然后,一双手接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热度通过接触传到中枢神经,几乎是躺醒了江别秋的神智,于是所有的负面感官像潮水一般褪去,整个世界只剩一种味道。
属于方觉的怀抱的味道。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原本并肩坐着的姿势变成了面对面,江别秋曲着腿,额头抵在方觉的右肩,不断喘着出粗气。
方觉的手臂虚环在江别秋身侧,不故作亲近,却也有着保护的姿态。
……陡然来这一遭,方觉着实被吓得不轻,雪球快速摆动尾巴,围着江别秋来回打转。
他胸口的衬衫被捏成皱纸,颤抖而脆弱的呼吸就在耳边。好半晌,方觉才感觉江别秋缓过神来,下意识低头去看,就对上人水光潋滟的眼。
江别秋胡乱擦了把眼泪,有些狼狈地开口:“……对不起,我刚才突然应激了。”
方觉抿了抿嘴。
他没去问,也没多说,只抬起自己手,极其自然地用袖子帮江别秋把泪珠擦去。
江别秋如遭电击,表情慌乱,乍一看比刚才应激状态下还要狼狈。方觉以为是自己的动作有些冒犯,皱着眉道:“抱歉……”
“不是。”江别秋摇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是我的问题,我刚才想到了我的……母亲。”
“妈妈”二字出口,到嘴边却成了冷冰冰的“母亲”。他从来不刻意去想那个女人,一来是因为,只要一想到她,心中就充满恨意。二来,脑中会闪现碎片式的画面,这些画面,能让他不可抑制地产生应激反应。
如果只是回想起研究室里的那些岁月,还不至于如此。寄居在“白露”与“妈妈”这两个名词上的,还有多年前,战场熵的那具血淋淋的尸骨。
江别秋定了定神,抚摸着雪球的头部,一边安抚,一边轻声开口:“你应该知道白露——就是前高级生物工程师,现在的人类一级罪犯,是我的母亲。”
方觉:“嗯。”
“她一生都在为自己坚持的事业贡献一切,包括我。生前身边围着一群忠于学术的人,死的时候,却没人给她收尸。黎明塔将她关进监狱,却没看守好,让她跑了出去。跑就跑了吧,偏偏要跑到这里。”
这片战争后遗留下的土地,连接着塔区与比格星。
战火延绵,人类还未停止内斗,各种武器都对准自己的同胞。白露那时兴许是想去比格星,结果还没走进通道,就被迎面而来的量子炮轰了个对穿。
“黎明塔最初建议我去给她收敛尸骨,我本来是拒绝的。”江别秋笑了下,“但想想,我对她死去的样子还挺好奇的,就去了。”
人类在生死面前显得如此渺小,生前用一段序列就能将人类基地搅得天翻地覆的传奇人物,死后不过也是一抔黄土。
面对一团血肉模糊,看不出人形的东西,江别秋痛哭了一场,然后将她带回了家。
面对这段往事,方觉依旧没有过多表情。
在江别秋眼里,方觉一直是个宠辱皆忘、波澜不惊的人,喜怒哀乐都藏在皮囊之下。现在想来,之前在子夜区,方觉因为他注射破晓而发怒,应该是一件极其罕见的事。
但也正是因为方觉不会随意展露怜悯,他才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方觉。
可江别秋没想到的是,回忆与回忆碰撞之下,方觉竟也回了一段属于他的往事。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放到了江别秋手上,说:“我以前住在盒子里。”
“嗯?”江别秋一愣,“盒子?”
方觉:“这个盒子的名字叫‘你该做的事’。”
他出生在炎热的月份,按照古地球的四季算法,那个季节应该叫夏天——正值异能人与普通人火热交战的时代。
在战场上出生,面对无数死去的同胞以及人类无法窥见的未来,张雨庭就把名为“责任”牢笼重重扣在了方觉的身上。
从那时开始,方觉的生命就不属于自己。
“你应该肩负起人类的未来”,“你不能轻易地愤怒与悲伤”,“阿觉,你不要任性”……
直到他踏入战场。
方觉作为主力军的后备力量,被对方切割战线,落到最后。超强度的负荷下,方觉凭借着自己的强大,独自在腥风血雨中撕开了一条口子。
敌人一面惊诧于方觉的力量,一面被前方的主力军击得节节败退。
如果不出意外,方觉将杀出重围,回到主力军的队伍里。
如果不出意外……
这个意外是,精神阈值。
世界是公平的。当别的哨兵陷入精神过载需要向导安抚时,方觉能面无表情地走进污染区;而当他触发精神阈值,没有一个向导能救他的命。
他摔下战舰,神志不清地滚落进废墟里。失感与超感双重夹击下,平日里以冷静闻名的最强哨兵,却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一样,控制不住自己的动作。
可谁也说不清,为什么在战场上,会出现一个弱小的向导。
方觉用仅剩的意识如此想到。
接下来,就是一段漫长的安抚。
处于精神阈值中,方觉对外有感知,但无法动弹。那个小向导很弱小,但很乖,精神体……看不清,但个头很小——这是方觉唯一的记忆。
方觉十五岁,雪球还未长大,那个小个子就陪着雪球度过了每一个趋近消散的时刻。
“我精神海特殊,能够匹配的向导少之又少。当他为了救我,强行和我精神结合时,我以为他会死。”方觉轻笑了下,“但他没有。”
小向导看着孱弱,但很坚韧,甚至帮助那时的方觉重新回到他的单人战舰。
离开的时候,方觉醒了。
短短十数年,方觉都把自己装在贴满“你该做的事”的小盒子里,生平第一次,他产生了“我想”的心情。
我想救他,我想带他回去。
“我带着伤回去,告诉母亲,那片区域里还有活着的人。”方觉说,“母亲却说,不用管他,一个向导而已,死了还会再有,但战争不能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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