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闲白牙一咬,狠狠剜去一眼,拂袖而走,打她身侧路过时,微微垂首,压低声音道:“反正我死了儿子香火已断,我爹又落得个半身不遂,若是我来个鱼死网破,你说请不回玉佛,怠慢失职会落到谁头上。”
“威胁?”
“怎敢,您现下可是东武君身边的大红人。”话是这般说,但玉闲却露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狂喜,玉参差丝毫不怀疑,性子冲蛮的他,会发疯做出什么不顾后果的烂事。
王恭起兵后,各地隐有响应,朝中不免人心动摇,圣上请了僧尼讲经,届时会亲身礼佛,这时候再出些不祥之兆,只会加速江山肢解,即便不是为了向会稽王邀功,玉参差都必须得把这事儿办妥。
于是,玉参差嘴上挽起一抹和善的微笑,突然改口:“诸位莫慌,惊魂凶乱不会再现。”众人向其望去,她复又缓缓开口:“其实,依奴家看来,大公子并非死于惊魂散之毒,而是亡于一种邪功。”
玉闲眼珠子转溜,意味深长道:“哦?邪功?“
玉参差解释:“说是有这么一种功夫,叫鬼面吓,专以恐吓制人,《素问》有言,恐伤肾,若功法走阴,主肝肾,则极易为其破功,以至气机逆乱,被惊死。“她顿了顿,当说到名医篇时,还向崔叹凤投去讨教的目光,”这种武功诡谲,寻常法子练不得,得靠死人聚死气,才有足够杀人之威。“
“死人?那不就是云窟鬼!“王泓脱口而出,”就是梅弄文,就是姓梅那家伙!“
陈韶神色复杂,盯着玉参差目不转睛,其余几人倒是相互觑看,只觉得听来新奇,有些怪力乱神。
玉参差留意到陈韶的视线,心口一跳,隔着衣襟抚顺气息,面上仍旧稳得住。只听她声色略有些凌厉:“怎么,不信我?”
水榭里的几人都没开腔,以东武君在江左的威望,和玉夫人一介女流却能受门下食客尊敬,想来是不会说谎,只有晁晨一人隔着薄纱,目不转睛凝视着女子的手,心里只有苍凉二字——
假话。
玉参差说谎时,会下意识扶弄玉簪,说来,这个小细节还是本人透露给他,却不曾想用在了此处。
————
玉振山庄发丧,尸体被收置于堂内,说来可笑,因为玄蝉胆小又避讳,在二公子玉闲的操持下,那灵堂设在庄子里最偏远的角落里,孤零零,显得实在可悲。大夫人死得早,玉关膝下又无子嗣,一时连个哭灵的人都没有。
待在山庄里的客人瞧着来往的人,只觉得十分丧气,早早便各回各屋。
打从玉参差出头起,晁晨便神思恍惚,总是寻机支开左右,偷偷跟着她,跟过几次没露底,胆气壮上些,更是一门心思钻在这上头。
公羊月偶尔能瞧出端倪,但都被他以一句玉参差姓玉给搪塞过去。
来来回回三五次,晁晨发现,玉家上下对这女人的态度是前恭后倨,人前像模像样,人后连个下人都是冷面冷眼。
莫不是从前起过仇怨?
晁晨越想越觉得古怪,非要将里头的细枝末节弄清楚不可。往昔他还在江左时,斯人如姐如母,对他多有照拂,念着这一点情谊,他想若自己能搭得上手,往后即便当真随公羊月“隐世”,心里也会好受些。
毕竟,故人都以为他已亡殁。
追了几次,玉参差昼伏夜出的神秘举止教晁晨愈发生疑,起初晁晨心念起,不过是为了平息恩怨,而今他甚至怀疑玉参差瞒着事。联想到南方亦不平静,玄之道长从湘赣一路被追杀到蜀中可以断言,也有人在对付开阳。
晁晨暗地里开始重新审视江左的人与势力,包括坐镇颍川的拏云台。
这日,追到外宅一处杂货院子,他借着草垛避身,等再从侧门跟出时,却为迎面一埋头拎桶的小子所阻。
晁晨定睛一看,可不正是朱雀楼里收泔水那心智不全的孩子。
“雍闲?”
“呵呵。”雍闲傻笑,许久才认出跟前的人。
这时,门房追来骂,当着晁晨的面揪着他耳朵蛮横地将人拖拽走:“都说了多少遍,这里是玉振山庄,不是你家喂猪喂鸡的后院,不要乱走,小心冲撞了贵客!”
晁晨出手,将门房的手拍下:“你这样,会把他耳朵拽掉!”
门房俩眼珠子盯着晁晨转,心想前些日子确实见过此人入府,但一时想不起与谁同行,府中现下贵人造访,瞧其气质斐然,显然不是江湖粗人,他拿不准,便赔笑着松了手,讪讪退到一旁。
晁晨关切询问:“没事吧?吴大师傅不是说你回乡省亲去喽,怎会在此地收泔水?”
雍闲捂着耳朵摇头,怯生生躲着人,待晁晨打发了那门房,他才缩在墙根下嘀咕起来:“广陵,老家,叔……刘叔,断腿,帮,泔水,收。”
晁晨嘘声一叹,拍了拍他的头,想到庄中亦不平宁,怕他乱跑被牵扯进血案,于是又将他送回偏门。
见人要走,雍闲忽地踢开空桶,冲上去抓住晁晨的手:“你在找,找,姨,姨。”
晁晨心思一转,想起方才他打门外入,确实有可能与玉参差照面,索性任他拉拽,入山去。雍闲虽是个傻子,但身为本地人,对近路小道还是颇为熟稔,给晁晨指了一处,很快便找回那抹缘山而行的影子。
————
“你也相信与我无关?看来飞上枝头还不忘旧情。”玉参差站在杏花树下,面迎山风相候,玉闲抱着大刀,拨开乱枝走来,竟欲伸手去擒她的下巴。
玉参差忍住嫌恶摆头避让,冷冷打开他的手,言辞犀利:“什么旧情,二公子请自重。另外,奴家只不过是为交差。”外人只知玉家二子中,老大风流雅痞,最是多情,常为酒后谈资,却不知鲁莽气盛的老二,亦不是个什么坐怀不乱的好货色。
玉闲倒不是真对其有意,一个死了丈夫的寡妇,人老珠黄,若不是仗着气势,比起时妙曳却还差得太远,他只是嘴臭,见不得人风光。因而,当玉参差不留情面地斥退他时,他当即便恼羞成怒,上手捉人:“贱人,别以为攀附上了拏云台,就能脱了贱籍,你从前不过是这里的丫头……”
“但我现在不是。”云参差挥袖将其打开。
玉闲愕然。
自打这个女人失踪以后,再听闻其消息,已过去数载,本以为是从自家的狗变成人家的狗,却不曾想,士别三日,是当真学得几分本事。
玉闲忿忿道:“还会咬人喽!”
玉参差目光里再无暖意,连谦辞亦不再说:“我劝你嘴巴放干净点!”
硬的不吃那便来软的,玉闲心里一琢磨,想起从前打老大和三妹那儿听得的故事,忽然起了个主意:“行,好好说话,今次来还有正事要谈。”
“我再说一次,我不是帮你,我只是奉旨来请玉佛……”
“你难道不想知道,那个人是谁?”玉闲促声打断她的话,“我知道那个人不是陆公子,想来你也心知肚明,所以留着一丝残念,不然为何放着宫中女官不做,非要自请前往拏云台操持?”
玉参差侧眸看去,眼中浮现惊疑。
此刻,玉闲却不急着卖弄所知,而是嗔怪起来:“老大他以为我是个憨包蠢货,我可比他想得聪明,他自以为瞒得严实,做的那些腌臜事,以为谁不知道似的……”他不自觉步向玉参差身后,一撩她的碎发,将鼻子凑上前轻轻一嗅。
“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玉笙,而今你未嫁,他亦未娶,余生还可期盼。”
第180章
玉参差站在杏花雨中, 只觉得山风格外沁人心脾,玉闲说得没错,她还在盼, 盼后半生的重逢——
她本是一孤女, 被发卖到山庄当丫鬟, 因为擅长吹笙,便随玉家姓氏取了个名唤玉笙, 又因聪颖喜文墨而富才情, 被安排去伴着庄中三小姐玉紫烟念书。
三小姐既不爱女红织绣,又不长于刀枪棍棒, 更不爱那笔墨纸砚, 平生富足,惯常是吃喝玩乐, 先生教授的功课, 多半都由玉笙代劳, 那书房更是一脚没踏进去过。后来,不知是哪家的小姐来串门子, 教玉紫烟用薄纸叠些兔鼠玩, 一时跟风, 书斋里上好的檀纸是一沓一沓地用。
玉笙代交诗赋, 却苦于无纸,去向三小姐寻, 但三小姐却剪碎了纸片作雪玩, 只打发她去找管事采买。
管事也是个欺软怕硬的,自己惫懒, 就推让她自个去。
去归去,却不给车马, 且克扣银钱。玉笙走了几十里路,往城里的书斋瞧看,本想买一卷应付,可不巧,雅芳斋进货新纸,薄而不透,且香气怡人。
读书人都生着些癖好,对于笔墨从不肯将就,玉笙觉得自己也算半个,心中按捺不住,便进铺子捧着样品爱不释手。
掌柜见她发痴,与她便宜卖,但手头钱银数来数去,仍旧不够。
玉笙搜遍全身,即便贴上自个的体己,还差得远,于是,她便抬出玉振山庄之名,妄图挂账赊欠。
哪知道,掌柜却一口回绝,说是书斋东家是位老儒生,不喜江湖粗客,更看不上奢靡成风的玉振山庄。
就在她灰心丧气决心离去时,铺中另有客来。
来的是位穷酸,家中实在贫乏,别说买书,便是抄书也抄不起,听说此斋主人于士子慷慨,便过来碰碰运气。
书生奉上这些年一点拙作,那掌柜一观,当即请来后院晒太阳的老东家,东家捧来一瞧,赞叹其文采斐然,又听过他焚膏继晷,昼夜读书的故事,善心大发,不仅没收钱,反倒送他纸笔。
玉笙贴过去,假装东看西瞧,实际上目光都落在那些作品上。
得益于玉家的财富,虽接触不到绝顶名流,但花重金聘请些才子,却也不是难事,而玉笙又替三小姐念书多年,肚子里的底蕴并不差于书生。
她悄悄顺来一支狼毫,贴着下巴,故作思忖,而后漫不经心开口品论:“也不过如此。”
那老儒生耳朵一竖,面有愠怒:“小女子也敢大放厥词?”
于是,她当众展纸,就着手里那支笔,点墨书就赋文,一气呵成,堪称大家。那掌柜伸手去捧,她却避让半步,挥袖就着墙面一挂,而后掷笔浅笑,扭头便走,颇有些傲气。
老东家并那掌柜匆匆读来,惊于此作,立时追了一整条街将人请回,自言有眼无珠,算与千金一字,以诗文抵债。
玉笙也不多要,只取了来时相中的那一份纸笔。
店铺里的人再追加一倍,不过希望她能落上名姓,好裱挂起来,那一手好字便足以充当门面。
可她一小小丫头,哪来的私印,于是沉思好一刻,最后以笙为由,化了个玉参差的说法,这事被传出后,参差卖字之名因此大盛。
一时江左有不少名流亲自前来观瞻赋文,这当中便有一位,打颍川千里奔赴,至书斋中仿她格式,又起了一赋。借这名声,书斋赚了个盆满钵满,玉参差自是被捧得很高,以至于那斋中掌柜在同一处栽了两次。
陈韶落笔时,看客不少,皆只当是个大言不惭的狂悖之徒,无人看得上其“拙作”,一度要拿去糊墙,亏得玉笙墨尽采买,给相了去,这才发现此人一赋深得己心,那续作正是她想说而未说之辞。
赋文下篇未落只字,不知其身份,玉笙惊羡,忙留书一封,恳请掌柜为自己留意此人。
而后,天作良缘之下,玉笙以玉参差之名,靠书斋牵线搭桥,同那位公子开始长达三年的笔墨往来。这三年以文会友,并无机心,言谈之间,玉笙数次心有萌动,但却按捺克己,只因字词间猜测对方乃世家公子,而贱躯不过奴籍。
她的人身契在玉家手里,玉家不放她,她自无处可去。
对陈韶来说,所谓知己,不过如此。
几次约见无果后,他亲自前来广陵小住,只为逢君。自琅琊王氏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名动天下后,时人多有仿写,是以那赋文落笔多遒美健秀,洒脱不羁,并非簪花小字,因而那时的他并不知道云参差乃为女子,还以为是哪位不出世的隐士。
玉笙收到来信,渴盼一见。
再三犹豫后,她冒险写了一首藏头藏尾的折花辞令,自述身份,若君还愿一见,则相约湖岸踏青,若不愿,则就此封笔。
然而,她再也没收到回信,连同书斋上下,也一夜之间搬迁。
等待她的是一场荒唐的代嫁。
……
“都是老大做的,我全知道,是他截取你的信。”二公子玉闲将身子往前送了送,唇齿几乎要贴在玉参差的耳朵根上。
她一用力,掰断了杏花枝:“大公子为何要……”
玉闲仰头大笑:“为何?他沽名钓誉,附庸风雅,数十年积攒的名声还比不过你随手一赋博来的青睐,你说呢?”他脸色霍然一变,声调压低,语速骤快,“他自然要夺你的势,冒领你的名,抢你的人,还要抹杀你的一切!”
他希望看到玉参差憾然又失落的表情,可没有,身前的女人只是迟缓地眨了眨眼睛,好似轻易便接受了命运。
为何不动容?为何不暴跳如雷?为何不失态痛苦?
“他就是这样虚伪的人,为了笼络权贵,甚至可以伙同父亲,把亲妹子嫁给一个客死三位夫人的老头做填房!这样的人难道不该死?”玉闲好笑地看了玉参差一眼,“好,你果真全然蒙在鼓里。”
“难道小姐离家出走是假的?”
玉闲如是道:“当然不是,不过紫烟还没出广陵,便给逮了回来。”
玉参差心中一咯噔,当年这倒霉事之所以落在她头上,都是因为三小姐玉紫烟不肯出嫁,离家而奔,情势急迫,才半威胁半好话将她送上婚辇替嫁。而今再回过头来想,若这二公子所言不虚,想来是玉关怕她留在广陵会暴露身份,才想出这损招。
刹那间,她的思绪飘向很久以前,喜乐吹打仿佛就在耳边。
……
世间总有这般那般的阴差阳错,玉笙代嫁那日,正是折花约时,车辇路线精心布置,恰好缘湖而走。
玉紫烟不情愿,难道她就情愿吗?
可那时的她只是小小一奴婢,不会武功,孤身而无背景,又如何相抗衡?
她只能被五花大绑送上车辇,隔着白杨柳堤,远远望向那杏花树下背影,不得呼喊,不得挣脱。涕泗横流,顺着鼻孔倒灌,希望与绝望交织之下,她咬牙撞向车阑干,跃入湖中,只盼这一点动静,能换人回头,哪怕只遥遥一眼。
152/189 首页 上一页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