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不劳你操心。”公羊月揪着兜帽把小丫头往前送了送,示意她该滚去睡觉,“你就当我心情好,帮他一把。”
从前碰着威胁,老月哪一次不是斩草除根,为何这次例外?
双鲤反手抱住他的胳膊,心里头嘀咕两声,忽然想出个绝妙答案,嘴巴立时张大犹如鸭蛋:“老月,你该不会是看上他了吧……”随后窃笑,一副深谙此道的模样,“不要羞赧,反正你什么出格的事没做过?”
“双鲤。”
公羊月改口唤名,双鲤汗毛倒竖,知他是真要发怒,立即撒丫子跑开,嘴里叨叨着:“放心,我不会跟晁哥哥说的,老月,你看我嘴巴这般严实,把下个活计的酬金奖给我作封口费如何?”
双鲤走远,远得只闻其声不见人踪时,公羊月才拿剑柄在身侧的松木上敲了两下:“出来。”
夜鹄从头顶掠过,乔岷现身于第三棵树后,话少却一针见血:“你想让他当你的替死鬼?”
“你何时也成长舌妇喽?”公羊月抿唇默认,这个来自高句丽的七剑卫传人,寡言少语,却身具极强的察言观色的本事和对时局极为敏锐的判断,“怎么说?”
乔岷道:“此行凶险。”
公羊月摇头,并非敦煌一行,而是自打他决意追查公羊一门旧事开始,便已入龙潭。技高一筹者未必比摸爬滚打起来的杀手更懂得杀人和活命,若论单挑,即便帝师阁主、天都教主、剑谷七老、三星四府的当家人站在他面前,他便是逊人功夫也未必输阵,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做人得留后路。
晁晨便是送到手的后路。
“他断我‘风流无骨’剑时,就该是个死人,之所以留着他,必要时候总能拉个垫背。”公羊月把玩着剑穗上的砗磲莲花,幽幽道,看那模样,半点没个玩笑的意思,“他要杀我,我便成全,但本人功夫乃独创,天下只此一家,学了我的心法,还能说和公羊月毫无干系?何况杀人诛心,你说像这般磊落的君子,若是背弃信义,堕落仁义,会是个什么模样?”
那个文士生来正气,一生求直,很有风骨,对这样的可人儿来说,□□的泯灭,远远不如精神折磨。
乔岷不由讪笑:“自愧弗如,所谓断剑重铸,不过是个幌子。”
“是么?”公羊月冷冷呵出一口气,“剑可以重铸,但终不是那一柄,因为铸剑的人已经不再了。”
还有一个原因,他并没有告诉乔岷:他实在憎恨那种自以为是的正直和愚蠢至极的善良,叛出剑谷的那一天他发誓,此生绝不甘身不由己,誓要凭自己的心意过活,纵使堕入魔道,也绝不回头。
公羊月将腰间断剑捧来,轻轻推出鞘三寸,垂目低眉,那一瞬眼中既是温柔,又是怨恨。银光流转过剑脊,背面露出两个字——
夏侯。
“是生是死我并不关心,打高句丽来,只有一个目的,”乔岷定定看向公羊月,“只要你答应帮我引荐想见之人。”
公羊月沉吟片刻,并没有立即拒绝:“帮你不是不可,但这当中牵连甚广,我得仔细想想。”
乔岷颔首,理解他的为难。
两人无声,并肩下山,走至营地前不足三丈,乔岷终是没忍住,朝公羊月郑重抱拳:“三年,公羊月,我只有最多三年的时间。”
————
进入天水郡后,一连下了三日雨,并不利于长途跋涉。四人寻了一家小客栈落脚,为掩人耳目,除去必要采买,几乎闭门不出。
双鲤趴在二楼的窗户前,拿绿叶逗弄框里卡住的一只瓢虫。
楼下有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农户吆喝,驱使黄牛骡子拖车,拉了一筐筐绿植朝城外去。瓢虫脱困,被弹了出去,正好落在下头筐中,双鲤没忍住多看了两眼,有些奇怪:“这瞧着不像麦粟黍稻……”
她朝老月投去探询的目光,可人正在榻上打坐练功,根本没打理她。她便只得把头转向乔岷,可惜那根木头正在给剑打蜡。只有晁晨这个一等一的闲人,凑上前探头探脑,复笑道:“这是苕草,用以肥田,在我家乡农人常常植在地里,秋收往往殷实。天水往西,沙多土失,涵养美地,不奇怪。”
从前出塞,公羊月只会给双鲤讲哪儿有拍花子莫乱走,哪儿生了窝土匪,哪儿的地头蛇近年江湖传轶闻,哪块地头是三不管,如这样的生活见闻,却是少之又少。
小姑娘不由惊奇,捧着脸追问:“原来种地也有这么多学问!”
“当然,西北地大风高,初秋便已是寒彻骨,花木遭霜败,便会颗粒无收,于是农人会以烟煴树祛霜华……”
“懂这么多,说得倒似亲眼所见,”公羊月睁开眼,冷不丁开口,“听你口音,像是中原人士,气度风华不说比肩王谢,却也是疏朗风逸,还以为你是颍川晁氏的后人,避难关中,可这么看……”
晁晨莫名有些支吾:“差不多吧。”
见状如此,公羊月并未多疑,那些个世家贵子生来清高,纵使家道中落,也把郡望堂号看得比命还重,哪甘与寒门庶民同日语。
“我怎的听不出口音?老月,那你呢?前些日子你说生于代国,可我遇着你时又是在川西的雀儿山……”双鲤缀了一口茶,巴望着。小姑娘那点攀比心,总是自家不能落别家之后。
哪知公羊月闻言大笑:“出生草莽,天地为家。”
这年头谁不抬一抬身价脸上长光,便是“四府”之一的晏家,也要说与宗室沾亲带故,更别说公输府,那可直接追溯到匠人鼻祖,别的江湖人,想还想不来呢。
晁晨下意识帮腔:“公羊一姓少见,多出于公孙羊孺之后,因著述春秋得名,祖上说不定也是簪缨氏族。”
“我阿翁就是挖地的出身,半路得高人指点,又恰逢胡族南侵,怀帝被俘,这才投奔剑谷,家父更不是什么名宿大儒,至于我,你觉得我在乎这种东西?”公羊月很是不屑,丝毫不攀附,义正词严绝了他的话头,一番话说来坦坦荡荡,“我公羊月行事叛逆,与世不容,但绝不会乱认祖宗。”
双鲤在旁小声嘀咕:“就是个乡巴佬,认了人家也不会信。”
很快,她便挨了个暴栗,抱头缩在一角吃炒松子。公羊月拍拍手,向着晁晨道:“连自己的出身都难以启齿的人,有什么担当……”
晁晨向来从容,眼下却不禁打翻了茶碗——
他曾经也只是个山野穷小子,偶得机遇闯入江南,一心想要融入江左高门,想要掩去心下的卑微,想要一个出身能配得起自己的荣耀。谈玄论道,诗酒饮茶,没人不自报家门,甚至多的是人,同乡不同姓也能侃出个花。
可现在有个人,指天立地说他不在乎,比那些所谓的君子丈夫更坦然,更可怕的是,这个人还是他一直憎恨厌恶的恶人。
他心中忽然蹦出一个念头:
真正的恶人究竟该是什么样子?什么样的又才算是真正的恶人?
见他小脸惨白,公羊月信口问道:“瞧你这样,莫不是说到你心坎?”
晁晨不愿与之相对,怕他揭穿自己脆弱的伪装,仓皇起身,快步往楼下去:“出凉州平川路阔,我去买几匹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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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续前段,过渡一章推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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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018章
天水郡自吕光自拥大凉天王后,迅速打硝烟中重建,得益西域商道,富庶有余,城中屋宇毗连,多为塞外矮舍,宽敞粗犷,不似江南一眼不见全貌的烟雨楼台。汉商胡商打堆,驼队行客络绎不绝,沿街叫卖的小贩男女老少皆有,不仅热情,性子实在奔放。
晁晨跟个马脸宽腮的汉人马贩谈好价,手往腰袖里掏,才想起出来急,没带钱。正局促尴尬,一只指节修长的手伸了过来,掌心托着个钱袋掂了掂。
听那响,不是彩宝也是真金白银,且还鼓鼓胀胀,一准足数。那小贩眉开眼笑,两手去捧,却扑了个空。
钱袋给收了回去。
“就这马你也敢要这个数?”公羊月将五指并拢,一脸讥嘲。
凉州地区连带着整个西域,黄金珠玉硬通,此外,部分地区也收新泉钱。在吕凉之前,曾有盛极一时的张氏一族在此称王,凉武王张轨以年号铸钱,大肆流通,以至于张氏一族灭亡多年,依旧不乏私铸。
小贩抬起下巴,先将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看是个带剑的,缓了语气:“爷,咱家的虽不是大宛名马,也是从冠军侯设的祁连山马场出来的千里种!”
“你可真敢说,”公羊月把晁晨挤到身后,抓过一匹的缰绳,顺着鬃毛一路摸到肋下,最后巴掌砸在马背,“就说这匹,髂骨宽大,肋骨短小,蹄胫大小不相协,典型的‘三羸五驽’马,也就唬一唬他这样的傻瓜。“
说着,他还伸手在晁晨头上点了一下。
“还有这匹,架子虚大,肉都堆到肚子上了,怎么,肉马也拿来充数?”公羊月摸出一枚散钱,“就这四匹,不能再多。”
那马贩子急眼,操着一口陇西的方言大骂:“打发叫花子呢?不卖,不卖总行了吧!”
公羊月拿剑柄按住马脸男子的肩,凑到耳边,轻声说:“蹄钉没撬干净,你的马来路够脏啊。”
男人身子一僵。
晁晨没听清他二人说什么,瞧人满头冷汗,只以为公羊月仗势欺人,忙上去劝:“就算是肉马,也不只一……”
“没你的事。”公羊月把他拂开,将好把刀影隔绝。
马脸贩子拔刀要来事,那剑出剑回,不过一息,右手腕上那串小叶紫檀佛珠便应声落地,随之掉落的还有腰间挎着的弯刀。知道踢了铁板,马贩“呸”了一声,摘下缰绳扔过去,扭头逃命:“可以啊,黑吃黑是吧,今儿算是着道,你小子给俺等着!”
等人跑没了影儿,公羊月招呼晁晨牵马,后者没动,端着袖子义正词严:“贩子的便宜你也占?”
公羊月捡起地上的弯刀,朝晁晨脑门一挥:“要不把你抵给他?”
晁晨睁开一只眼,往上瞟,发现那锃亮的刀在离那帻帽一寸的地方停住,赶紧抚了抚心口顺气。
公羊月扬手把刀插在拴马桩子上,解开钱袋口朝下,只见里头“咕噜噜”滚出的全是黑心石头。再看身前那文士瞪眼,频频后退,生怕砸了脚趾的模样,他不由得舒心大笑:“谁叫双鲤那死丫头如此抠门,刚才那可是我全部家当。”
“可这也……”
“也什么……卖了你谁来给我牵马?”公羊月把四匹马的缰绳往他左右手各塞了两个,自己两袖翩跹走在前头。
四匹马并行,本就不宽阔的街道被他一人占满。活到如今,晁晨可算见识了什么叫招摇过市,什么叫旁人指指点点,他面皮薄,又气又臊,跟在后黑着脸:“你不是说这马体格不好,那买来做甚?”
“诺。”公羊月停步,指着铁架钉钩,还有磨刀的光膀大汉。
大汉操着两把菜刀,冲晁晨露出一口老黄牙:“小公子,卖马呢?”
“卖,卖。”
晁晨赶紧把马给了屠夫,后者叫来媳妇,全给拖到土屋后头的院子等杀。公羊月接过钱币,摊在手心一枚一枚的点,颇有双鲤财迷的风范。
“马肉又硬又柴,也会有人买。”晁晨瞧他如此生财,免不了酸了一句。
公羊月把钱仔细收好,一边推着他往马市去,一边驳他:“你以为个个都像你一样牙口不好?西域三十六国里头,乌孙人最好马肉,制成肉干,便是他们顶好的干粮。这里官不管市,私下里动脑子,能套到不少钱。”
没有钱,在西域寸步难行。
晁晨呆立在原地,过去际遇不凡,从没愁过钱花,即便最穷困潦倒的时候,也遇得书馆收留,这样的生活太真实了,真实到他说不出钱财乃身外之物。毕竟,闯江湖的游侠儿,身无田庄地契,又不是个个劫富济贫。
“愣着作甚?这匹给你了。”公羊月指着马棚里一匹半大的小马驹。晁晨黑着脸拒绝,他便得寸进尺:“你确定,难不成你想跟我骑一匹?”
果然,晁晨这般熟读圣贤书的,全不懂老油子讲价都是坐地起,只能干磨牙:“不要脸!”说着乖乖去拉小马驹。
高头大马可要贵多了。
公羊月数钱,递给贩子:“刚刚够,一钱不少。”等走到客栈,公羊月瞧着庖屋前那头拉磨盘的驴,那叫一个悔,不由道:“早知道买头驴,还能再省一点。”
————
出天水走西北,不似中原五里一亭,十里一驿,路上草木凋敝,抬眼不是荒原,便是赤红色的秃山连天,左右都是战乱弥生的凄凉景。
公羊月打了个唿哨,和乔岷赛马在前,双鲤骑术一般,夹在中间,唯独晁晨最惨,骑术极佳,偏偏那小马驹撒欢打转,走五步退三步,眼看被落在最后头。
跑过了一片土坡,将要下行,公羊月朝四周打量一眼,朝乔岷做了个手势,两人登时齐飞而出。
同一时间,两马前跪,被绊马索绊了个正着。
四面埋伏的人自土里冒头,当先的可不是昨日那马脸贩子,公羊月拔剑飞掠,杀入人堆中。
“来得正好!”
这些人都是西北草场上的马贼,劫来的货物会化整为零,拉到附近市集镇子城池里变现,也不知是不是最近点子太少,难以糊口,那拉货的马竟也没放过,给弄去唬弄些愣头青、冤大头。
公羊月可没什么捉贼的烂好心,纯粹是想搞点盘缠,顺便换马。千里马都有价无市,真正好东西还得数这些马匪吃饭的家伙。昨日故意放话警告,等的就是今天半路打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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