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人家根本不是冲着他俩,只翻了个白眼,便错身走了过去。
瘦猴精说得精彩,一拍桌子如擂鼓,居然还接上了双鲤方才问乔岷的茬:“当然是阴魂不散!你想想,邓羌攻打绵竹时,张育的军队可是全给坑杀,你说能没个万人坑,死人壕的吗?”
“我倒是觉得,不是那些兵,”大龅牙摇头晃脑与他捧哏,“鬼剑鬼剑,生前是人又使剑,剑鬼剑鬼,死时有冤后化鬼!听说当初开城的不就是个剑客吗?也许另有隐情?”
这俩人是过足嘴瘾,那叫侃了个酣畅淋漓,可苦了听去一耳朵的路人,东想西想瞎琢磨,这当中就包括方才差点被双鲤误伤剁手的那位。此人拉了几个同乡,乃是要去绵竹投奔亲戚,现今还没到地儿,心里已开始打起退堂鼓。
“休要妖言惑众!”那女人也是个泼辣狠货,话不多说,上去把短剑扎在桌上。
一桌人都吓得噤声,大龅牙忙讨饶:“女侠饶命,我俩也是听来的,不信再往北上,事发小半月,谈的人只多不少。”精瘦猴也帮腔,朝众人道:“我兄弟二人走南闯北靠嘴巴吃饭,诸位担待,就当听个奇谭。”
“奇谭?公羊迟杀友开城乃铁铮铮的事实,你说另有隐情,莫不是含沙射影,说我剑谷诬赖好人?”女子冷笑道。
“方师姐!”
“你闭嘴,这里没你说话的分!”
三个跟班想劝话,却被吼了回去,只能不动声色挪到前头顶着,赶紧给那俩发愣的打手势。
虽只是几个小辈,但毕竟扯上了剑谷七老的秘辛,大龅牙和瘦猴精犯不着在人家的地盘逞能,忍了一口气,忙结了帐,抓上包袱灰溜溜离去。
方婧满意地笑笑,拔出短剑,随后跪坐在地,好话与其余受惊的行客安抚:“我乃剑谷‘轻吕’一脉弟子方婧,这几位是我师弟妹。诸位别怕,我等护送北上便是,剑谷坐镇蜀中,绝不会放任人装神弄鬼。”
三跟班面面相觑,此一趟出行,他们完成历练便该回谷中复命,授剑典在即,万万不能耽搁,登时忧心得不行。
年龄最小那少年,拉了拉方婧的袖子,却被弹开手指。
那姑娘倒也生了副热心肠,就是性格强势,全不与旁人商量,仗着资历一个人拿好主意:“我等侠义之辈,自当扶助弱小!”说着,真把自个儿按高手排论,在大堂中点起人头,等数到双鲤那桌时,开口问:“几位眼生,也是外来的吧,可需要我们相送一程?”
双鲤从鼻孔里哼出两颗蚕豆,要说话,却被抢了先。
“不劳烦,薄酒一杯相谢。”崔叹凤举杯,谢她好意,仰头一饮后,发觉方才偷看的姑娘目光又粘了回来,笑着从药箱中取出一瓶金疮药扔过去,“我看这位姑娘有伤在身,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女儿家脸皮薄,接过道谢的是她身旁的同胞兄长:“看公子穿着,可与洞庭无药医庐结有夙愿?噢,在下周碧海,这是舍妹,周青岑。”说着,他帮忙推手一把,对妹子低声道,“别光看着,说到底还得靠你自己。”
青岑踉跄两步,脸上堆笑,瞧着案上还有两只空酒杯,忙捉过一只来,斟上酒,朝崔叹凤怯怯一祝:“青岑冒昧一问,不知公子……”
这时,门前飞来一声,冷冷打断她的话:“借用他人之物前,是不是该给正主打声招呼?”
“谁?”
剑谷弟子尽皆回头。
公羊月倚在门框边,双手抱剑在怀,目光冷冷清清。眼下他仪态着实算不上好,数日未梳洗,几缕碎发落在鬓边张扬,衣上还沾着血,伴着杀气如许,高调又教人心惊胆颤。但饶是如此,却也是璞玉难掩。
如此惹眼,周青岑想不注意都不行。
待看清楚来者的面貌后,她“啊”了一声,下意识向崔叹凤求助。此时冤家路窄,保不准又是一场流血事件,后者不忍,便欲开口周旋,没曾想,却被双鲤的一声唤给压住——
“老月!你上哪个乞丐堆儿里打滚去了?”
这样下不得台的玩笑话,也就双鲤敢肆无忌惮乱说,公羊月睨了一眼,顺着往下:“死人堆可行?不多,也就杀了几十个……”说完,她朝周青岑勾手,“你预备何时还我杯子?”
“几……几十个?”
剑谷大道修的是悲天悯人,云深台中许多痴迷剑术的老人,一辈子也不定杀过这么多人,从公羊月嘴巴里说出来,竟如杀鸡一般轻松,青岑万不敢细想,再见崔叹凤无话,伤了心,没留神松手,杯子砸脚湿了鞋面。
公羊月敲打桌面的手指一停,她心跳跟着一停,慌忙躲到周碧海身后。
双鲤找跑堂重新要来一只杯子,就着长案推过去。公羊月施施然坐下,自斟一杯,笑吟吟打趣道:“老凤凰,你可真会拈花惹草,不过,你这也太不挑,剑谷里的都是些修神仙道的石木,就不怕脉脉温情喂了狗吗?”
崔叹凤苦笑,方婧则怒喝:“你骂谁是狗?”
“谁接话谁是。”公羊月正眼未瞧,想那竹海激战后,被玄之阴了一手没拿到信,人又在蜀郡附近给追丢了,任谁脾气也不大好。
放到平常,他还不至于找剑谷那几个愣头青的麻烦,但那个叫青岑的女人打他身边人的主意,总叫他想起从前的点滴,一时不忿,便只剩唇枪舌剑。
话不好听,剑谷弟子脸色更是难看。
“月师兄,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季慈!”方婧身后的少年傻乎乎跳出来打圆场,指着自己,“大家同门一场,月师兄你……”
方婧当着众人面,拿食指狠戳季慈的脑门,愤然道:“用你的猪脑子想一想,他才不是什么月师兄,一个早就被扫地出门的宗门败类,也敢耍横!”被讥讽是狗,约莫是气头上,她抓来青岑腰间的金创药瓶,狠狠扔了回去,“和他一道的,定也不是好人,指不定是什么狗东西!”
那瓷瓶本是要砸公羊月,却失了准头,给一旁的双鲤打了个大包。
第072章
晁晨是个讲究的, 到了宝瓶口酒栈前,门没入,先绕去后院找店家要来清水洗脸, 等衣冠整整, 这才不慌不忙去碰头。
可他刚推了竹门进去, 就撞见大堂里不太平,往左瞧, 公羊月起手摸竹筷, 抬眸是杀人的眼神,往右看, 小一拨人为一高挑女子马首是瞻, 也不知起了什么冲突,那姑娘想不开, 居然还动上了剑。
竹海里头杀红眼, 这劲儿没缓过来, 真要杠上,那细竹筷不是戳眼, 就是爆脑。
晁晨有心相救, 忙装作跑得急, 跌跌撞撞冲进去, 趁伏着桌案喘气时,挥袖把筷子连带竹筒, 全给扫到地上。公羊月烦去一眼, 就近取了小二端在手的擦桌水,泼过去给方婧淋了一身, 而后哼声道:“我只说一次,你们师姐醉了, 赶紧抬回去。”
季慈松了口气,两手架人:“是是是。”
“对他唯唯诺诺做甚?”哪知方婧发起浑来,连自己人都打,那短剑一悬,朝同伴的手削下去。少年害怕,当即松开,让她奔了出去,指着人破口大骂:“你以为你是谁,公羊月,你只是个连授剑典都没资格参加的人!”
晁晨抹了把汗。
眼前这姑娘显然是山里闷久了,信息闭塞,连玄之都拿公羊月没法子,她上赶着往前冲,塞牙缝都不够。
公羊月反倒笑了起来,偏头对晁晨调侃:“有没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方婧选择性忽视江湖传闻,但不代表其余人都是傻子,周家兄妹并不偏帮公羊月,但起码晓得对上他没胜算,跟着架人走。季慈更是直接挡在前头,左右拼命给笑脸:“师姐,你少说两句!月师兄,你说得对,醉了醉了,这就走,这就……”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甩过来,季慈捂着脸,不敢置信。
公羊月剑谷学艺时,季慈还是个小娃娃,整日跟在人屁股后头讨糖吃,公羊月走后,无人帮腔说话,除了季慈。谷中有言,不得同门相残,方婧早看他不顺眼,想收拾没找着机会,而今可算给了一嘴巴。
她揉搓着手掌,脸上大写着“窝里横”三字:“季慈,你像什么话,你是剑谷弟子吗?你现在就像条摇尾乞怜的狗,你要给他当狗?别拉上旁人,掉价!”
那骂话相当难听,双鲤连喊疼都给忘了,只觉得那少年实在可怜。
“滚开!”方婧手一推,自己拔剑,迎面斩去。
晁晨要避,被公羊月按回座位。只见那抹红影踏桌而上,拔出“玉城雪岭”削下——
“叮——”
方婧甚至没瞧清他如何动手,等回过神来,自己傍身多年的短剑,已从剑锷处齐根被劈断,一毫不多,一厘不少,而整个过程,只有一招。
“不可能!”方婧惊愕后退,却被一股无形之力堵住腰眼。
公羊月旋身一转,带起季慈的同时,扣住他的手腕还了一巴掌:“我一向不对女人动手,但你不该打他,所以由他还你。”
立时,方婧左脸颊高高肿大,白皙的皮肤上赫然留着五指印。
巴掌脆音炸了个满堂,便连滔滔江音也为之逊色。剑谷的弟子都不敌,坐下那些探头探脑的好奇宾客忙缩回脖子,佝偻弯腰,假意塞几口菜,或是灌两杯酒,总之不敢再搭腔,更不敢出头。
周家兄妹唏嘘一声,季慈夹在当中,更是一个头两个大——
方婧是剑谷七老之五,“缺月剑”谷雪的徒孙。谷雪当年响应公羊迟的号召,入世奔走九州,将门下惟一的弟子方起缘扔在云深台,太元八年,为了掩护胡彬将军退守硖石,方起缘随谷主迟虚映一同战死于苻融马前。
临终师徒无缘再见,谷雪念及数十年的亏欠,便对其女多加照拂。
当初苻坚南下时,三线开战,曾痛击蜀中。剑谷中人悉数下山救难,艰难苦撑至淝水大捷时,已是元气大伤。剑谷七老这些年忙于内务休养,几乎已不再收徒授艺,如谷雪这般,竟是一苗独撑。
好在方婧根骨不错,勤修刻苦,对外人也仗义,渐渐便给视为七老继任。同门捧得高,心气也就漂浮起来,这才养成了胡搅蛮缠,倨傲刻薄的性子。
但这种种“劣迹”实际上也只流于口舌,谷中人最多便是敬而远之,万不到厌恶,像季慈被打,还是头一遭。之所以碰到公羊月后跟失心疯一样,原因虽无实传,但同侪间多少透着些口风。
说白了,无外乎是一个情字。
七老之四的夏侯锦有个长孙名为夏侯真,年岁偏长,同辈都要尊一声师兄。在门派中,夏侯真是公认的武功好、脾气好、长相好、人缘好、出身好的“五好”之人,无人不喜,这之中就包括方婧。
可最后谁都没有得到他,他死在了太元十五年的一个雨夜里。
方婧被打懵,不明白五年前的授剑典上,公羊月还只是险胜一筹,可五年后,两人武功却是天差地别。她捧起爱剑,望着剑身映出的苍白的脸和干裂的唇,无声一笑,脑中发昏,捏着断刃又刺了过去。
公羊月翻手将她制住,但利器勾破衣袂,砍在剑挂上,那柄被绕梁丝绞成两段的“风流无骨”剑锵啷落地。
“玉城雪岭”架在脖子上,但那姑娘毫不畏缩,双手向前半伏地上把“风流无骨”捞来,抱在怀中,失声痛哭:“人都死了,你却不好好珍惜他的剑,你对得起他的在天之灵吗?”
晁晨欲言又止。
方婧脖上青筋暴起,赤红着一双眼怒视不让:“有本事把我也杀了。”
公羊月揉弄眉心,没落下手,转身一脚连踹退两张长案,颤声道:“滚!”
方婧咬唇,握着“风流无骨“不放。
“剑留下,你,滚!”
杀气,再明显不过,想到当初公羊月一怒之下在绵竹做的事,周氏兄妹和季慈都不免打了个冷颤,合力击在方婧的脑户穴上,给人敲晕。
等季慈和周碧海把人抗走,周青岑又调头回来,径自走到双鲤跟前鞠躬道歉:“这位姑娘,对不住,师姐她平时不是……总之,请你多担待,就当我欠你个人情,如有所需,可来地字二号房找我。”
说着,还塞了些钱银过去,瞧装着的荷包,该是一点体己。
“敢做不敢当么?要道歉也不该你来。”双鲤难得没见钱眼开,只打发她快走,顺便把捡到的金疮药又塞还回去,“一码归一码,老凤凰送出去的东西,没要回来的道理。”
“这……”
青岑还想推辞,公羊月冷冷开口:“需不需要我来说好话?就和当年一样。”
闻言,周青岑脸色霍然铁青,频频摆头:“不,不用了。”而后,狠不能生双翅一般,飞似的逃离此地。
公羊月沉默比说话更可怕,一旦他开口,不论是冷言冷语,还是讥嘲讽刺,便预示着他不会再轻易出手。
深谙此理的双鲤落座,讷讷地问:“当年怎么了?”
公羊月收剑,跪坐下来喝酒,一杯接一杯,并不打算追忆回首,更不想娓娓道来。但酒过三巡,他忽地调头找断剑,晁晨心细,早就给收来,还给剑挂断口处,系了个非常难看的结。
递上前时,公羊月显然也留意到那丑结,眼前一亮,但依旧没说话,只迅速抽走。
不久后,他停下酒杯,幽幽道:“有一个家伙,很招人喜欢,那些暗中恋慕的胆小鬼不敢明说,于是与我示好,借我之手,只因我与他关系近。”
几人面面相觑,很摸不着头脑,尤其是晁晨。他知公羊月喜怒无常,却不知已到这个地步,虽说有瞒骗之嫌,但若能玉成好事,倒也无伤风雅,这根本是小事一桩,又有什么好记恨的?
公羊月把断剑摆在酒壶前,捏着酒杯,一动不动。对旁人来说,自是不值一提,可对当时的他来说,却是刹那希望,刹那失望——
拓跋什翼犍兵败,苻坚灭代,入主云中,其父公羊启因故失踪不明,他起初被救到阴山,后又被迫流亡,直到为那个挂名师父李舟阳所救。但李舟阳虽为谷主亲传,但与剑谷亦有旧隙,终年居于竹海,而他则因为公羊迟孙儿的身份,被送到剑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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