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先埠脱下外套,他里面是件黑色的高领毛衣,单调的黑,没有任何图案,再加之他不喜欢戴任何装饰品,看上去很酷。黎塘和他相处久了,深知陈先埠这个人很少笑,表情自然地显露出来时嘴角微微向下,不了解他的人就会觉得有点凶。
服务生小姑娘刚开始过来准备餐具时就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撞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黎塘每次和陈先埠出门,都觉得这样的场景很好笑,所以更盯着陈先埠看。
“我脸上有东西?”陈先埠抬起头说。
“没。”黎塘回,“就是看你这一年到头又凶又冷的,你自己照镜子的时候都不害怕吗?”
陈先埠收回视线,没回他,转而把菜单又推给黎塘:“你看着点吧,我不吃辣。”
“??”黎塘说,“那你怎么不早说,你不吃辣还陪我来川菜馆?”
陈先埠淡定地说:“川菜馆也有不辣的。”
黎塘顿时哑口无言。
“行。”过了会儿,他面如菜色地点了点头,叹着气对身边的服务员姑娘说了两个不辣的菜,又给自己点了一份辣的。
服务员姑娘讪讪地走了。
周围的空气重新安静下来,对于他们俩来说,等菜的时间又是漫长的相顾无言,不过黎塘发现自己是真的习惯了,他们之间其实有一种别人不明白的默契在,哪怕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或者很长时间不说话,也依旧不会尴尬。
这只是种默契吗?
黎塘想,当他与一个人可以不靠任何言语交流,也能任凭舒适与惬意肆意划过身边空气,这种安然感要怎么称呼?
如果……
就这样一直下去呢?
一种微妙的可能性忽然朝黎塘扑来。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不期盼年轻人那些轰轰烈烈山盟海誓,看淡了昨日与今朝,就觉得往后余生平淡度日更算追求。
黎塘捏着筷子,瞥向陈先埠。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不是第一次有这样的念头了,他起起伏伏了整个青年时代,也和各色各样的人有过不同程度的经历,但年轻爱玩爱闹,未来就像手里随意扬起的纸,风一吹就飘得看不见踪影。
现在三十而立,事业和生活都走向平稳,在这个时候,他面对陈先埠,面对他们两个一起经历和处理过的事情,陈先埠站在他身边,他就能从陈先埠身上看到那张随风扬起的纸又悄悄回到了自己的掌心。
那些形形色色的歌词里唱的,所谓对的人,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川菜馆里进来一拨人,一行七八个,于是周围逐渐开始变得热闹。
有什么想法就直说,哪怕是对人有想法,毕竟不再藏着掖着,是他们这些历经世事的人的通性,所以黎塘直接开口说:“陈先埠,你想过你下半辈子要怎么过吗?”
陈先埠看着窗外:“什么意思?”
“就这么单着,不打算找个人吗?”
陈先埠目光缓缓悠了回来。
黎塘说:“你觉得我怎么样?”
如此简单而直白——我看上你了,我想跟你搭伙过日子,你怎么想?
陈先埠明显感受到了气氛不同,他彻底收回了朝外张望的视线,同样认真地回望黎塘。
“给个准话吧陈老板。”黎塘往前微微倾身,说,“我们这个年纪了就不玩年轻人那些个暧昧了。”
陈先埠还是沉默。
黎塘紧追不放:“你都陪我来吃川菜了,以前主动陪人吃过辣吗?”
陈先埠目光微动。
黎塘对他的小表情十分了解地说:“第一次吧?”
陈先埠神情一凝。
黎塘得意地笑了:“别不承认陈老板,你的表情已经出卖你了。你对我……也是有点意思的,对吧?”
陈先埠被黎塘步步紧逼,不慌张也不着急,他誓把哑巴帅哥的人设贯彻到底。反观黎塘,他更不着急了,今天这一试探可是个巨大的飞跃,他看到了陈先埠一大堆无可辩驳的反应与心思。
黎老板快乐地吃着自己面前的一盘辣椒炒肉,心想我黎塘还有处理不了的事情或者解决不了的人吗?想到这儿,他兴致更高了,去前台拿了瓶酒给自己和陈先埠都满上。
酒过三巡,饭也吃得差不多了,黎塘和陈先埠都有了点醉意,但不重,尤其是陈先埠,如果不是黎塘亲眼看着他喝了多少,只看陈先埠的表情,他完全有理由相信陈先埠滴酒未沾。
店里生意忙,服务员在各桌跑得晕头转向,黎塘就不麻烦他们了,和陈先埠收拾了东西主动到前台去结账。
他们前面还有一拨人正在结账,黎塘和陈先埠站在后面等。
黎塘很久没喝过这么痛快的酒了,他不醉,但微醺着上头。俗话说酒壮怂人胆,更何况黎老板胆子本就大,于是他趁着在后面等的时间,默默移了点位置,装作无比自然地靠到了陈先埠身上。
陈先埠一手搭着外套,另一边手臂忽然感觉落下了点重量,他低着头看那个笑意未褪的始作俑者,依旧是那张毫无表情的脸。
黎塘更肆无忌惮了,歪着脑袋靠在陈先埠的肩膀上,把浑身的重量往对方身上压了大半:“不行了陈老板,今晚喝太猛,我有点晕。”
演技太差,跑剧组那么多年竟然一点演技都没学到。
陈先埠偏过脸无奈地摇了摇头,他胳膊一抖,把衣服往肘间放了点,然后伸手戳开黎塘无赖的脑袋。
黎塘哎了一声,正准备回击,前面那拨人结完账刚好转过身来。
“陈……”其中一个女人有些震惊地看着身后二人,她话没说完,身边的男人转过身也看到了他们:“陈先埠?”
陈先埠本还看着黎塘,听到这个声音,他甚至不必抬头,就直接僵在了原地。
黎塘此刻还靠在陈先埠身上,因此能清楚地感觉到陈先埠身体的僵硬,是真的在听到第一声时就条件反射地僵住了。
黎塘从陈先埠身上起来,转眼看向面前的人。
一男一女,看起来已经上了年纪,将近花甲,如果他没猜错的话应该是一对夫妻。
这对夫妻身旁有一些差不多年纪的男男女女,看样子是夕阳红朋友们一起出来聚餐。
他们认识陈先埠?
黎塘第一时间去看陈先埠的脸,发现陈先埠之前因为酒精染了点浑浊的眼眸此刻变得锐利无比。
最先开口的女人明显最震惊,她试探着说:“这么多年了,没想到还能再碰见你,你……”
“很不巧。”陈先埠的声音因为醉意比平日更哑,他目光望向那一男一女,语气毫无起伏,“还是遵守约定吧,以后别见。”
“你以为我们想见你吗?”女人身旁的男人微微偏头,向身后的朋友们看了眼,“丢人现眼!”
黎塘:“??”
再看陈先埠,他好像对这句回答意料之中。
怎么就丢人现眼了?这人有病吧!
黎塘平时清醒的时候也是个有仇必报的主,更别说这会儿喝了点酒,那个劲儿顿时就上来了,引得对面的男人将目光落在了他身上,只见男人表情极度不屑,语气也阴阳怪气到让人极度反感,说:“哼,他是谁?你男朋友?”
嘿,这老头子,黎塘在心里默念,我这个暴脾气嘿。
陈先埠没回答,但皱着眉往前走了一步。
黎塘还没反应过来,就发现自己刚刚才靠过的胳膊现在又强硬地护在了他身前。
陈先埠话很少,这似乎算是种无声的解释。
黎塘还在想这算不算也是陈先埠给自己的回答,谁知男人见状随即又嘴上缺德道:“这么快就护上了?”
靠,这到底谁啊,话怎么这么多?
黎塘脑袋倏地弹过去,差点想骂你闭嘴,可那男人又忽然认真起来:“看来当年还是没彻底治好你的病。”
等等。
虽然黎塘完全不知道陈先埠和这两个人,或者是这群人什么关系,也不知道他们说的什么意思,但他还是在最后这两句话里听出了端倪。
有男朋友,是病?
黎塘终于明白最开始感受到的那股阴阳怪气是为什么了。
陈先埠目光阴沉,嘴唇抿成一条锋利的线。
那男人见状却愈发过分起来,嗤笑道:“怎么,生气了?你还有脸生气,你给我们丢人丢的还不够吗?”
陈先埠整张脸彻底黑了下来,他深吸一口气,正欲开口。
可突然。
“放你妈的狗臭屁!”黎塘拽住陈先埠的胳膊,猛地把他拨在自己身后,对着男人就放声开骂,“你他妈的才没治好病吧!”
那男人显然没想到黎塘会突然破口大骂。
说实话,就连黎塘自己都没想到。
他一开始就是看不惯这人阴阳怪气的态度,哪怕他的年纪看起来算是自己的长辈,后来他不能容忍这人侮辱陈先埠,当然也连带着侮辱了自己。
“你……!”
“我怎么了,我怎么了?”黎塘气势如虹,一副要撩架的样子,“别仗着你年纪大就在这儿倚老卖老!我要是跟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你他妈早就没了,逼逼个屎啊逼逼,还说陈先埠丢你的人?就他妈离谱!再说了,陈先埠交不交男朋友挨着你什么事儿了?我是谁又轮得着你管吗!你又他妈是谁!”
男人被骂的脸色一阵白一阵青,但又碍于身边朋友太多有些话不好跟黎塘直接对线,他恼羞成怒地看着陈先埠:“陈先埠,你管不管!”
陈先埠一脸淡定,甚至还真不怎么想管。
黎塘仗着陈先埠的纵容骂得更起劲了,而且越骂越有状态,他今晚喝的酒在他的特长上上头得恰到好处:“闭嘴吧你!你才应该管管好你自己,别逮着个地方就撒尿,陈先埠的生活还轮不着你在这儿指手画脚!垃圾!无赖!滚!”
黎塘的声音不小,哪怕饭店里人声喧闹但时间长了也能吸引到不少目光。
前台负责结账的姑娘早就被这突如其来的阵仗给吓到了,老板闻声过来查看情况的时候,她才想起来自己好像得上去劝架。
男人见周围的目光都朝这边聚了过来,甚至有不少人还在小声议论,他左右瞥了几眼,几欲张口都碍于面子没法跟黎塘一样痛痛快快地骂。
那边川菜馆的老板带着几个服务生过来查看情况,对面的女人伸手拉了一下男人的衣袖,后面他们的几个朋友也都在劝“别跟这种不要脸的人一般见识”,男人虽然怒气未消,可还是只能剜了黎塘和陈先埠一眼,气得绕过两个人狠狠推开了饭店大门。
玻璃门前的风铃被撞出一阵清脆的响声。
黎塘还在后面不依不饶:“你他妈才不要脸!”
老板在后面郁闷地抹了下汗,他生意没做几天也不知道是得罪谁了,但顾客都是上帝,上帝就他妈的难伺候。
虽然走了一拨,但眼下这个还得劝,老板只觉得头疼,谁知黎塘转过头来就换上了一脸截然不同的笑容,不好意思地看着身后的老板:“对不住老板,给你们添麻烦了。”
这人变脸变得还挺快,老板:“??”
黎塘没别的本事,就对什么人说什么话最在行,酒劲儿上头也不可能影响发挥,最后他又朝老板连连道了几个歉,承诺以后一定多来吃饭,把老板说得一度不好意思,这才拉着陈先埠走了。
走出门的一刹那,室外的冷风扑面而来,吹散黎塘在里面大半的冲动。他好像这才忽然意识到什么,转过头问陈先埠:“刚刚那男的到底是谁,你们俩什么关系?”
陈先埠看着他,淡定道:“我养父。”
黎塘:“……”
卧槽?
他刚刚这是骂了爹?
冷风中的黎老板只觉得自己现在像是在裸奔,还顺带被浇了盆冰水。
陈先埠却淡淡地笑了下,还特地轻轻鼓了两下掌,说:“没事,骂得挺好。”
黎塘觉得这是讽刺。
现在想一头撞死,并且拉陈先埠陪葬。
可他打不过。
呸。
黎塘家离这边不远,两个人喝了酒懒得打车,就在寒风里慢慢散步,一直到他们不自觉地走到黎塘家楼下。
沉默了一路,黎塘终于忍不住了,步子一转,掉过头来说:“陈先埠你是不是故意的,你怎么不早说是……是吧,我刚刚还骂得那么起劲。”
“我不是说了你骂得挺好。”
“你讽刺我呢吧?”黎塘怒气冲冲地看他。
“没。”陈先埠惯常僵硬的表情竟渐渐柔软了下来,“我跟他们一家早就没关系了。”
黎塘愣了一下,脑子里又重新过了一遍方才陈先埠和那个男人的对话。
天愈发黑了,温度也跟着越来越低,两个人站在外面有点冷,黎塘扭头看了眼身后的小区,对陈先埠说:“要去楼上坐坐吗?”
屋子里暖气十足,黎塘进门就被温差弄得打了个喷嚏,他捏了捏鼻子说:“估计得感冒,等着啊,我去泡杯感冒灵,你也喝点。”
陈先埠在他身后没说话,黎塘换了衣服跑去厨房烧水,等他再出来的时候,发现陈先埠靠在沙发上似乎睡着了。
怎么就睡了,这会儿也没到他的作息时间啊?
黎塘把给陈先埠泡好的那杯感冒灵放在茶几上,又从卧室内拿了个毯子盖在他身上。黎塘动作已经很轻了,可陈先埠还是醒了。
两个人很近地对望着。
大晚上的,孤男寡男共处一室,但黎塘此刻丝毫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他见陈先埠醒了,还是很郁闷地说:“醒了就先把感冒药喝了吧,预防一下。”
陈先埠坐起来,拿起桌子上那杯褐色的水。
黎塘坐在一边:“你不打算跟我解释点什么吗?我今晚可是帮你大义灭亲了一通。”
陈先埠攥着杯子,里面的液体被他摇得晃晃悠悠,他猛地抬起头一饮而尽。
“也没什么,其实那会都说了。”陈先埠说,“我小时候是个孤儿,后来被他们家收养,但他们觉得我有病,丢了他们一家的脸面,就想尽办法给我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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