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格纳斯撑着脸,冷不丁听见阿尔弗雷德话,愣了愣。随后,他笑得前仰后合,揩去眼角的泪水,说:“为什么你语气要这么悲伤?开心一点,这是我们来之不易的见面机会,说点开心的事情。”
“伊格,维里是你引到尤利面前的吗?”
“是我,”伊格纳斯推开篱笆门,大步走到阿尔弗雷德身旁,“他很安全,不会有事。”
“尤利,似乎把维里当成了你。”阿尔弗雷德低声说。
伊格纳斯点头:“是我故意那样做的,小伊格,我是说我那柄可爱的法杖紫罗兰——”
“我知道,”阿尔弗雷德打断他的话,“别忘了,你让我和金一直照顾着他,现在我可以说比你还熟悉小伊格。”
伊格纳斯忍俊不禁:“好吧。”
“我借由小伊格成为记忆储存的媒介,让尤利读到属于我的记忆,”他慢慢地解释,“小伊格本身是器物,并不会被记忆魔法伤害。那个年轻人也会一起读到我的记忆,能让他不被魔法侵蚀。”
“侵蚀?”
“你该不会以为尤利把那个年轻人带回去,什么都不做?”伊格纳斯反问。
阿尔弗雷德噎住,他确实没想到这一层。发生的事情太多,让他糊涂了。
“尤利变了,我却一直不明白是什么改变了他。”伊格纳斯仰头望着蔚蓝的天空,俊美的脸上少见地露出困惑的神情,“我曾经试着想要让他回到最开始的模样,却彻底失败了。”
阿尔弗雷德安静地倾听,并没有说话。
风带来森林中的虫鸣,在告别的那一天,也是这样明媚的天气。
“现在离我去世,也有四百年了。”伊格纳斯收回视线,手腕一翻,拿出一枚雕刻着紫罗兰的徽章,“这种徽章里,其实藏着我的一丝力量,在最开始,我的目的只是为了保护那些‘教徒’不被蛊惑,没想到维里也有一枚。”
“那是他们的战利品。”阿尔弗雷德说,“你知道这些年发生了什么事吗?”
伊格纳斯松开手,徽章转瞬间化作紫色的光点,飘散在空中。
“我隐隐约约猜到了一些。”他说,“否则我也不会在这里,如果可以,我希望尤利一直活在世上,而不是将我唤醒。”
伊格纳斯抬起眼,眼眸中的蓝色如同锋利的刀刃,让人不敢逼视。
“我会把他带走。”伊格纳斯按住阿尔弗雷德满是皱纹的手,“好好活下去,你还要帮我照顾小伊格和他的爱人呢。”
阿尔弗雷德笑着说:“你这语气,像是当父亲的一样。”他说着说着,眼睛里却流出了泪水,老泪纵横。
“我不就是伊格的父亲吗?不论是父亲,兄长,还是朋友,甚至是最后的神明,我都有义务为这个新生的世界做一些什么。”
伊格纳斯微微一笑,浑身泛起白光,身形越来越模糊。
“我会留给你们一个美丽的中庭。”
泪水淹没了阿尔弗雷德的视野:“再见,伊格纳斯。”
伊格纳斯消失在灿烂的阳光里。
……
“校长,你怎么了?”帝国魔法师们关切地凑在身边,七嘴八舌道。
“让我来吧。”冷冽的女声响起,“你们在这里吵吵嚷嚷,非但不能帮忙,反而会让他更不舒服。”
“你——”魔法师们大为不满,纷纷想要开口反驳。
“温蒂妮,”梅森催促,“现在不是说话的好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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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3=
第61章 心脏的尘埃
温蒂妮伸出手,手心贴着阿尔弗雷德的额头。清凉的水魔法悄然浮现,一滴滴水珠围着他的额头打转。凉意源源不断地传来,抚慰着众人焦躁的心。
“温蒂妮?你怎么逃出来的?”阿尔弗雷德混沌的大脑缓缓清醒。
他捂着额头,慢腾腾地坐起,一睁眼,就看见温蒂妮水蓝色的长裙。但思维还停留在刚才——他和伊格纳斯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说着话,就像这几百年没有经历过。
“是主教把我救出来,”温蒂妮说,“海顿先生走上云梯后,我就遵从王的嘱咐,一直在世界树边等候,直到阿斯加尔德坍塌,冰霜巨人苏醒。”
她其实很害怕,担心自己会葬身于此。在她几乎认命的时候,金发的主教笑吟吟地向她走来,带着她在云端行走,和清风、云彩为伴,平平安安地来到彩虹桥上。
一向冷静的温蒂妮难得扭捏,双颊飞上两抹薄红,小声说:“比佛长老,你和王都没有骗我,主教是一位很有魅力的男性。”
阿尔弗雷德怔住,随后拍着大腿,放声大笑:“对,他是个很有魅力的男性。即使离开中庭这么多年,还在散发着该死的魅力。”
和好友相见的伤感顿时被冲淡,阿尔弗雷德拍拍手,利落地站起来,在原地蹦蹦跳跳,雪白的长胡子上下翻飞。他精神抖擞地说:“既然冰霜巨人被解决,阿斯加尔德也不复存在,那我们该回王都了。”
他看向梅森,梅森会意地拎起脚边白绒绒的大团子,他抖了抖这只睡得昏天黑地的雪鸮,哭笑不得地说:“雪鸮,别睡了,快起来工作。”
维里站在一片漆黑当中,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他茫然的四处张望,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朦胧中,他听见有人絮絮私语。
“他的记忆清除了吗?”
“已经彻底清除,陛下。”
记忆?什么记忆?维里迷茫地想,这些声音若有若无,嗡嗡好似蚊子在耳边飞来飞去,让他烦躁不堪。潜意识告诉他,这些谈话很重要,他必须要听下去。
维里在黑暗中转了几圈,最后干脆盘腿坐下。
忍住烦躁,继续倾听。
说话的人音色极好听,不疾不徐,甚至能称得上温柔。
那个人继续说:“把他安排到我身边——不,安排到那些年轻神官中,让他去当见习神官,时刻盯着他,如果他有什么异常的行为,立刻抓起来,送到我这里。”
良久之后,那个人又补充道:“记住,不许伤害他。”
维里满头雾水,听不懂这两人在打什么机锋。难道他们嘴里的那个“他”指的就是他自己吗?
没过几分钟,维里就没有闲心去想这些了。
他的胸膛,靠近心口的地方开始发烫,灼热到像有把火在燃烧。维里低下头,想要看清,却只能看见一片漆黑。他伸手去抚摸,却摸到一块滚烫的热铁,烫得他嘶嘶痛呼。
一波又一波的热浪向他的大脑席卷而来,困意上涌,黑暗是滋生睡意的温床。
很快,维里便沉沉睡去。
教皇抚摸着维里的额头,若有所思地收回手。从一旁的侍女托盘中接过手帕,擦了擦指尖,教皇转头,对侍女、护卫吩咐道:“你们都出去,让我和他单独待一会儿。”
侍女和护卫安静地退到门外,只留教皇一人在屋中。
维里躺在柔软的床上,双眼紧闭,神情安详,嘴角微微上翘,像是在做着美梦。床边帷幔一直垂到地毯,房间内飘荡着浓郁的熏香味,教皇站在床边,微微低头,凝视着维里的脸庞,神情被面具遮挡,看不出他的喜怒。
“尤利,我来这里,只是想告诉你,我想离开了。你已经不再需要我,这么多年,我一直履行着承诺,陪伴在你身边,但现在,我想独自一人——”
“我不允许。”
教皇记得当时他是那么回答的。
“中庭有什么好看的?我可以陪你一起的。”
“不行。我一直尊重你的所有决定,成立奥格教廷,帮助你成为教皇,现在你的愿望已经达成,我该去追逐我的愿望了。”
那时哥哥说的什么,教皇视线模糊了一瞬。
他说:“尤利,你已经长大了。”
可是在最后的那次谈话之前,哥哥才无奈地说,他好像还没有长大。
教皇清晰地记得,那是一个雨夜,他和兄长坐在钟楼上,一起听雨。淅淅沥沥的雨声接连不断,茶香氤氲,他兴致勃勃地为兄长倒茶,将新鲜出炉的舒芙蕾放到伊格纳斯的面前。
伊格纳斯的视线却没有在舒芙里上停留,而是用一种不经意的语气说:“尤利,中庭很美。”
“你想去看?”尤利随口附和,“但是我现在暂时没法陪你去看。”
“尤利,我并不打算和你一起,”伊格纳斯的回答却出乎他的意料,“我们一直陪伴在对方的身边,但是我发现,如果我在你的身旁,你似乎永远也长不大。”
“哥哥——”尤利手一抖,茶壶险些摔在桌上。
伊格纳斯侧过头,凝视着他因惊讶瞪大的瞳孔,一字一句道:“尤利,现在你身旁不止我一个,你总会习惯的——”
他停顿了片刻,将话说完:“如果我不在你的身边。”
“我永远不会习惯。”尤利砰的一声,将茶壶重重地放下。
尤利很清楚,他面对兄长,是无法说谎的。
他果然没有习惯,即便是几百年过去的现在。哪怕他下了狠心,用最极端的方式,想要让兄长回到自己身边,也没能成功。伊格纳斯只留给他一道决绝的背影,从此再也没回过头,再看他一眼。
他本来还一直留有希望。
对彼此来说,他们是世界上的唯一。作为神族,拥有漫长的生命,以及遥远的未来。这不相见的几百年,对他们来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以后总能再相见。
兄长会回来。
他是这么坚信着。
直到他从教皇口中得知兄长的死讯,他根本不愿意相信这个荒诞的消息。
教皇深呼吸,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努力平复起伏的心绪。他想尽办法前往阿斯加尔德,就是为了寻到兄长的痕迹。不论生死,他都要见到兄长。
果不其然,他在阿斯加尔德找到了兄长。
——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教皇打量着沉睡的维里,这个男人称得上英俊,但与伊格纳斯比起来,就相形见绌。他原本的打算很简单,读取他的记忆,然后将他抹杀。
然而他竟然在这名男人的大脑中看见了属于伊格纳斯的记忆。
是他和伊格纳斯前往尤弥尔时的回忆,这作不得假。记忆的捏造、读取、消除都是神族的法术,精灵和侏儒都无法复制。何况上次在幻境的神庙中,这个男人的身边还站着一位银发紫眸的“伊格纳斯”。
他一定和伊格纳斯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或许伊格纳斯的灵魂,就寄居在这个男人的身体中。
种种疑点,让教皇投鼠忌器,无法立刻下定决心夺走维里的性命。
反复权衡下,他决定消除维里的记忆,把他放在神官中观察。
相信时间会给他答案。
他一定要找到伊格纳斯的灵魂。教皇缓缓取下面具,露出一张俊美的脸庞,他抬起头,看向墙边的镜子,然后牵起唇角,微微一笑。
镜子里的人也笑了起来,目光温柔,金发灿烂如阳光。
维里仿佛置身火海炼狱,热意从胸膛蔓延至全身,烧灼得他辗转反侧,却怎么也无法从梦魇中苏醒。他恍惚中,似乎看见一朵紫色的花。
四片花瓣向外舒展,组成一个类似于十字架的造型,精致小巧。
他现在有很多事都记不清,却还记得这种话的名字,紫罗兰。
心脏在他的胸腔内蓬勃跳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那些滚烫的疼痛、以及心脏跳动的声音,驱散了惧意和寂寞。
就像有人陪在他身边。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有几分钟,或许是几天。
在黑暗中,时间过得极慢,在他即将习惯这种刀割的漫漫长日时,他的周遭忽然亮堂,一阵清风徐徐,轻巧地掠过维里的脸颊。
维里站在原处,并没有轻举妄动。
他仰起头,看着雾蒙蒙的天空,浓雾弥漫,让他看不清周围的环境,反而闻到沁人心脾的花香。维里沉默地注视着雾后的景色,许久没有动作。
“维里,过来。”清冽的男声从浓雾中传来,维里看向声音来处,发现雾中有隐隐绰绰的房间轮廓。
维里,是在叫他吗?原来他的名字是维里。
那道男声又一次呼唤:“维里,快过来,我是伊格纳斯。”
伊格纳斯。
维里咀嚼着这个名字,多么熟悉,在听见这个名字的一刹那,他的心停跳半拍,零星的记忆趁机涌进来,全是一个银发男孩带笑的面孔。
牵着手的、坐在椅子上微笑的、手中拿着画笔的……
男孩总是笑着的,澄澈的紫眸如同宝石。一张张一幕幕,都那么清晰,分毫毕现,就像发生在不久之前。
他不由自主地迈开步子,向着浓雾中的小屋移动。
渐渐的,他步伐越来越大,从慢走变成奔跑。浓雾在这一刻如潮水般分开,他看见无垠的花田,白云自天垂落,几乎落到花田中。数步之遥外,伫立着一座白色小屋,屋外的墙壁用颜料画着大片大片的紫罗兰。
一个身形高挑的男人站在墙边,手中拿着画笔,银发像是月光凝成。
听见维里的脚步声,男人慢慢回过头来,露出一张他再熟悉不过的脸庞。
“你是……伊格纳斯?”
“我是。”伊格纳斯将画笔放到一旁,向他伸出一只手,“我很开心,即便如此,你还能记得我。”
“记得?”维里任由伊格纳斯牵起他的手,不知所措地问,“我什么都不记得,甚至我自己的名字,我都不记得。”
其实他还是记得一些的,但到底有多少,连他自己也说不准。他记得墙上花的名字,那算记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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