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没戴眼镜，胳膊上还有淤青，低着头看不出表情，但陆明能看到他的肩膀在一下下地抖动，他知道这孩子在哭。
陆明明白太爷爷为什么要息事宁人了，他也突然明白自己刚才的发言好像过于天真了一些。
对于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也许他不懂什么是法律上的正义，他也不需要程序正确的判决。
他现在最需要的应该是有人来抱抱他，告诉他这一切不是他的错而已。
·
可是谢辰峻妈妈的发言打破了陆明的幻想。谢群说得对，现实，现实啊……现实中没有多少脑子清楚的父母，不然就不会有这么多破碎不堪的童年了。
他现在半是难过半是后悔。他觉得可能是因为自己执意要将这件事闹大，才加重了这孩子可能会受到的责骂和与此同时产生的负罪感。
他和堂哥静静地等着谢妈离开，然后陆明纵身一跃从窗子翻了进去。
孩子看见他突然出现，两眼瞪得滚圆，但陆明刚迈进一步，他就拉过被单将自己整个包裹了进去。
他没有哭喊，说明他不怕陆明；但他蒙着头躲在被子里，说明他并不想见到陆明。
果然，他也把自己也当“坏人”了。
陆明深吸了一口气，说：“小峻，你别害怕，我就是来跟你说几句话的，我马上就要走了。”
孩子露出了一双眼睛，怯生生地看着他。
“我只是想跟你说，”陆明在不远处半蹲下，让自己的目光与他同高，“妈妈说的话也不一定永远正确。昨天的事不怪你，不管你是因为什么原因半夜跑出去，都不怪你——错的是那个男人，明白吗？做错事的人是他，不是你。”
孩子盯着他，没有说话，但是眼眶里慢慢积聚出了一些晶莹闪动的东西。
“至于今天外面的事……怪我，是我低估了这种地方人言的力量……”
和人们的愚昧程度。
“但我会回家好好反省，”陆明一脸真诚地说，“而小峻，你只要知道大人也是有可能做错事的，就好了。你没有错，不要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明白吗？”
男孩眨了眨眼睛，依旧没有说话。陆明认识他这么多天以来，除了昨晚听见过他的哭声，就再没有听过他的声音了。
而从孩子略显迷茫的目光中陆明也能感觉到，他也许并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
十岁，自己十岁的时候还在大街上光着膀子玩沙子呢，他怎么能期望一个十岁的孩子去理解很多大人都想不明白的事……
陆明神情落寞，转身走了。只是在他彻底和这个地方告别时他实在有些气不过，回过头去又将谢老五胖揍了一顿。
·
·
菜已经上齐，桌面上水汽蒸腾，气氛氤氲。
陆明吃着许久未见的家乡菜，虽然记忆恍恍惚惚飘回了四年前，但还是忍不住赞叹这家店的菜做得很不错。
也许那个叫谢群的男人终于把“现实”这一优点好好地发挥了出来，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看上去俨然一副成功人士的派头，就是不知道他家那个孩子现在如何了……
四年来陆明又一次想到了谢辰峻。那件事过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陆明都处于自责当中，但就像堂哥说的那样，他没法保护人家一辈子，所以无论他做什么、想什么，其实都无济于事。
·
陆明搬进了他的新家，位于市中心一个位置绝好的高层小区里。
这小区是近几年新开发的，房价在这个五线小城市里算是很贵了。陆明让萧正涵帮他买房时并没有在意房价，钱是父亲去世后留给他的，也是从一众亲戚们的“饿狼扑食”中奋力夺下来的。
陆明向来对很多东西都无所谓。比如他的大学四年，除了在琴房练琴就是在宿舍里躺着。他朋友没交过几个，到现在还有联系的一共也就俩：导师给他安排的相亲对象怀雅，和后来把怀雅勾搭走的萧正涵。
陆明并不气恼，也没有吃过谁的醋。他没喜欢过怀雅，因为他很早就发现他对女性好像“不太行”；而他也没喜欢过萧正涵，会刻意这么说是因为有一次怀雅亲自来问他，陆明挠着自己凌乱的头发一脸凌乱——
“我是不会喜欢那种臭屁直男的，”他说，“是个天仙我也不喜欢……”
至于陆明会喜欢哪种人，后来在萧正涵夫妇那儿一直是个迷。
·
陆明加入过萧正涵的乐队，仅一段时间。有需要键盘的时候他会露个脸，可大部分时候他都盼望着赶紧收工，好回去躺着继续看漫画。
萧正涵曾经问他人生追求是什么，将来想做的事是什么，陆明说没有，或者他不知道。
然后萧正涵一脸八卦地问他喜欢的人是怎样的，男的女的都可以哦～陆明淡定地说我是喜欢男的，但我不喜欢你，下一个。
萧正涵：……
·
陆明不担心生计，不是因为他有老爸的遗产。事实上他在音乐上极有天份，这份天份随时可以拿出来变现，只是很多时候他不想，他便宅在家里什么也不做。
陆明其实并不像外表看起来的那样“凶神恶煞”。因为和人接触的机会少，因此他真正动怒的次数也少。
大部分时候他都只是一个人找地方躺着，仿佛是在养精蓄锐。而一旦触及到了他的“燃点”他就会变成一头暴躁的雄狮，在家偶尔和爸爸吵架如此，和萧正涵不打不相识如此，四年前的那次“大动干戈”也是如此。
怎么今天老是想起“四年前”的事呢……陆明将手背搭在额头上，一脸没睡醒的模样。
现在是周日下午三点多，他瞥了眼时钟，他的小徒弟马上要来上课了。
于是他懒散地起身，决定打起精神把家里收拾得能够落脚。
顺便再去洗把脸，梳梳头，把胡子刮了，免得小家伙要亲自己又说他的胡子扎人。
·
这已经是他搬过来的第三个月了。一个月前在萧正涵的软磨硬泡之下，他终于答应了他的提议，开始教他儿子萧雨弹钢琴。
小家伙实在太小了，又好骗又好哄，从刚开始看见他就躲，到现在已经可以吊着他的胳膊玩“荡秋千”了。
还好陆明日常除了练琴和躺着，其他时候便都在和他的肌肉过不去。他从镜子里看了看自己肌肉紧实的胳膊，稍微使了使劲，让前侧的肱二头肌更加明显。
这时门铃声响起，陆明大步走向门厅，拉开了门——
“今天怎么那么早——”
他刚一开口，便立马愣住了。
怀雅身边不仅有个两三岁的小孩，还有个十几岁的少年。
陆明嘴巴张了张，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第 4 章
“这是谢老板的儿子，小峻。”怀雅进来后跟陆明介绍道。
几个人坐在客厅里，小的那只已经开始攀着他的胳膊往上爬了。
面前的少年沉默不语，陆明稍稍有些惊讶，原来几年不见的那个小少年如今已经出落得那么清秀美貌了。
谢辰峻皮肤白皙，俊俏的五官已稍稍长开；他身形纤瘦，身材颀长，气质依旧沉静澹然，也依旧戴着眼镜，书卷气十足。
只是面对陆明时他仍是眉目耷拉着，陆明叹了口气，不知该不该为这个久违的相见而欣喜。
·
刚刚第一眼看见谢辰峻时他是有那么一瞬的惊喜的，谢辰峻也显然没想到他就是小雨的钢琴老师，盯着他的脸愣了好一会儿，然后才回过神来。
怀雅注意到俩人之间这谜一样的气氛，奇怪地说：“你们俩，认识呀？”
陆明还未开口，谢辰峻便摇了摇头。
好吧。陆明叹气。不管是不是真的忘了，都必须假装忘记才行吧。
“他爸妈工作忙，所以平常都是来我家吃饭和写作业，”怀雅继续说，“今天就让小峻陪小雨学琴吧。一会儿我单位有点事要先走，上完课就让小峻带小雨回去吧。”
陆明的目光还在那少年身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不知怎么的，他心底里滋生出一些不快来。
明明这不是小雨第一次来上课了，按理说谢辰峻应该不是今天才知道，为什么偏偏选在今天跟过来？
是因为待会儿怀雅要走吗？是因为他考虑到，小雨可能要和他的钢琴老师独处吗？……
陆明为他的警觉而感到欣慰，看来四年前那件事也并非完全没有好处。但一想到自己成为了他要防备的那个人，陆明就顿时感到有些别扭。
甚至还有些委屈。
他以为四年前的他就算处事有些冲动，但出发点总是好的。
他其实是个善良的人，这一点难道真的很难被人发现吗……
·
不过转念一想，刚刚少年脸上的神情如此惊讶，说明他并不知道钢琴老师就是陆明——就算他听过怀雅提到名字，大概也不能把他的脸和这个名字对上号吧。
毕竟，他都已经忘记自己了。
陆明苦笑着。怀雅又和他随便聊了几句，便急急忙忙回单位加班了。陆明回到客厅，看着沙发上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在二人面前蹲下，说：“那小雨，我们要开始上课了哦？”
“上课！弹琴弹琴！”
小雨扑过来搂他的脖子，还在他的脸颊上蹭啊蹭的，就像亲人的小猫一样。陆明十分喜欢这个肉乎乎的小家伙，可是他目光中刚刚流露出几许温柔时，便注意到一旁的谢辰峻好像有些面色不悦——
他抬起头，又见少年把目光挪开了。陆明尴尬地咳了咳，说：“额，那个，小峻，你要不要和小雨一起学琴？”
少年见他对自己说话，便把目光挪了回来。
清澈见底的眼眸，真好看。陆明当下在心里想道。
“虽然你这个年纪学钢琴可能有些晚了，但是也不是不能学，至少学了考个级是没有问题的……”
“……”
少年摇摇头，又看向了别处。
陆明觉得自己实在太笨了，说什么年纪的事……不过他早就知道自己不讨小孩喜欢了，谁叫他从他的“黑老大”爹那里继承了流氓气十足的的气质和长相呢？
额，那现在吊在他脖子上的这个小家伙又是怎么回事，这玩意儿难道不是小孩吗……
·
·
陆明开始给小家伙上课。他今天穿了个圆领衫，领口松松垮垮的，锁骨突出，性感十足，就是和“艺术气质”好像半点沾不上边。
不过当他手指放到钢琴上时，一切就变得不一样了。夏日午后的空气突然清新了许多，阳光斜斜地照进来，空中漂浮着的好似不是尘埃，而是成百上千只舞动翅膀的小精灵，轻盈又灵动，令人目不暇接。
谢辰峻听不懂他弹的是什么，只觉得旋律柔软而甘甜，就像盛夏烈日之下那唯独的一口清泉。
他看着陆明的背影，看呆了。陆明的身影沉浸在一片柔光中，那些原本他眼中的棱棱角角全被揉碎。不久之后旋律淡出，谢辰峻双目恢复了清明，而一旁扒着琴凳站着的小雨已经迫不及待。
“我也要弹我也要弹！”他伸手向陆明要抱抱，“我也要弹成陆老师这样！”
“好啊，”陆明笑眯眯地将他抱起，“你好好练琴，可以比陆老师弹得更好。”
陆明笑起来时眼角微微往下垂，目光依旧深邃，整个人却温柔得不像话。谢辰峻盯着他的侧脸看了好久，直到他回头看过来时，俩人才同时一怔。
“小峻，你真的不想试试吗？”陆明说，“现在小雨还在练基本功，你们俩可以一起学。”
谢辰峻白皙的脸颊上泛起一些些血丝。他微微颔首，礼貌地说：“不用了陆老师，我在这里看看就好。”
·
少年终于搭理自己了，这让陆明大受鼓舞。他整个人放松下来，将小家伙在琴凳上放好，然后开始检查上节课教他的东西。
“手型还是有点不对哦小不点，不要老是闷头往前弹啊……”
小雨傻乎乎地冲他咧嘴笑。
“我知道你脑瓜子很聪明，”陆明也忍俊不禁，“但是得注意手型啊……喏，这里手指关节要拱起来，明白什么叫做‘拱起来’吗？就是要像拱起的屋顶一样，要像你握了个鸡蛋一样——”
“鸡蛋？”小孩一提到吃的眼睛都亮了。
“是啊，不是让妈妈回家煮鸡蛋给你握着练习吗？”
“握不住鸡蛋。”小雨肉嘟嘟的脸蛋鼓了起来，撇着嘴说。
“哦，是啊，你手还太小……”
“所以就把鸡蛋吃掉了。”
“……”
身后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陆明回头看了看，谢辰峻马上敛住了笑意，什么表情都没有。
陆明又说：“那下次握着鹌鹑蛋练习吧。”
“鹌鹑蛋？”小雨歪着头眨了眨眼。
“嗯，鹌鹑蛋，就是那种很小的蛋，吃过吗？”
“小小的鸡蛋吗？”
“额，不是鸡蛋……”
陆明挠挠微卷的乱发，起身去厨房里找，小雨在他身后像个跟屁虫一样跑来跑去。
最后他没找到鹌鹑蛋，倒找到个土鸡蛋，还是个头特别小的那种，也算是符合小家伙的描述了。
然后陆明把鸡蛋煮熟，鸡蛋烫得在他手里打滚，他一边吹着一边捧过来。
“来来来，鸡蛋煮好了……先别碰先别碰，小心烫，我先吹吹……好了，来试着握一下吧，看看合不合适你手掌大小……哎！别往嘴里放啊！这不是吃的！……好吧，是暂时不能吃，练完琴给你吃好不好？……”
3/38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