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晓这不正常,但怎么也寻不到方法让这声音停下。
在和小皇帝边疆重逢之际,小皇帝对盛灵玉主动坦露爱意,那声音便嬉笑着告诉他:“看,你做得多好,这个人没有旁人可以依靠,选无可选,只有爱你。”
在长乐出生的那个晚上,他将孩子抱在怀里,小皇帝依靠在他身边,好像他们是真正的一家人。
也是这时,他听见那声音说:“你怎么忍心让她有你这样的父亲,待她长大,定然会以你为耻。”
和小皇帝“在一起”的这些日子,盛灵玉并非不快乐,只是快乐的同时,总是伴随着恐惧,伴随着割裂一样的错觉。
他将自己分成两半,一半捂住耳朵难以自制地沉沦,一半漂浮在外深深地自我厌恶。
他是真的渴求美好的东西,比如小皇帝,比如小皇帝带给他的喜悦、期待、欢愉,比如他们的女儿——他和小皇帝的女儿。
但同时……他又觉得自己配不上这样东西,美好的事物会让他产生怀疑,觉得虚无缥缈,是水月镜花,梦中泡影,随时都会失去。
“说话啊,你又哑巴了?!”
盛灵玉回过神来,少见地觉得喉咙干涩,他开口,声音有些低哑:“我只是想和陛下在一处。”
说来说去还是回到这里,康绛雪急道:“我已经说过多少次,我现在就和你在一处!”
“不是的,不是的。”盛灵玉又听见了耳中一阵一阵的杂音,他努力控制情绪,还是没有忍住刺痛感扶住了额头,“你和我在一起,只是因为……你不知道真正的我是什么样子。”
说出这句话,盛灵玉好像疏通了一直在忍耐的闷痛,他忽然想:是啊,就是这样。
他所耿耿于怀、日夜恐惧的,不过就是如此。
他无法把真正的自己给小皇帝看,也不敢给他看,因为若小皇帝看见了,就会知道真正的盛灵玉根本不是小皇帝所期待所以为的样子,他在小皇帝面前,只是个装出来的伪善假人。
小皇帝一时噎住,气恼急躁:“好,我不知道你真正的样子,那你真正的样子是什么你跟我说,你说了我不就知道了!”
盛灵玉如何能说,他望着小皇帝,眼睛里忽然流露出痛苦,语言在此刻失去效用,他突兀地靠近过来勾住小皇帝的脖子,在小皇帝反抗之前,粗暴地吻上去。
这个吻实在太过不合时宜,而且很痛,康绛雪自然挣扎起来。
然而他越挣扎,盛灵玉扣他便越紧,这个人的痛苦仿佛由此过渡到他的身上,叫小皇帝也不知为何难过起来。
这时,盛灵玉忽然开口,低低道:“我要杀了苻红浪。”
康绛雪被吻得失语,不知两人吵架之中盛灵玉怎么会忽然吻他,更不知道吻着吻着盛灵玉怎么忽然说出这么一句。
但他已是感觉出盛灵玉的状态不似平常,好像真被小皇帝逼出了平时没有的样子。
正这时,又听盛灵玉道:“杀了杨惑,杀了陆巧……把他们都杀了。”
苻红浪和杨惑就罢了,杀陆巧小皇帝却不能出言赞同,然而不等他说话,盛灵玉又开口:“还有郑岚玉。”
康绛雪有点愣住,不知道该从哪里接话,好半天才道:“怎么还有郑岚玉?关人家郑岚玉什么事?”
盛灵玉不答话,康绛雪在沉默中又生出一股气,一是这话没头没尾,二是到底也没能够正面知道盛灵玉在想什么。他嗤笑道:“你要不连我也杀了吧。”
盛灵玉捂住小皇帝的嘴,出声道:“别说这种话,即便是玩笑也不要说。”
本也不是小皇帝先提的,是盛灵玉的话太突如其来。康绛雪因着这一茬,也逐渐冷静下来,他推盛灵玉道:“放手。”
盛灵玉不肯放,反而带着小皇帝往床榻上走,康绛雪不明所以,仍是被盛灵玉轻松拖去了床边:“……你这是做什么!”
盛灵玉没有做更多,把小皇帝放在床上后,他便在咫尺处停下来:“我知道我自己不正常,那些事情让陛下不愉快,我会改的。”
“不正常”这个词用来形容盛灵玉的囚禁之举其实很恰当,但当盛灵玉将这个词说出口,康绛雪所感受到的波动全然不似盛灵玉说的这么轻飘飘。
他何尝不是早在很久之前就发现了这一点,只是一旦将这个词摆在明面上,便觉得自己对盛灵玉了解得太少太少,油然而生一种强烈的亏欠感。
“我和你发脾气也不是想你改,你若能改,一开始就不会做了。”
小皇帝彻底平静,轻叹一口气:“你不让我出去,不让我见旁人,哪怕是控制我的人身自由,只要这样做真的能让你安心,那我都可以选择接受,但我不想和你这样子猜谜题,我想知道你在想什么,盛灵玉,你对我说句真心话,行吗?”
一个皇帝说得出接受囚禁这样的话到底是抱着怎么样的心态,盛灵玉在小皇帝的全然包容中静默。
很快,他轻声道:“微臣和陛下之间有一根线,一头在陛下手中,一头在微臣的脖子上,陛下可以随时离去,但微臣离陛下远些,就会被勒死的。”
“陛下知道那根线是什么吗?”
小皇帝为盛灵玉的应答而声音颤抖:“是什么?”
盛灵玉道:“是微臣对陛下的爱和欲望。”
第147章
也许是因为康绛雪第一次从盛灵玉的口中听到爱这个字,也许是因为这话里的沉重压得他心脏抽痛,小皇帝许久都没有说话。
他曾经特别想和盛灵玉大吵一架,彼此宣泄出对对方的不满,直到此时他才知晓这种想法有多么地浅薄。
小皇帝就这么一声不吭,直到眼眶湿润:“……对不起。”
盛灵玉说:“陛下没有什么对不起微臣。”
康绛雪摇头,很清楚盛灵玉其实没和他说太多,可这表述出来的一点已经足够令小皇帝不会再继续发问。
够了,太重,也太痛了。
这一点点,就已经够了。
康绛雪没有在盛灵玉的眼前落下泪来,他倚在盛灵玉的肩膀上道:“不管你如何想,我还是想再和你说一次,玉郎,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或许在你心里只记着我救过你,可在我心里,你救我远比我救你多了太多次,若没有你,我走不到今天。”
“我是个男人,没想过会生孩子,但能和你有长乐,我是真的很开心,我希望你知道,我爱你,与你是一样的。”
“玉郎……你相信我。”
盛灵玉很安静,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双手回抱住小皇帝,无声地颤抖起来。
这之后,康绛雪盛灵玉两人在榻上和衣而眠。
前半夜,两人相互拥抱着,谁都不说话,似乎这样相守就已经满足,然而到了后半夜,却一个比一个急躁起来,恨不得能彼此生根,将身体长在一起。
不知是谁先动了手,忽然便开始撕扯起衣衫。
盛灵玉像是没了理智,小皇帝也觉得自己好像疯了一般,光是彼此触摸,他便忍不住抠挠盛灵玉的皮肤,死死地抱着对方的腰不放。
最后仍是盛灵玉先恢复神志,强撑道:“时间太短,没到一个月……”
康绛雪却不能允许一切就这样停下,他仰着脖子,直直看着盛灵玉的眼睛,道:“不试试怎么知道?”
盛灵玉的眼睛红了一些,他探头往外望去,长乐在摇篮里睡得香甜,没有一点动静。他垂下眼眸,竟是忍不住蹙紧眉头:“我怕控制不了我自己……会弄痛陛下。”
小皇帝的喉咙烧了起来,再次回答:“我说过了……不试试怎么知道?”
“……”
垂下来的帷幔淹没了两人的身影,小皇帝一夜没睡。
后来实在疲乏,他才昏睡过去失去了一阵意识。
等醒来时,天色大亮,盛灵玉比他起得早一些,已经给长乐换了尿布和新衣衫。
康绛雪醒来时头脑一阵空白,清醒以后暗自回想,心里竟是一片平静,没了之前的心浮气躁。
盛灵玉今时不同往日,时刻有事在身,没有空当在小皇帝身边逗留太久,见小皇帝醒后,便在小皇帝身边坐下来,道:“陛下上次说过的满月酒,我想过了。”
小皇帝应一声:“你的意思?”
盛灵玉答:“便办两次,一次小的,私下里办,一次大的,遍邀百官,办得热闹些,孩子满月只这一次,是该多集些福气。”
盛灵玉能主动提起这事,并且说明了一些问题,这种预兆一般的转变让康绛雪心里一酸,过了好几秒才点头,应道:“好,你来安排。”
盛灵玉淡淡一笑,亦是犹豫片刻,低头在长乐额头上亲了亲:“微臣走了。”
康绛雪点头以作回应,待盛灵玉没了影子,才忍不住露出笑容,揉了揉长乐的额头。
很好了。
似乎和之前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又恢复了以往的相处,但小皇帝确实觉得自己贴近了盛灵玉一些。
他碰到了盛灵玉的内心,感觉到了盛灵玉心中有着他所不知道的伤痛和秘密,而现在,他只能耐心去等。
他无力想象盛灵玉究竟受了什么样的磨难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才对他说出那一番锥心一般的话,但至少,他要用事实来证明,他会一直陪着他。
康绛雪的心情一扫阴霾,他重新打起精神,饭后不久,郎卫们便送了一个颇大的木头匣子进来。
康绛雪本不明白,待打开一看,见到匣子里一封接一封的信件,很快明悟——盛灵玉将私扣下来的陆巧的信件还给了他。
小皇帝心里一阵波动,待哄着长乐玩了一阵后,午后安静,开封阅读起来。
时隔了几个月才看到的来信,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遗憾和错失,康绛雪静下心来接连看了几页,没多久便哑然。
若说他之前为盛灵玉迈出的一步而心生欣喜,那面对陆巧这一番如今才感觉到的情意就只有满心的复杂与愧疚。
说来也算一种可笑的巧合,在这些信中,陆巧并不止一次对他表露心意,直言对小皇帝日夜思念,在记录日常琐事之外,时时刻刻都带着思慕他的痕迹。
若是这期间小皇帝看到任何一封,大抵也能察觉出一些不对劲。
可偏偏就是一封都没有看到,直到在永州被陆巧亲吻,才猛然意识到陆巧原来喜欢他。
如今再看这期间积累下来的情书,难免让这番情意积攒得更加热烈纯真,令人喘不过气,康绛雪只看了七八封便收回到匣子里封存。
他不知道这些信件盛灵玉之前有没有打开看过,但他自己,却着实想不出下次见面该如何面对陆巧。
他实在应该和陆巧说清楚,越快越好。
只是他和盛灵玉,如何才能和陆巧说得清楚?
陆巧那般性格,最后要如何收场?
小皇帝心烦意乱,不留神竟到傍晚,长乐喝了奶不停地打奶嗝,康绛雪一边拍着孩子的背抱着长乐满内殿绕圈圈,一边问平无奇道:“是什么时辰了?盛灵玉还不见回来?”
平无奇应道:“时辰还早着,陛下急什么?”
康绛雪并没有什么着急的,可不知道为什么,许是因为读了那几封信,他的心里一阵一阵地不舒服,眼皮子也跳了起来。
人总喜欢将身体的变化理解为某些事情的预兆,小皇帝亦不能免俗,他将孩子递给海棠抱着,问平无奇道:“你干什么呢?”
平无奇正在殿内的桌子上磨药,应道:“配几个不同的药方,盛大人先前特地嘱咐……”
康绛雪本该问问盛灵玉嘱咐的事情是什么,可这会儿刚好心思不在上面,他挥挥手,叫道:“回来再做,陪朕出去走走。”
海棠见此忍不住插话调侃:“陛下,现在去接盛大人是不是太早了?天还没黑呢。”
康绛雪用眼睛吓唬了海棠一下,小丫头一缩脖子,抱着长乐赶紧缩回了殿里。
此时已是初秋时节,暑气消退,天气凉爽宜人,康绛雪和平无奇带了几个郎卫,去了较近的花园。
被海棠说中,小皇帝还真抱了点等人的心思,他知晓盛灵玉不会回来得太早,因此也并没有十分急躁,却不想去了花园没多久便遥遥听到了人声。
“回来了?今日这么早?”
小皇帝自石台上坐起来,正要露出笑容,神情忽然定格在脸上,他皱眉望向平无奇,敏锐地问道:“……是不是太吵了?”
平无奇神情凝重:“不错。”
确实太吵了。若来人是盛灵玉,不,若来人是来正常拜见的任何人都不可能有这么多的杂音,听这个动静,分明来了不少人,乃是列阵整齐的脚步声。
好端端的,皇宫里怎么会进来这么多人?
郎卫的反应比小皇帝更加警惕,领头熟悉的郎卫给其余人使了个眼色,一众人急忙护着小皇帝回程。
“你们回正阳宫,赶紧联络盛大人。”
一行人脚步急促,自原路往回撤,在他们转过拐角时,那沉重的脚步声来源也露了面,当真是一队和禁军装扮不同的兵士。
没有人说话,但那匆匆一瞥让所有人心脏都迅速绷紧。
小皇帝曾经经历过类似的情况,几乎是转瞬间便想到了宫变和谋逆等字眼,他心里大惊,不住地思索:是谁?苻红浪?
因为小皇帝闭门不出,盛灵玉在朝揽权,那恶鬼失去耐性想要彻底做了断?
焦急中,康绛雪想的尽是长乐的安危,恨不得立刻赶回到孩子的身边,等到了正阳宫的门口,天色完全黑透。
小皇帝正待大步踏入,郎卫和平无奇一齐将他拦下:“等等,有些不对劲。”
和外面的声音不同,正阳宫有些太安静了,烛火虽然燃着,但没有一点人气,不仅海棠没有出来迎接,就连守门的宫人、郎卫、禁军也都不见踪影,好像从里到外被掏空了一般。
有人来过了,甚至把小皇帝的守军全部清扫。
恐惧感掐住了小皇帝的喉咙,他在门口犹豫了一刻,仍是只有进去这一个选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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