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巧说得像是让步,可对于康绛雪而言,根本没有任何意义,他已经无法容忍盛灵玉再受任何的罪。
一点也不行。
康绛雪一阵沉默,陆巧的眼底更加漆黑,他问道:“阿荧,我不会为了盛灵玉和你翻脸,而你却能为了他和我翻脸吗?”
这话太重了。
康绛雪一步都无法再前进,他心如刀绞,开口却唯有道:“……好,依你。”
陆巧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却没有任何满意的表情,他毫无征兆地自言自语:“你生辰那天我说给你准备了礼物,我真的准备了,我给你打了一只狐狸,活蹦乱跳,皮毛雪白,生得很漂亮,带进宫的时候我就想,阿荧肯定会喜欢的,可那天晚上你没来,叛乱之中,狐狸也不知道被谁给杀了。”
“阿荧,以后只要有机会,我还会给你打狐狸,留活口送给你,但你……是不是已经不再想要了?”
康绛雪一时无言以对,他觉得陆巧在说狐狸,却又不仅仅是狐狸,而他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陆巧说的是对的,那日猎场之中,康绛雪曾真的想要一只狐狸,可过了那一日,他就不想要了。
因为他有兔子了,他有了小玉。
狐狸和兔子……是没有办法一起养的。
康绛雪缓慢地合上了眼睛,道:“回正阳宫。”
陆巧却没一起,他自己下了马车,道:“你走吧。”
康绛雪没有坚持,叫了海棠上马车。陆巧站在原地,在马车离去之前,蓦然出声:“阿荧,你要用盛灵玉,只是想用他做事而已,没有任何私心,对吗?”
康绛雪轻轻一顿,应道:“对。”
陆巧点了点头,他重复多次道:“那我信你,我信你。”
第59章
灯光摇晃,把灯下的人影拉得老长,窗外一片漆黑,一转眼便陷入了完全的黑暗。
康绛雪望着那闪烁的光亮,忽地问道:“多久了?”
海棠估算了一下,回道:“陛下,半个时辰了。”
康绛雪声音低低,像是在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半个时辰了,还不回来吗?”
海棠轻轻顿了下,回道:“陛下,从宫中到陆侯府,马车来回的时间比半个时辰还多些,想来没那么快的。”
康绛雪低低应了一声,但过了不一会儿,他像是不自觉似的又问道:“多久了?”
海棠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不忍和迷茫,她轻声道:“陛下……既然陛下这么不忍,为什么还要叫平无奇带盛公子过去……奴婢虽不知陛下和小侯爷都谈了些什么,但小侯爷纵是跋扈,对陛下也向来是言听计从,只要陛下再三坚持,怎么都不肯,小侯爷就算再不情愿最后还是会让步的。”
康绛雪的脸在灯光辉映下忽明忽暗,神情依然是无言的平静,他轻轻道:“朕知道。”
知道?
海棠不由更加不解:“既然知道,为什么还……”
康绛雪望着灯火,眼前一片昏花,他漠然回答:“因为朕知道,答应了,就这一次,不答应,会有无数次,陆巧……”
就是这样一个人。
你越拒绝,他心里越记恨,而这一切都不会伤害到小皇帝,只会加倍地反噬到盛灵玉的身上。
康绛雪能防备一天,防备不了日日夜夜,陆巧不得偿所愿,绝对不会松口,康绛雪并不怀疑,只要他当时多推拒一句,哪怕要给盛灵玉接人的时间加一个时限,都会让盛灵玉的情况更加雪上加霜。
他不是不想拒绝。
他也不是不能拒绝。
他只是最终做了他目光所及之处利益最大化的取舍,他要保盛灵玉,先从盛灵玉的命开始。
这就是无能如他……现在必须面对的现实。
康绛雪又有些出神,他问海棠道:“人和人之间,是不是永远都弥补不了差距?朕觉得……朕一直在低头,见谁都低头。若是换了盛灵玉,你说他会低头吗?”
不用海棠回答,康绛雪自己回道:“他不会的,他永远都不会。”
海棠的神色很是认真,小小的姑娘忽然插嘴:“可说不定就是因为盛公子不会低头,所以才磕得头破血流,奴婢觉得……低头不是错,陛下也不是想低头才低头的。”
康绛雪又出神了,他没有听海棠的话,自顾自道:“陆巧会对盛灵玉做什么?讽刺他,羞辱他,还是打他?”
这些话从小皇帝的嘴里说出来,无端地让人心里产生难以形容的闷痛,海棠不想再听了,她想要想办法叫小皇帝不要再这样下去,就在此时,殿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嘈杂之声。
康绛雪和海棠俱是一惊,均感知到了什么。海棠侧耳细听,惊喜异常道:“陛下!他们回来了!”
康绛雪比海棠还要愣怔,但他的脸上没有浮现出惊喜之情,反而有种类似于近乡情怯的空白和迷茫。他以极快的速度起身冲了出去,走了几步却发觉自己腿软得厉害,被海棠及时托了一把才勉强站住。
海棠唤道:“陛下?”
康绛雪摇头道:“没事,朕没事。”
这两句宛如心理暗示一般的话起了作用,康绛雪做了一个深呼吸,踏出了殿门。夜色之中,平无奇抱着一个人迎面而来。
康绛雪的第一反应便是盛灵玉,但细一看,又发觉不对,平无奇怀里的人很是娇小,体重也轻,乍一看和盛灵玉的容貌如出一辙,清瘦得厉害,但长发飘飘,眼下无痣,五官也很柔和,乃是个姑娘家。
——盛灵犀。
这是康绛雪第一次看到这位原文之中结局悲惨一笔带过的盛家姑娘,果真是倾国倾城,可时间太急,康绛雪一点多余的心思都没有,只注意到盛灵犀的脸色极其不对,苍白至极,满头的冷汗。
康绛雪问道:“她怎么了?”
平无奇抱着人,同样有些焦虑道:“情况有些复杂,现在得赶紧催吐,不然怕是要出问题,陛下,先用药吧,容奴才稍后回禀。”
这都是自然,康绛雪急忙让平无奇将人抱进了殿中,可紧接着,他又心生惊惧,他不明白,为什么是平无奇抱回了盛灵犀?盛灵玉呢?
为什么不是盛灵玉抱着盛灵犀进来?是因为盛灵玉……抱不了吗?
康绛雪隐隐察觉到了什么,焦急地回头,正要出门寻找,猛然间和一张心心念念的面孔撞了个正着。
盛灵玉面白如纸,一步一步踏进了殿内,他没用人搀扶,身上亦没有血痕。只这一眼,康绛雪浑身一松,竟比他刚刚那一个时辰里的千百种想象更加让他一秒失态。
没事……
盛灵玉没事。
康绛雪恍然失神,不受控制地向前走了两步,他将头抵在盛灵玉的肩头,紧紧抱住了盛灵玉。
他好好的。
盛灵玉还好好的。
康绛雪并不想哭,不想在盛灵玉的面前哭,但这一刻,他险些喜极而泣。
小皇帝抵在盛灵玉的肩上压住所有的情绪,没出声,只是一边轻轻发抖,一边紧紧地抱住了这个人。
盛灵玉抱过他很多次,但他却是第一次主动拥抱盛灵玉,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想要以此取代所有的语言。
盛灵玉亦没有出声,在沉默之中,盛灵玉单手揽住了小皇帝。
康绛雪觉得不够,又去摸盛灵玉的另一只手,可刚刚碰到,就听到盛灵玉轻轻哼了一声,康绛雪一个激灵,抬起脸去看盛灵玉,愣怔道:“……你的手怎么了?”
第60章
盛灵玉的反应很迟钝,又或者,他根本就没有做出反应。
康绛雪等了好几秒,都没有等到盛灵玉的一句回应,于是一个呼吸之间,康绛雪的心脏被一股强烈的恐惧吞噬,他叫道:“盛灵玉……把手抬起来。”
盛灵玉并没有回应,康绛雪只得自己去拽盛灵玉的手,灯火照到了盛灵玉的手腕,上面裹着数层白布,白布将手腕束得很紧,乍一看上去仿佛没有受伤。
可是,盛灵玉的手并不受控制,康绛雪小心翼翼去触碰,只觉得那只手格外地凉,每一个指尖都在颤抖。
盛灵玉的手在痉挛。
康绛雪并没有看到伤口,但这些抖动已经足够让康绛雪想明白:盛灵玉……盛灵玉的手筋被挑断了。
这是盛灵玉的右手。
他用剑、提笔、扫贼寇、画山河的右手。
这只手多么地重要!康绛雪还记得盛灵玉在七夕大宴上的那支剑舞,记得盛灵玉的画工好到书画局都要请他前来。
盛灵玉本应该用这只手在以后的生活里骑马射箭,保家卫国,而如今,这一切的设想全没了。
全没了。
盛灵玉的右手废了。
他再也……再也提不起霁月剑了。
不,这只手一定还能治,有平无奇在,什么都能治好的。康绛雪眼前发黑,感到一阵一阵的窒息,他拼了命地想要寻找些希望,可心里却有另外一道声音告诉他:不会好的,不可能治好的。
陆巧断了一条腿,留下了跛疾,如今想要一笔勾销,不可能给盛灵玉留有余地。这就是结果,这个惨烈的、无法挽回的局面,就是他给盛灵玉做出的选择,是他造成的结果。
是他,这都是他选的。
陆巧不可能让盛灵玉毫发无伤地回来,他早知道的。
康绛雪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问问盛灵玉疼不疼,想要安慰盛灵玉,想要崩溃,想要呐喊,可盛灵玉站在那里……那般平静。
正在痛的人不喊疼,康绛雪何来叫喊的资格,小皇帝望着盛灵玉的手良久,用尽全力最终也只能硬生生地转过身去。
这一眼,康绛雪看到了海棠。
海棠望着小皇帝的脸怔了下,一下子捂着脸哭了起来,康绛雪不知道他到底露出了一个什么样的表情使得海棠忽然间如此地难过,只是脑中一片空白,说不出话,也回不了头。
就在这时,里间传来了一阵嘈杂之声,有宫人小心探头问道:“陛下,盛家姑娘情况怕是不好,陛下可要看一看?”
这一声打破了康绛雪脑中的空白,将小皇帝在情绪跌落深渊之前拉了回来,他恍惚地回过神来,快速举步跟了上去。
康绛雪其实很想和盛灵玉说些什么,可他不知道说些什么,更不知道此时此刻还能说些什么。
他仿佛落荒而逃般前往了内殿,干涩地询问道:“怎么样?”
殿内声音嘈杂,情况亦是一片混乱,小皇帝进来以后,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宫人不停地更换清水和巾帕,往外移送秽物。平无奇在床边,扶着盛灵犀吐了好一阵,平息之后,盛灵犀依然神志不清,不住地冒冷汗。
这情况看着十分不好,康绛雪比之前更加无所适从,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比起关切自己更加关切妹妹的盛灵玉并没有跟进内殿,而是在门口处靠着门坐了下来,他倚在门口,只露出半截背影,沉默地听着殿内照顾盛灵犀的各种声响,却始终没有靠近过来。
“药好了吗?”
宫人应道:“好了。”
平无奇赶紧接过,给盛灵犀断断续续喂了几口,不多时,盛灵犀的面色终于不再泛青,在场的所有宫人都没见过这等救命的场景,见着盛灵犀脸色缓和下来,一同松了口气。
康绛雪人在其中,也是近乎失语。
盛灵犀是盛灵玉最后的亲人,若她有什么事,那盛灵玉就真的什么都不剩了。
幸好,幸好——
平无奇忙碌许久,直到这时才有空闲,他又仔细查看了盛灵犀的情况,确认盛灵犀真的安定下来了,方和康绛雪道:“陛下不用担心,盛姑娘暂且没有性命之忧,只要细心调养,过些日子便能恢复些元气,不过盛姑娘体质甚弱,这一遭伤到了身体,恐怕多少还是影响到了寿数,以后怕是……”
康绛雪一直知道盛灵犀身体不好,可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以至于此,他惊讶地望着平无奇,平无奇肃然道:“我们到的时候,盛姑娘被灌了一碗药,是药三分毒,尤其是那种损害身体的药。若是身体康健的女子许能受得住,但盛姑娘常年用药,这一碗药喝下去,当真是半条命都没了。”
康绛雪这时才算听清楚,可听清楚了却还是不明白:“你说什么?灌了药?什么药?”
平无奇回答道:“绝子药。”
康绛雪脑中轰然作响,短短三个字听得他心神俱震。
他不明白,他明明已经答应了陆巧,他答应了,为何陆巧还是要做到这个地步?这是什么样的时代,一碗绝子药能够轻松毁掉盛灵犀的未来,即便盛灵犀此生并没有机会改嫁旁人,没有机会生育子嗣,她也不该受这份罪。
她只是个女儿家,一个不争不抢久病缠身的女儿家。
小皇帝神情恍惚,平无奇见状缓缓道:“陆小侯爷想来也并不是防备陛下。”
康绛雪一言不发,什么都没有回应。
也许对陆巧而言,防备的可能确实是盛灵犀,可事到如今,所有的理由都不再重要。康绛雪挥了挥手,将众人屏退,宫人们将混乱的内殿清扫干净,很快便只留下了康绛雪和盛灵犀、盛灵玉三个人。
平无奇离去之前,康绛雪想过盛灵玉的手伤,但不知道是不是心里早已知道答案只怕得到确认,他终究是没有开口询问,平无奇和盛灵玉一同回来,所有能做的,想必在包扎伤口的时候便做了。
所有人都退去之后,他陪在盛灵犀的床边,给盛灵犀拉上了被子。康绛雪没有做太多的动作,他只是等,等门外的盛灵玉走进来,又或者说些什么,然而过了许久,室内只有一片寂静。
康绛雪迟迟等不到,只得自己望着那背影,缓缓走了过去。
盛灵玉依然坐在那里,出神似的望着空中的某一点,眼中一片空洞。
忽然之间,康绛雪所有的准备都没了,他本想了许久要说些什么,可这一眼看完,他猛然发现自己从进门开始,还没有真正好好地看过盛灵玉。他只去注意盛灵玉身上有没有伤口,只注意到盛灵玉没有喊疼没有说话,却没有发现,盛灵玉的状态如此地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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