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年轻人穿着漆黑的袍子,漆黑的长靴,连手指上的一枚冷玉扳指,也是漆黑的。
他眉宇间恣意洒脱,很有几分风流放肆的意思,此时大逆不道地坐在金佛之首,正百无聊赖地托着腮。
“是。”
慕子翎却并不惊奇的模样,抬头看了他一眼,便收回目光,重新垂首沉默地烧面前的纸钱。
好似对年轻人的神出鬼没已经不是第一次见了。
“你第一次杀人时,就在动手前给你娘亲烧了冥纸。”
年轻人翘着腿,似笑非笑地望着慕子翎:“这么久了,这个习惯你竟还没有变。”
“杀人的次数多了,就不会忘。”
慕子翎说。
年轻人大笑起来,道:“也是。只是多么奇异啊——手上沾染这么多血腥的你,也有不想连累的人。哪怕她已经死了。”
“如何,你的七百万亡魂凑齐了么?”
“这趟去过赤枫关,就齐了。”
慕子翎将纸币烧完,又在那灰烬面前无声地叩过三次头,神色平静而冰冷地站起了身。“……堕神阙,就在赤枫关以北不到十里的地方。”
“好,也好,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年轻人的黑靴十分不恭敬地蹬在金色佛像上,那佛像已然破败斑驳了。他以一种十分轻快的语气说:“只是你需想好,堕神阙作为无间的入口,一旦毁去,云燕能召养阴魂的血脉就将彻底断绝了。”
“这正是我活着的意义。”
慕子翎抚着腕上冰凉的阿朱,喃喃说:“血脉的源头不绝,云燕就永远不会‘灭国’。”
慕子翎曾读过一句话,不知是谁说给他听,或是在那本书中看到的。
它说:“人活一世,悲哀苦痛,微如蝼蚁。但倘若做过什么事,让后来者都不必再受如此苦痛了,这一世就有意义。”
说来难堪,慕子翎没有读过许多书。连四书五经都是十四五岁之后才看完的。
他不像慕怀安,有专门被指来的先生教导识字,连认字书法,都是他七八岁了才跟着乌莲宫的小奴们跌跌撞撞学会的。
但这句话慕子翎见过一遍之后,就永远记在了心里。
“你知道你即将面对的是什么么?”
年轻人问:“我希望你已经做好了准备。”
慕子翎轻笑着,点了点头,说:“是。”
我早已明白做“那件事”的后果,但在准备它来临的日子里,我按照我想要的方式恣意地活过了。
没什么遗憾。
他烧完了冥纸,又静默地注视着火苗逐渐熄灭,而后便转身走出了荒庙。
年轻人注视着慕子翎的身影,想,他当初第一次见到这孩子的时候,还是在从云燕到江州的船上。
那样孤独而美的小人,一个人抱膝蜷船篷的角落里,心事重重,又沉默安静。
转眼,竟已过去了这么多年。
真是阖眼烟云洪荒旧,千载已窃君未归。
年轻人孤独地坐在佛像上,缓缓摩挲着拇指上的漆黑冷戒,微微露出一个轻笑。
……
梁成,明镜堂内,云燕王族被束缚着双手,跪在堂中。
从将云燕收纳进梁成国土板块以来,这群云燕贵族一直极不安分。
从前也就算了,此番秦绎将亲自出征,必须保证后方无虞。将他们收拾妥帖了再走。
“云燕宗室保留,王族分赏爵位。”
秦绎踱步在堂内,漫不经心问:“除了从云燕国改名为云燕郡外,一切照旧——你们究竟还有什么不满?”
数名跪着的王室贵族满面冷淡骄矜之色,虽已沦落到阶下囚了,但该摆的架子还是一点没少。
他们知道秦绎对慕怀安的心意,恃着这点恩宠,便放肆大胆起来了。甚至反复在秦绎的底线上试探。
“我们要立自己的王。”
一个王室之人从队列中出声,道:“怀安殿下及先王过世后,按规矩,需由乌娅亲王继位——我们不要你们的梁成人做郡主!”
“乌娅亲王?”
秦绎好笑问:“就是那个年愈过百,口齿不清,还要靠每日一碗百日婴儿的心头血吊住性命的老亲王?”
秦绎叹了口气,神情中显出一种悲悯和冷嘲的意味:
“实话告诉你们,倘若不是看在你们奉他为最高亲王的份上,孤早已送他上黄泉路了,还想当云燕郡主?那是痴心妄想!”
云燕作为中陆最小的一个弹丸之国,地方不大,规矩却多得很。
什么血统宗亲的排位,祈福祭天的礼节,不同身份可蓄养奴隶的数量……有时候秦绎听着,都觉得他们这么多年的贫苦落后不是没有理由的。
他们真该庆幸那深林之中的毒瘴和复杂地形救了他们,否则云燕早就应该灭国了。
“你一个外族之人,凭什么插手我们云燕的规矩?”
起先发声的那名云燕人咄咄逼问道:“梁王陛下,您与我们的太子是至交,但即便如此,您也没有资格插手我们云燕的内政之事!”
“内政之事?”
秦绎都要笑了:“你知道什么叫‘亡国’么?国都亡了,还同孤谈内政?你们应当庆幸怀安是云燕人,否则——”
他的目光在堂前的云燕贵族身上一一扫过,微笑却饱含威胁道:“孤最不喜欢的就是别人试探孤的耐性,像你们这样不识好歹,恐怕孤迟早要教教你们梁成的律法。”
“……”
堂上云燕贵族们的脸色皆是微微一白。
“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秦绎百无聊赖在堂中踱了数步,漫不经心问:“没有就这样定了。再有何不满,轻者没收封地,废爵贬为庶民,重者处死。有什么特别情况,再诛九族。”
明镜堂上静默无言,一时落针可闻。
“秦绎……”
良久,终于有一名云燕少年忍无可忍,愤怒到发着抖道:“你太残酷薄情……你是太子的挚友,如何可以这般对我们……!”
他双目充血到发红地注视着秦绎,秦绎却丝毫不为所动,甚至十分好整以暇地问:
“孤怎么了?”
“不准你们养人畜、用平民的命供养你们高贵的‘王族血统’,还不准你们扶持一个将死的老亲王上位?”
秦绎笑道:“如果你说的是这些,那孤就是这么‘冷酷薄情’地治理着梁成的。”
“你替怀安殿下报仇,为什么要亡了云燕!?”
像憋闷在心里太久,那少年终于忍不住将这疑问爆发出来:“你俘虏公子隐,却不杀他,锦衣玉食地养在宫里,这就是你替太子殿下报仇的方式吗!”
“反倒对我们……”
那少年胸腔剧烈起伏着,愤恨道:“对我们这样苛刻……杀几个下贱的奴隶怎么了,能为高贵的亲王付出生命是他们的荣幸!我们有什么错!!”
众人顿时都目光灼灼地注视着秦绎,虽然沉默,但显然这也是他们的不满之处。
秦绎点点头,却像终于等到了什么。他缓缓踱到那少年面前,一字一句说:
“你以为谁想管你们。”
“你以为是我亡了云燕么,不,是你们自己。”
秦绎道。“没有梁成的大军,你们迟早会死在慕子翎的鬼兵下。但没有慕子翎,还有比你们强大数倍、且对你们虎视眈眈的诸侯各国!”
他像一个高高在上的神祗般俯视云燕王族,每一句话都落地有声。
半晌,沉默中,秦绎稍稍弯唇笑了一下,缓声说:
“你们应该感谢孤——因为孤会让你们的云燕子民过上比从前更好的日子。”
“梁成作为中陆最强盛的诸侯国,在过去,哪怕你们王室贵族想要过来当一个普通庶民,孤都不会同意。”
“——而现在,你们能待在这里,是多亏了怀安,是不知几世修来的福分能和他同族。”
第13章 春花谢时 12
秦绎是受正统帝王术教导长大的梁成嫡太子。
自小他从太傅那里学来的,就是“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兼听则明,偏信则暗”,“为君者需爱民如子”等等治国之道。
他学得很好,并且对自己还有着更严厉的要求。
与常人所想不同,梁成并非一直是中陆的强国,在秦绎的父王那一代,梁成甚至是在诸侯国中看起来不怎么起眼的那一个。
他的父王好色,昏庸,甚至因为荒淫无度,连自己的发妻都保护不了。
秦绎的母后作为一国之母,端庄娴雅,却因不善争宠算计,被人毒杀在栖凤宫都不知道是谁下的手。
那时秦绎尚且年幼,手中无实权也无靠山,求助无门。直至他继位都未能查出凶手。
一切都过去了太多年,当初先王没有过问,现在更是无法查清。
但从那个时候起,秦绎就对自己无声地发过了誓:
他会成为一个和他父王完全不一样的人。
贤明纳谏,勤于政事,做一个好君王,一生只爱一个人。
并且将那人宠护在手心,一分风雨都不叫他经受。
梁成,也确实在秦绎的手中,开始在诸侯国中不断崛起,崭露锋芒。
说“云燕的贵族纵然愿意放弃身份地位,来梁成做一个庶民”秦绎也不要——
这句话委实没有一点自夸的成分。
“孤王欣赏怀安,所以才替他保护他的子民。”
秦绎道:“否则将你们留给慕子翎恣意杀虐就好,又何必管你们的死活……!”
大堂中,一片寂静,秦绎闭了闭眼,再次想起了他曾在江州见过的那接连天际的碧绿荷叶。
“孤永远不会忘了怀安,他是孤王此生唯一心爱之人。”
秦绎一字一句说。
他像提醒着自己什么,每当和慕子翎相处,见到他那惊心动魄的容貌时,秦绎都会自我告诫般回想他和慕怀安的初见。
那场开至荼蘼的春花,那个从水里捞出来的湿淋淋的孩子,他怔愣地望着秦绎的眼神,而后展颜一笑——
秦绎永远都不会忘记。
那一刻,他才明白了“一见倾心”是何含义。
是这场朦胧如旧梦的初遇,支撑着秦绎走过了腥风血雨的少年时代。
他跌跌撞撞摸爬滚打,每当感觉自己要在这暗枪冷箭中抗不下去了的时候,他都会想起那名穿着柔软的雪衣,乌发系着红绳的少年。
他发过誓的,自十五岁时起,余生他会爱这个少年如爱生命。
不可违背。
……
夜冷风寒,离梁成大概十来里的地方,正在发生一场抢劫。
“把钱都交出来!”
一名大汉恶狠狠道:“花钱买命,不要耍什么花样!”
他将阔刀拍在掌柜的木案上,另一名同伴则在客栈里搜刮各种值钱的物什。
“就这么点儿?”
瞟了眼布囊里的银两,大汉拧起眉头,一巴掌就将柜案拍得“砰砰”作响。
几人都是五大三粗的结实壮汉,发怒起来十分可怖,掌柜的和小二都跪在他们脚边,不住恐惧地磕头求饶:
“好汉们,就这些了,真的没有了,放了我们吧……”
“这也忒少了。”
为首那人摇摇头,不满道:“都不够我们跑一趟塞牙缝的。”
“请问……”
正烦恼间,门外却传来一个清清冷冷的声音。
慕子翎站门前,漠然而又客客气气地问:“贵店打尖儿么?”
他穿着一身雪白的衣衫,腰间挂着枚成色一瞧就知价值连城的羊脂玉,阿朱因为怕冷,钻到了他的怀里。
虽然是副低调至极了的打扮,那群劫匪们却立刻从慕子翎的气质和衣着上嗅到了“十分值得一抢”的味道。
“打尖儿?”
壮汉咧嘴一笑,朝慕子翎靠了过去,其余同伴也无形地从四面八方包围他。
“打尖儿没有,打劫倒是叫你遇上了!”
他们恶声恶气,朝慕子翎将手一摊:“把钱都交出来!”
慕子翎垂眼看着伸在他面前的粗粝大掌,却还并未发怒,而是看似好脾气地笑了一下:
“我没有钱。”
“没钱?”
大汉推搡着慕子翎,手指在他雪白的衣服上点点戳戳。
慕子翎不杀人的时候,看上去清秀而苍白,就像哪家病弱的贵公子。好像十分好欺负好说话的样子,极其具有迷惑性。
此时他垂眼看着自己衣服上立刻被沾染上了的几个黑指印,平静地笑了一下。
“我没有钱。”
他说。
而后慕子翎抬眼看着站在他面前,逼他最近的那名大汉,轻轻道:“这对你们来说是个坏消息。”
大汉想,他没有钱,自己抢不成,自然是个坏消息。
但他说话的那副样子,又总有哪里好像透着诡异。
“你……”
劫匪开口,却还未来得及说话,喉咙猛然感觉一紧——
只见慕子翎左手虚握,缓缓从身侧抬起,而那大汉就像被什么吊住了一样,呜咽挣扎着不断往上提升,直至脚尖离开地面——
“我没钱,所以需要从你们这里弄一些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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