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无鸣眯起双眼,指腹揉搓着粗粝的缰绳,神色难辨不知在想什么。
燕惊雨以为他在看飞出去的剔骨刀,便丢下句“我去”,驱马赶过去。
南宫晟狼狈的站起来就见事已成定局,不由松了口气。
季无鸣听见了他先前说的话,回头问道,“他同青莲剑仙顾莲书是什么关系?”
世上有无数的剑侠,却只有一个剑仙。
顾莲书手中有一剑,乃是天玄门上任大长老、已故的铸剑大师陈玄青所铸,江湖兵器榜排名前列的神兵利器,其名曰青莲剑,也被人称作青莲剑仙。
青莲剑仙顾莲书,那是二十年前武林公认的奇才,他十五岁家道中落才拜入华山派外门习武,十九岁上昆仑山拜师学艺,二十六岁便闻名江湖,二十九岁在武林大会上守擂百余场未尝一败,陈玄青不顾病体硬要开炉为他铸剑,数月后得神兵青莲剑,被尊称剑仙。
虽然名号为仙,顾莲书本人却是个实打实的疯子,他为了给兄嫂报仇,差点将顾家本家三百余口人屠杀殆尽。
季无鸣知道他,还是当初寻求改善筋脉的办法时,意外听白微雨说起过。正巧他二人经历相似,也都是为了报仇半道才开始习武。
“大仇得报之后,顾莲书便退隐江湖,再不出世。我也是近几年接触家中生意,才知道镇远镖局背后竟是他在坐镇。”
南宫晟用扇子指了指那边带领镖师们清场的高马尾少年,道:“此人名叫顾从,字顺之,镇远镖局的少当家,正是顾莲书唯一的侄子。”
“顾家本家家大业大,洛阳顾这个旁系一脉比本家还要富贵。顾莲书是庶子,亲母难产生下他便撒手人寰,三四岁时,顾老爷坠马去世,顾夫人紧随而去,可以说,顾莲书是由兄长一手带大的,兄嫂与他而言如同父母。兄嫂亡故后,他将兄嫂之子作亲子教养,至今未娶。”
燕归天听到这,佩服道,“我只知青莲剑仙顾莲书,却不知他身世如此坎坷,南宫兄弟消息当真灵通。”
南宫晟一展扇,端的是一派风流倜傥,不无得意道,“晟友人遍天下,知道些小事不足为奇。”
“自然是小事。”
一爽朗少年音朗声插进来,顾从带着面具男大步走过来,拆穿道,“南宫家与顾家都是江南名门望族,虽一个在苏州,一个在杭州,但正所谓‘江南富贵,苏杭称最’,一个地界,哪有什么新鲜事——你说是吧,小三子?”
“小三子?”这主子称呼公公的叫法,让众人的视线下意识地扫向南宫晟……的下半身。
南宫晟看着走到季无鸣身边的林月知,后者微妙的也看了一眼,不过很快就收回了视线。
在心仪姑娘面前丢了丑,南宫晟神色僵硬无比,再看顾从那张嘻嘻笑着的脸,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他手腕翻转折扇一合,敲在顾从头上一声令人牙疼的脆响。
“没大没小,叫舅舅!”
南宫家和顾家即是世交也是远亲,只是南宫家素来子嗣不丰,一脉单传,家族便没有开散那么大,南宫晟上头还有两个姐姐,他是嫡长少爷,南宫家公子小姐并不分开排辈,因此行三,又被叫三少爷。
按照辈分来说,差了三十年的南宫晟和顾莲书是平辈。
“嘁——”顾从一脸鄙夷不爽。
南宫晟转着扇子撇他一眼,“你若不叫,待我去了洛阳,定要找顾二哥好好说道说道今儿这趟趣事,也好让他知道知道,他的好侄儿是怎么走镖的。”
顾从一阵气闷:“南宫晟你卑鄙!”
南宫晟有恃无恐,“嗯?”
“……”顾从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舅舅”两字。
“乖外甥。”南宫晟见好就收,扇子扫了一圈,“顺之,这都是你舅舅姑姑。”
顾从:“……”无比后悔为了早点进城而抄近道。
小辈儿的顾从乖乖的一个个喊过去,到了林月知,她一摆手,直接亮拳头表示:“我们打一架。”
之前已经充分领教了这位女侠流星锤的威力,顾从瞳孔一震,拱手作揖气沉丹田,“拜见姑祖母!”
林月知茫然眨眼。
顾从看她神色,忐忑改口,“那、那老祖宗?”
“啊?”林月知不知他为何突然喊自己老祖宗,求知的看了季无鸣一眼。
季无鸣按了按眉心,帮忙解释,“她从小在漠北摸爬滚打,向来都是以拳头论大小,对中原习俗之事知之甚少。”
邪宫第一批教众都是漠北街头的汉人孤儿,第一任宫主季正寒带他们回宫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他们以拳头排辈,后来邪宫逐渐壮大起来之后,这一项不成文的条例便被口头废除了,但私下里,老一辈宫众还是会让新人们打一架定辈分。
林月知可是邪宫的资历最老的教众,自然深受荼毒,所以刚才第一反应就是亮拳头。
顾从听了解释后连忙拍着胸口松了口气,“我还以为女侠是用拳头威胁我呢。”
“威胁……?”林月知懵懵懂懂。
南宫晟一巴掌拍在顾从后脑勺上,“叫林姑姑。”
燕惊雨拿了剔骨刀还将它洗干净了才拿回来,季无鸣随意点了点头,便让老头重新放回了车里,他的注意力始终在那个面具男身上。
“不知这位是?”季无鸣难得主动开口询问。
被点名的面具男沉默不语。
顾从赶紧道,“他叫时不遇。阿蛮姑姑别在意,他就是不爱说话,我刚开始还以为他是个哑巴呢。”
燕归天夸了一句,“好名字。”
“是吧是吧!”顾从得意起来,“这可是我取的!”
季无鸣神色微动。
顾从已经滔滔不绝:“我是在兖州港口碰见他的,他那时跟个乞丐一样,明明重伤未愈,却还要去做工。”
“那管事不是个东西,明里暗里克扣工人工钱,偏他饭量大的很,又要买药,差点饿死街头。我见他体格好,便雇他来镖局做个杂事,也没想他竟然会武,就带他出来走镖了。”
“如此。”季无鸣又问,“他没有亲朋好友?”
顾从摇了摇头,“想必是没有的吧?”
林月知已经瞧出季无鸣是在打探那个时不遇的消息,立刻帮腔,“有就有,没有就没有,想必是什么说法?”
“林姑姑,我这也不知道啊。”顾从无奈道,“他失了记忆,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我又上哪晓得他有无亲朋好友?”
季无鸣若有所思。
林月知还想打探,“那——”
“少当家。”一直不曾开口的时不遇突然打断,他的洛阳官话很标准,同顾从的如出一辙。
他道,“师爷找你。”
顾从回头,果然见有人在远处朝他招手,连忙打止话题,带着时不遇回去镖师那边。
天色已晚,已经赶不上进城,只能再露宿一夜。
燕归天将用来存放食材和剩饭剩菜的木桶拿出来,高兴道,“还好阿蛮姑娘多弄了几条鱼上来。”
燕惊雨抖开用来装米的布袋子,已经是空空如也,一滴不剩。
“没有了。”他没什么情绪的开口,却让人莫名觉出失望来。
季无鸣想了想,突然看向无所事事的老头,“我记得你有几个竹筒。”
老头顿时如临大敌,大张着四肢守护马车上的财产,“那是糯米,我用来驱邪的!”
季无鸣默然的看着他,已经饿的不行了的林月知直接开始摸他的流星锤,恶霸一样的欺身而上,“别废话,不给就死!”
老头大喊“小雀儿”,燕惊雨拿着蒸饭物什上前,默默再次吐出那句:“识时务者为俊杰。”
老头:“……”小雀儿已经彻底变了。
不过片刻,饭菜香扑鼻,将原本打算给他们送干粮的顾从直接酸了回去。
晚上守夜,季无鸣和林月知守上半夜,燕归天和南宫晟守下半夜。
换班之时,南宫晟突然喊住季无鸣,笑眯眯试探,“阿蛮姑娘对时不遇似乎很是关心?”
季无鸣已经进了马车,闻言没什么反应,却见黑暗中睁开一双凶狠的凤眼。
两人对视片刻,燕惊雨动作极轻的往里挪了挪,在身侧空出更大一片位置,然后翻身面向车壁。
季无鸣无声的勾了勾唇角,在空出的地方躺下。
外面林月知在跟南宫晟呛声,冷笑着道,“南宫公子还是顾好自己的分内事吧。”
第13章 淮阳城
13.
晨光熹微,季无鸣睁开眼,身侧已经空了,老头在箱子后有自己的地盘,季无鸣一眼望去,只见林月知裹着一床被子不安稳的蜷缩在角落里,也不知是因为伤势还是做噩梦,额头上出了一层薄汗。
季无鸣例行靠过去给她诊脉,在林月知惊醒之前,伸手盖在她眼皮上。
“是我,睡吧。”他压低的声音冷淡平静,却透着一股另类的温和。
季无鸣感觉掌心下的眼皮动了动,手心微痒,很快就又安静下来,他就着这个姿势将手指搭在林月知手腕筋脉上。
季无鸣是内伤,外表已经看不出问题,内力却难以为继,林月知则相反,她受的主要是外伤,但是受伤之后她一直在奔波,没有一刻好好养伤,导致的伤势恶化内力受损,有点伤到了根基。
“她吃了固本培元的药,好生修养一段时日便无大碍了,倒是你,”老头打着哈欠坐起来,“你体内那些小东西不拿出来,早晚有一日会害死你。”
老头迷迷瞪瞪的靠在箱子上,车内昏暗,看着像是只有一颗头在说话。
季无鸣将林月知的手塞进被子里,浑然不在意,只是皱着眉问,“我未曾见她吃什么药。”
“我下在水里给她吃的,神不知鬼不觉,你自然没见过。”
老头没好气的说完,将话题又扯回去,“并非老头我坏心眼恐吓你,蛊毒积累到最后,你终有压不住蛊虫的一日,你不仅会越来越疯,还会走火入魔,爆体而亡。”
季无鸣沉默看他,“那又如何?”
老头正色,“我帮你将蛊虫引出来。”
“现在不行。”季无鸣断然拒绝。
他掀开车帘出去,燕惊雨刚练完刀,正在帮燕归天搬东西。
季无鸣看他们已经把锅碗瓢盆收拾好,并不打算开火的样子,遂问,“就走?”
“我们同镖队一起走,正好赶上卯时开城门。”南宫晟道。
燕惊雨将东西塞他手里,摸出温好的干粮递给季无鸣,才又将那些东西接了过来,在南宫晟无语的神情里,沉默的继续收拾。
……
到淮阳城之时刚开城门,城外却已经排起了长队,而出城的队伍寥寥。
南宫晟在淮阳也是待过不少时日,不免奇怪的看了几眼。
人一多,和镖队一起进城的好处便凸显出来了,每个地方的城门守卫对镖队都有专门的检查,并不需要跟其他进城人一样排长队,基本是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检查。
不过顾从他们押送的货物比较多,一一细查下来需要耗费不少时间,干脆让季无鸣他们的马车率先接受检查进城了。
淮阳城在兖州境内,环水而建水路比陆路发达许多,属于天险之地易守难攻,又因此地是通往中原的必经之地,往来的不止有漠北的商客,西域、南疆商客也是不少,甚至还有远道而来的波斯商人,可以说是边界最繁荣的地方,素来有小洛阳之称。
而淮阳城最好的客栈也叫水一方,却比安阳城的水一方价格番了两番不止,镇远镖局向来出手阔绰大方,顾从也不敢住进来,最后还是带着镖局去了驿站。
南宫晟不同,他憋了一路的钱袋终于有了用武之地,自然是毫不吝啬。
淮阳城的水一方不仅贵的离谱,更是安阳城的两个大,房间以天地玄黄划分,天字房为上房,一共八间占据整个三楼。
“南宫公子。”掌柜的一眼就认出了南宫晟这位常客,笑容满面的看向他。
南宫晟阔绰的丢出丝绣的钱袋,打着扇霸气道,“要六间上房。”
掌柜的连忙鞠躬,“抱歉南宫公子,我们的上房只剩下三间了。”
“就剩三间?”南宫晟眉头一皱,往后看了一眼。
两位姑娘肯定是住上房,剩下最后一间,燕归天向来没什么追求,便是破庙也照睡不误,可是一个老头一个小孩的,他怎么好意思跟人抢呢。
南宫晟挣扎:“当真不能再多一间?钱不是问题。”
“这……”掌柜的再三道歉,解释道,“您方才进城想必也瞧见了,近来周边不太平,商客们都不愿意离开淮阳,南宫公子,真的只有三间。”
南宫晟恍然大悟,“我说城门口进城的队伍为何那般长,出城者又是寥寥,原是如此。”
天字房在三楼,地字房在二楼,掌柜的让人暂时接了他的班,亲自带人上去。
客栈一楼搭了台子,新来的戏班总会来这包场表演打响声名,没有戏班的时候,便是客栈特意雇佣的说书先生在上头说书,总是十分热闹。
这段时间一直没有戏班包场,说书先生难得一连说了四日书。
“西风呼啸摧高楼,雨未及,山已愁。墨云拖雨,浊酒烧入喉。催马疾行莫回头,待相逢,少年游。”
先生念罢定场诗,惊堂木一拍,满堂安静。
有专门赶来听书的,点了一盅酒一盘下酒菜,刚听了两句,便觉得不对,“莫非是我来迟了?《无尽崖》后三回已经说完了?那大魔头可有伏诛?”
同桌人摇头,附耳小声道,“昨儿来了贵客,不让说了。”
如此对话熙熙攘攘并不少,转眼安静的场子就再度热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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