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轻一拍手,感叹道:“兵不血刃,我竟然是活生生熬死了他们。法师,你说这可不可笑?我无仇可报竟然是因为仇人已经死了!天底下怎么会有我这样窝囊的孩儿!”
从天叹息一声:“既然恩怨已去,道友可否放下了?”
“并无。”薛妄柳摇头,看着那面前那座俯视着自己的金佛像,轻声道:“皇权更替,我薛家牵连其中被抄家流放,我自认命。本已辗转千里到这南方野地,富贵全无我也认命,只要家人团聚便好。可他们的新皇不肯放过,日日夜夜杀手不断,非要斩草除根…… ”
他垂眼笑了一声:“他们做得斩草除根的事,我自然也做得。”
从天眉头一皱,便听见面前这位薛道友轻声说:“我等着他们的后辈祭祖齐聚一堂时候,挖开了他们的坟墓,掀开了他们的棺木,砸了他们的祠堂,杀了他们的族人,皇族又如何权臣又如何?将他们挫骨扬灰,好不快意!”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从天手中的佛珠转得更快了,口中颂念起超度的经文,叫薛妄柳听得好笑,“法师,他们明明是害人的坏人,为何你还要为他们超度呢?”
“非也,贫僧这是在为道友的家人超度。”从天摇了摇头,轻声道:“若是从前贫僧或许会觉得道友杀孽太重,但同明镜走了一遭世间,心境已经大不同。”
薛妄柳挑了挑眉,随即道歉:“是我错怪法师了,法师勿怪。”
从天摇摇头:“如此说出来,道友心境可平静些了?”
“略微有些。”薛妄柳看着从天微笑说:“这几百年间,我心绪早已平静,只是偶尔想起仍旧觉得不平。究其根本,不过是我的仇人恶事做尽,仍享有宗庙祭祀,而我父母宗族却连坟茔都不知在何处。”
薛妄柳垂下眼睛,心想自己这找了几百年,沧海桑田便是坟堆也踩平了,各种秘法寻踪用了不下百次,就连放血也应当放了几桶,仍旧一无所获,当真是难办。
“现在我知晓自己命劫将至,求一线生机并不为飞升,一是与人有约还未做到,二则是想将父母亲人的尸骨寻到。即便已经化作一捧黄土,我也要为他们修坟立碑,受香火供奉。”薛妄柳看向从天法师,换了个轻松点的坐姿,“唉,也就这点小要求。要是做不到,我就算是渡劫飞升,心里也堵得慌。”
从天法师听得点头:“薛道友是个孝子。”
“倒也不必。”薛妄柳连忙摆手,“逝者已逝,我做再多他们也无从知晓,只不过是想让自己心里多些安慰罢辽。”
他仰头看着佛像一笑:“也叫佛祖知晓我有些孝顺在身上,别等我死后见我杀孽太多,直接将我打入十八层地狱做苦力,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前佛祖代言人从天立刻解释:“佛祖明智,并不会如此。”
“那便更好。”薛妄柳将从未对别人说过的前世今生一口气说了个痛快,心中松快了不少。他看着这宝殿里燃香的白烟,突然道:“法师这香不错。”
从天阿弥陀佛一声:“不过是些让人放松静神的香料。贫僧见道友忧虑太重,原本只想让道友放松些,好好休息几日。”
言外之意我只是想让你休息,没想吃瓜的,是你自己主动放的料,不能怪我。
“确实也放松了。”薛妄柳叹了口气,“有些事在外面无处可说,法师已经算是世外之人,听听也无妨。”
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这句话确实很对。
从天一笑,没觉得被冒犯,只觉得这位薛道友说话很是有趣。
反倒是薛妄柳又说:“法师的秘境里似乎也有些别的东西。我家老六虽然脾气不好,却也不会如此鲁莽。而念殊年纪小说话直白,但也不会说出来,通常都是闷在心里……”
他和从天法师相视一笑,面前的这个老和尚老神在在道:“不过是叫他们正视本我而已,修道本就逆天而行,不妨潇洒随心些。免得同我一般,这世上又多个伤心人。”
薛妄柳点点头,不知道是不是静心香的问题,他看这经文也不恼了,甚至主动道:“那我现在便开始为法师诵经了。”
“请。”从天法师一摆手,两人面前还出现了一个茶壶两个茶杯,方便品茗。
但没想到,薛妄柳刚刚读了几个字就又停下了。
从天为他倒了一杯茶:“薛友,怎么了?”
薛妄柳有些尴尬,他将书翻过来指着上面的一个字问:“法师,请问这个字怎么读啊?”
从天:……
阿弥陀佛,也不知道佛祖渡不渡文盲。
作者有话说:
薛妄柳:郁闷,我刀都磨好准备报仇了,仇人居然老死了。
从天:日月书院这扫盲的任务不成功啊,咋大乘期还有文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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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新年快乐=3=,牛年牛气冲天,犇就完了。顺带明天休假一天,不更新哈-3-
谢谢青花鱼_ndxnz9xnnwk、帽子下的玫瑰花、风尘离的猫薄荷,workkkk*2、帽子下的玫瑰花、是牧奎笙e、翻滚的咸鱼酱、安眠祭*2、卿忆*2、芝芝菠萝包、夜阑听雨眠的鱼粮:
第51章
薛妄柳面对从天说文嚼字,看着佛经连猜带蒙,心情在我是天才和我怎么像个文盲之间反复横跳。就连从天也疑惑日月书馆这些年到底有没有做事,怎么放着薛妄柳这样一个巨大的再教育漏网之鱼不抓。
两个老东西在佛修宝殿搞文化,几个孩子在十八金刚铜人阵里练体能。
头顶莲花灯,脚踩琉璃祥云砖,聆音菩提宗最为机密的十八金刚铜人房走宗教风设计装潢路线,金中带绿,绿中带红,可谓是金碧辉煌,墙壁上还描摹着佛祖菩萨,像是班主任站在旁边监视围观一样。
这里面虽然说是说铜人阵,但是徐吉庆能用自己的头打包票,那绝对不是铜人,很有可能是钢铁人,是ironman。
脸上顶着斗大一个巴掌印,左鼻孔里还流着血,徐吉庆用手碰了一下鼻子,疼得他眉头一皱,拉扯到鼻部肌肉,一瞬间更疼了。
“我说,我们能不能不要这么冒进。”徐吉庆看着身前脑子顶包的三个莽夫,“动动你们聪明的小脑瓜,我们智取不能硬来。”
念殊顿了顿:“可是这些铜人没有自我思考的能力,只会见招拆招主动攻击接近它们的人,应当是只能用武力压过他们。”
柳奉玉难得点头同意了念殊的说法,摸了摸自己被打绿的右眼眶,嘶哈一声问:“这种傀儡被下了死命令,不被打坏是不会停手的。”
他手中长枪一挥,看着面前已经摆好阵形的十八铜人,冷笑一声道:“要不破了他们的阵法,要不把他们打烂,只有这两个方法。”
“我对阵法一窍不通。”江沅手上挽了个剑花,看着前方的铜人不断走步变换着位置,只觉得头疼。
柳奉玉奇怪:“兰泽剑门不是以芙蓉剑阵而闻名于世的吗?你们那掌门辛夫人乃是和日月书馆的年馆长并称阵法双英,难道你在门派里不修阵法的吗?”
“我也听师尊提起过。”念殊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师尊说论起阵法,辛夫人和年青简各有千秋,辛夫人重于诛,年馆长重于困,二者都很难对付。”
徐吉庆挠了挠脑袋,心想清苑子怎么就什么都没说过,只告诉自己看见不好惹的修士就快跑,活着最重要。
他看向站在那里有些尴尬的江沅,忍不住问:“江道友,你从前不是跟着你的师兄师姐一起用过剑阵的吗?我还看你们练过。”
“我师尊石灵子本就觉得剑修当自强,靠这剑阵再厉害也是镜中水月的花架子,故而在芙蓉城那便是我最后一次练习剑阵了。”
江沅有些不好意思:“我师尊他常说剑修只要有剑就够了,所以不曾研究过阵法机关之术,故而我也只会入门弟子都会的芙蓉春阵。”
念殊阿弥陀佛一声:“师尊也不曾教过我阵法之学。”
“我也不会,华寒宗的玲珑雪山绵长,一般人冷都冷死了,根本不会往那边去,我们根本用不着这个东西。”柳奉玉耸耸肩膀,看向提议智取的徐吉庆:“你呢?你智慧的脑袋知道怎么解开阵法吗?”
徐吉庆:“我要是有办法也不用和你们在这里商量了。”
四个人全员武夫统统不会阵法,两个方法直接排除一个,只剩下那个最直白最简单的方法,几个人对视一眼,达成了一致共识。
不必多说,打就完了!
四个人各自掏出看家的本领往上冲,不求打烂只求打坏,反正只要铜人不能动,那就是他们的胜利。
琉璃枪空中挥出隐隐有宝光流转,枪头和铜人撞在一处擦出火星,这方枪出如龙,那方降龙灭掌。你来我往,胜负难分。
耳边声音嘈杂,念殊集中精力手中的墨玉棍舞得虎虎生风,脑子里回想这自己五年来夏练酷暑冬练三九的招式,手臂肌肉绷劲,保证自己每一次挥出的棍子,都能将面前他看不见的敌人击退些许。
铜色金刚伏虎棍同隐隐透光的墨玉镶金棍撞击在一起,相同的招式,相同的步伐。伏虎罗汉铜人和念殊你来我往,一时竟没有别的东西能够靠近他们。
又过了几息时间,念殊持棍的双手虎口已经被震麻,他下意识后退两步将距离拉开些许,想让自己喘息一口。
但他刚刚休息不过两个呼吸,便感觉到后背有人靠近。
柳奉玉见念殊打了两下便败下阵来,立刻脚下一个转步来到他身边,与他背贴背,面朝着降龙罗汉对峙。
“这种程度就不行了吗?我看天生佛骨也不过如此。”柳奉玉冷笑一声,“也不知道姑姑看重你什么了,八百年来竟只收你为徒。”
念殊阿弥陀佛一声:“既然师尊收我为徒,那么自有师尊的道理,柳师兄若是想不明白,等从这里出去,自然可以向师尊问个明白。”
“少来这套。”柳奉玉冷冷开口,突然转头瞥了他一眼,轻声说:“我跟着姑姑的时间不长,但在这二十六年里面,我从未见过她弯腰求人。”
念殊一愣,瞬间感觉到肩膀一疼,耳边风声阵阵,整个人身体飞起又重重砸在地上,顿时喉咙里涌起一股腥甜。
江沅眼看着柳奉玉借着降龙罗汉的掌法将念殊打飞,立刻脚下一点,一个翻身落在念殊身边,正准备伸手将他扶起,琉璃枪的枪尖便已经到了他的面前。
“让他自己站起来。”柳奉玉冷冷道。
江沅看他:“你别太过分了,仙姑还在外面呢。”
“我过分什么了?我不过是在教他我们这些人相处的道理而已。”柳奉玉转头看向已经慢慢从地上爬起来的念殊,缓缓道:“姑姑不可能跟着你一辈子,我们也不可能永远和你进一个秘境,而秘境,也永远不会像这次的这样简单。”
念殊却道:“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你一点都不知道。”柳奉玉垂眼看他,“修士也会死的。你要是不小心,也会死在秘境里。”
他环视一眼四周的铜人:“你看这些铜人,如果我刚刚再推你一把,叫那降龙罗汉的手再左一点,刚刚打中的就是你的胸口了。”
念殊缓缓道:“人命生死自有定数,总会有一死。”
“别把一条命说得这么轻描淡写,特别是在姑姑面前,她最不喜欢别人这么说话。”柳奉玉看着这蒙着脸的瞎子,手里的琉璃枪又往前送了送,贴着他的脸缓缓滑动,警告说:“听到了没有?”
念殊皱起了眉头想要问为什么,可四周的铜人已经靠近,将他们三个人团团围住,只分出三个铜人去抓在外场跑来跑去的徐吉庆。
“现在就别说这些了。”江沅手中的唤星微微震动,提醒主人危险将至,他提起架势轻声说:“要打也把现在的事情解决完,你们好好打一场,我绝不插手。”
柳奉玉嗤笑一声:“我才不与他打,欺负小孩子一样。”
念殊只是握紧了手里的墨玉棍,脑袋微微侧向柳奉玉问:“为何师尊最不喜别人那般说话?”
“姑姑少时失去所有骨肉至亲,后多年修道历经坎坷,师友相继坐化仙去只剩她一人。她那时候常说:’生死离别刻骨铭心,说得轻巧的人都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混帐。’”
柳奉玉说着骤然手臂绷紧向前一刺,琉璃枪头光芒一闪,直接捅穿了一个罗汉铜人的脑袋,然后猛地往后一带,生生将铜人脑袋拽了下来,重重砸在了地上。
“你既然是天生佛骨,那还是有用些比较好。省得你没用被人害死了,姑姑还要难过一场。”柳奉玉抖掉枪头上的铜片,看着面前的铜人,“这些铜人用的都是佛门功夫,正好被你拿来练手。”
他伸手推了念殊一下,:“去吧,你的棍法火候还不到家,去找这些罗汉练练。”
“他一个人……”江沅皱着眉,嘴里的话还没说完,念殊已经朝着那群铜人走去。
他紧抿着嘴,手里提着墨玉棍,心里却在回想从前自己同师尊说话的时候,可有说过这些叫他讨厌的话来。有没有在不经意的时候,做出过叫他讨厌的事情。
念殊脚步站定,听见了那金刚铜人傀儡零件不断转动的声音,手中的墨玉骤然握紧,一记横棍扫过,被伏虎罗汉手里的棍子挡下,但罗汉也被他打退了好几步。
趁机欺身而上,念殊正准备劈下一棍,身体却不受控制,硬生生将竖着打下来的棍换成了一记自下而上,朝着铜人咽喉而去的杀招。
杀招虽然是杀招,却在离罗汉咽喉十几厘米的地方停了下来,停了两秒钟之后便重重打了会上去,直接将伏虎罗打倒在了地上。
“阿弥陀佛。”耳畔似有千佛回响,那个声音又来了。
一句佛号像是什么开关,念殊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动了起来,却又感觉只要自己稍稍用力,就能重新夺回自己身体的控制权。
那个声音又道:“佛门棍法如人世多变,见恶人用恶棍,见死人用善棍,见无心人用醒世棍,见何人用何棍,你挥棍不为己,则为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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