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就有一个学徒被带到,个子高了点,人也傻愣愣的,戴着一顶毡帽规矩站在那喊了一声“二少爷”。
白明禹一肚子火气正没处发,气得够呛:“这是哪门子的寇沛丰?!”
“啊?可他就叫寇沛丰啊……”
“滚滚滚,找个人都找不准,我要你有个什么用!都出去,都走!!”
几个人连忙仓皇跑走,二少爷发起火来可是暴脾气,脚不能走路那会都用拐拖着自己往前冲,急了还能用拐杖轮人,全府的人都知道轻易不敢招惹这位小爷生气。
年后不久,就是元宵节。
元宵节那天,谢璟告了半天假,回家去陪寇姥姥吃了顿饭,送下了些东西。
白容久给了他一个小盒子,叮嘱他回家之后再打开瞧。
谢璟只当是什么好吃好玩儿的东西,揣在怀里带回去了。
等到了家里,吃过饭打开盒子的时候,却发现里面是一张契纸。
当初寇老三拟写的契纸本就有些苛刻,上头写着学徒三年又出师如何等等,基本是把人绑死在一处,但就这样,也是被人挤破头的好差事,毕竟能进白府,那可是需要中人作保的,寻常人压根没有门路。但现在九爷把这张契纸还给了他,盒子底下,还有一份新拟的合同,条件宽松的多,倒像是一份沪市那样大公司的雇员聘请合同,年份一年一签,按月给钱。
寇姥姥不识字,让谢璟念了一遍之后特别高兴,“这下好了,我之前还担心你,现在也没什么怕的了,这白家不错,璟儿先签上一年罢。”
谢璟点头应了,在合同上端端正正写了自己名字。
他写完之后,又忍不住改了一下,结果墨水变成一个黑点,倒不如刚才了。谢璟慌了一下,手伸到一半又停住,改成揉鼻尖,无奈叹了口气。他以前觉得自己字还行,但跟在九爷身边,有对比了之后就发现自己写的还差得远,他连九爷的皮毛都没学会。
不过这次时间还长,他还有几十年跟在九爷身边练字。
谢璟吹干那张合同,小心放回了盒子,按原样收好,打算回去就交给九爷。
寇姥姥给他熬了一碗酒酿端过来,让他消消食,这是老太太的绝活,自己酿的比外头卖的酒酿香甜的多,酸甜清澈的酒汤子热乎乎喝下去,身上都暖了。
谢璟把空碗放在小桌上,看了周围:“姥姥,咱们现在有钱了,不如换个房子?”
“也行,这里离着你远,过几日我租个近些的房子,到时候去瞧你也方便。”寇姥姥一边说着一边接过谢璟的碗,问道:“再喝一碗吗,我瞧着你晚上吃的也不多,饼子都没吃上俩。”
谢璟点点头,笑道:“姥姥做菜多,每道菜都好吃,光顾着吃菜了。”
这话寇姥姥爱听,笑着去给他盛酒酿。
谢璟晚上不值夜,可以晚些回去,不耽误明天一早干活就成,因此就在家里多留下陪了寇姥姥一会,老太太知道他兜里有俩钱,回去可以花几个铜板搭马车,也就没催着他走,她也想得厉害,毕竟是从小到大亲手养大的小孩儿,一天瞧不见都挂念。
祖孙俩正在屋里说话,就听到外头院子木门那有人连喊了几声他的名字,最后一声略微高了点,声音听着跟小女孩儿似的格外尖细,急急地喊道:“……璟,谢璟!”
谢璟披着厚棉袍出去,夜里黑漆漆也瞧不见是什么人,他站在门口高声道:“谁?”
“是我,别喊,别喊,我瞒着戏班的师傅跑出来的……你能不能开开门?我身上就一件单衣,冷、冷得很!”外头的人冻得来回跳,声音哆哆嗦嗦在那求他。
谢璟打开一点门,还没全敞开,就看到一个穿着白色单褂单裤的男孩急急忙忙挤进来,脸上还有未卸完的油彩妆,白一块红一块的,冷不丁夜里瞧见还有点吓人。
谢璟问道:“小李子?”
“哎哎,是我!”
谢璟盯着他看了一会,确认之后,带他去了屋里。
他认出这是之前戏班里那个经常偷溜出来找他的小李子,但对这个童年玩伴,谢璟已经没有那么熟悉了,他重来一回,很多过去的记忆已经记不真切,只模糊记得这人胆小怕事,尤其是怕挨打,戏班里的师傅远远走过来,立刻吓得兔子一样蹦起来就跑。
除此之外,就是那三枚铜板。
他年前苏醒的那个时候,被人抢了银元打伤了头,是小李子塞给了他三枚铜板,他才给寇姥姥买了那个芝麻烧饼。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谢璟(平淡):他就是寇沛丰。
白明禹(恼羞成怒):我信你个鬼!你个臭谢璟一天到晚没一句真话坏的很!!
第20章 搬家
那半大小子挤进门来,被热气一熏,在门口抖得不成样子,一边搓着手一边上牙碰下牙说不成话:“谢,谢璟,我今日来……求口饭吃……只今天一晚上也、也行,别撵我走。”
谢璟脱了自己身上披着的棉袍给他裹上,先给他暖过一口气儿来,寇姥姥听到动静从里间屋里出来,瞧见人“啊呀”了一声,又折回去取了一双半旧的棉鞋,“怎么还光着脚,这可了不得,冬天还没过完,你一路踩着雪窝子过来当心冻掉脚趾头!”
小李子两只手揪着谢璟的棉袍,脚往后躲:“脏,弄脏了鞋。”
谢璟道:“不碍事,穿吧。”
寇姥姥也劝他:“孩子,先穿上吧,这是璟儿以前穿小的,我瞧着还挺好,洗洗收起来放着的。”
小李子这才穿了。
他喝了一碗热姜汤,好歹是不抖了。
谢璟给他拿了热毛巾擦脸,寇姥姥得知他几天都没正儿八经吃过东西,不敢一下给他吃干饭,去煮了一锅面汤给他吃。年节里白府送来的东西多,寇姥姥之前拿一大块肥肉熬了一满罐猪油,猪油渣儿趁着酥脆拌了白糖给谢璟吃了,剩下的猪油白澄澄还有一罐,凝脂油亮。寇姥姥挖了一勺出来煎出油,又切了一把白菜丝炝锅,最后才加水下面疙瘩,做了一锅咸面汤给他。
小李子从来没吃过这么香的东西,加上又饿了几天,捧着碗埋头大口吃饭。
寇姥姥有心想劝他慢点吃,但又觉得心疼,张了张口又把话咽了下去。
等着小李子吃饱喝足,打了一个嗝儿,这才哭着给谢璟和寇姥姥跪下,求他们救命:“姥姥,谢璟,求你们可怜可怜我,收留我两天,我能干活,也不怕吃苦……程班主他要打死我呀!我是断不敢回戏班去了,求你们救命!”他哭得伤心,脸上油彩厚,有些没擦干净,哭起来脸孔都是扭曲的。
谢璟拽他起来,沉声道:“你慢点说,出什么事了?”
小李子抽抽噎噎,说出了事情经过。
他是被卖进戏班子里的,原本从哪儿来的也记不清了,只模糊记得老家发了大水,闹饥荒,一路忍饥挨饿逃荒到了这里,爹娘把他卖给程班主,换了半口袋地瓜干。
他在戏班虽然挨打挨骂,但好歹是能吃上口饭了。
因为他被卖进来的那天,班主正在吃一盘李子,就随口给叫了这么一个名儿。
小李子觉得挺好,毕竟像一个姓,比什么狗蛋、豆子的好听多了。
他记不得自己爹娘,也记不得自己原来叫啥,被人一口一个“小李子”叫到大。
他和谢璟认识也纯属偶然。
那天他去刨榆树皮,程班主特意交代了让他去弄这些,回来好做刨花水,榆树皮粘液多,可以给登台唱戏的那几副行头定型,尤其是旦角的头发,每年必要大洗大梳一次。
谢璟就在那天出去摘榆钱儿的,东边山坡上有几棵老榆树,皮厚结的榆钱儿也多,沉甸甸、一嘟噜一嘟噜地挂在树梢上头,谢璟转着圈找榆钱儿,一转身就瞧见了掰树皮的小李子。
两个人都没有什么玩伴,谢璟只看他一眼,又去勾榆钱儿了。
还是小李子顶着胆怯,小声先说了句:“那个不好吃,你摘上头顶上的嫩,挑颜色浅些的,带甜味儿。”
他经常吃。
在戏班里虽然给饭,但并不管饱,饿着肚子是常事儿,小李子最喜欢春天,偷溜出来找点野菜、野果,或者摘上两大捧榆钱儿,好歹能填饱肚子,睡个踏实觉。
他和谢璟的来往,也就是这么一点,偶尔摘个榆钱儿,或者去摘个枣子,其他就没了。
小李子是没有家的小子,在戏班容身之处,也不过就是台毯下衣箱一侧。
等到后来慢慢能跑龙套了,才吃上干饭,再后来分科,他学艺不精,是被最后挑剩下的一个,程班主是个驼背,背着手从他身边走过又停下,一双眼睛带着挑剔,十分不满道:“行了,瞧着身子骨还算软,声音也细,去学旦角吧。”
小李子不懂这些,只觉得分了之后就欢喜,好歹是有个着落,又回到队伍里来。
戏班分了生旦,小李子是演旦角儿的,但也是因为他一句话,差点招来杀身之祸。
年前程班主走了好运,外乡一位老太爷年岁大了喜欢热闹,连包了三天台子,让他们在家里唱上几日,热闹一下。
那老太爷八十多岁,鸡皮鹤发,走路颤巍巍的,身边却是俩二十来岁模样娇俏的大姑娘在小心搀扶。老太爷走到太师椅上就已经喘了一回,坐下歇了一会儿才张开没牙的嘴,用尖细的声音道:“行了,开始演罢。”
程班主混了多年,是个人精,一眼就瞧出这是一位告老还乡的公公。
这种人从宫里出来的时候身上不知道藏了多少宝贝,趁乱折返家中,藏起来做个富家翁,性子也多少古怪些,但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程班主牟足了劲儿地讨好那位老太爷,大约是伺候了别人一辈子,现如今也喜欢被人捧着奉承,老太爷一高兴,赏了十几块银元。
程班主更是拿出十八般武艺,让手下的徒子徒孙们热热闹闹地演了一场,一切都很顺利,但偏偏意外就出在领赏的时候。
戏班众人排队领赏,身上戏服未卸,脸上油彩还在,一个个上前去跟那位老太爷说两句吉祥话,讨个赏赐。
老太爷挥手让身边伺候的一个大姑娘去房里捧了一个钱匣子过来,里面放着满得冒尖的一箱铜元,引得众人两眼放光,看个不住。
“自己拿罢,手大的多拿些,手小的少拿些,老天爷赏饭吃,咱也不能拦着。”老太爷细声细气说了一句,就摆手让他们抢。
乡下戏班哪有那么多规矩,瞧见钱都疯了,前头几个唱得好的也不顾什么体面,冲在最前头抓了一大把铜元,揣进怀里之后还要拿,另外一些也没让步,有往人群里头挤的,也有被压得跪在底下,一边跪着一边拿手捡地上的铜元的,场面一度十分胡乱。
老太爷拿手指头点点这个,又点点那个,逗得哈哈大笑,比方才看戏还高兴。
程班主站在一旁赔笑脸。
小李子人小,站在最后头,被人撞了一下好巧不巧,就撞到一个端着盘子红皮鸡蛋的小厮身上,一下碰撒了一盘鸡蛋,摔在地上落了个稀碎。
“鸡蛋砸烂了——”
小李子刚开口,就瞧见程班主脸上变了颜色,两步走过来照着他脸上就是一巴掌:“胡咧咧什么,没规矩的东西,闭上你的嘴!”
可是已经晚了,坐在前头的老太爷已经听见了,脸色顿时拉下来,一双眼睛阴测测看过来,嘴上重重哼了一声,连他身边刚才趾高气昂的两个姑娘都有些怕了,一个弯腰不住小声说话,另一个却不动声色往后退了一步。
小李子年岁小,哪懂得这些规矩。
宫里的太监最不爱听的就是这两个字儿,点菜都有忌讳,少有鸡和蛋两个字,炸鸡叫炸八块,鸡蛋叫白果儿,鸭蛋叫青果儿,鸡蛋肉片炒木耳叫做木须肉,文雅些的叫木樨肉,总之不管如何,都听不得那两个字。
小李子犯了忌讳,得罪了主家。
他被狠狠打了一顿,当场差点没给程班主抽死。
他们来的时候赶了驴车,这会儿用的就是赶驴的那根鞭子,被程班主握在手里用得久了,乌黑油亮,抽在半空中都能打着旋儿地听到响亮的风声,紧跟着就是“啪”地一声结结实实落在他身上,皮开肉绽,骨肉生疼。
但就算这么一顿打,也没让那位老太爷动什么恻隐之心,他们年底的赏钱全没了。
小李子被打得奄奄一息,回来躺了几日,发了高烧也没人管,他命贱,居然也活了下来。
只这次他不敢在留在戏班,趁着戏班拔程,自己抹花了脸混在里头,趁夜套了一身戏服里衣一瘸一拐混了出来,来投奔谢璟,讨个活路。
……
小李子喝了半盏茶,捧着杯子低头掉泪:“我说错了话,程班主记恨我,怕是唱不了了。”一句话,差点搭上一条命,他也是头一回见识到契纸上那句“生死无论”的威力,他那天若是真被打死,也就是一卷草席,丢到了乱坟岗。
寇姥姥唏嘘不已,这年头谁活命都不容易,陪着叹了一声。
谢璟问:“你之后想怎么办?”
小李子道:“怎么着都行,我想过了,我能干活,去当个饭馆跑堂的也行,我嗓子说话还清亮,可以唱菜名——我有回跟程班主出去,瞧见过店小二唱菜名,站在那喊上一会,能给好几个铜板。”他自己想了想,又道,“或者挎个篮子去卖‘半空儿’,一天总能混碗饭吃。”
半空儿就是瘪皮的花生,里头只有一小粒花生米,一个铜板两捧。大多是被商店捡剩下的一些不太好的花生,由小贩淘换来卖,拿个竹篮子盖上块布,走街串巷的叫卖,一天运气好了能混俩铜板,运气不好就什么都没有。买这些的都是穷人,想从穷人手里赚俩钱,那可真是太难了,小孩儿就是馋坏了一年到头也不见能吃上一两捧零嘴,而富家少爷压根看都不看这瘪皮花生一眼。
“要么,要么就去卖果子,我在街边瞧见过炸果子的,不难。”
小李子一连说了好多自己想做的买卖,口水直吸溜。
油果子啊,光想就馋得慌。
要是能每天吃一小根,哪怕就闻闻味儿那日子该有多美。
谢璟没接话,只让他先休息。家里土炕烧得热,小李子又一路受了惊吓,谢璟让他睡在炕头最热的地方,被热气烘着,很快就睡着了。
寇姥姥在外头烧水,谢璟搬了木盆过来,打了一桶凉水兑好,祖孙俩一起洗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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