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仲雨冷眼目送容王府离开,这才跳下湖去。一时间,蛇骨上只剩时敬之和尹辞两人,冰面眼看就要彻底扣下。
“阿辞,来,我帮你看时机。”时敬之做了个深呼吸。
尹辞摇摇头:“不。”
“别怕。”
“这些坑洞更像陷阱。如果师尊没猜错,液团会来,是受了佛珠的吸引。”尹辞快速说道。“我能自己跳,可如果佛珠不在这,液团说不定会消失。”
两个选择。要么时敬之拿回佛珠,先让他走。要么时敬之先走,他自己再跳下去。
佛珠虽然只有一颗,也算得上贵重了。尹辞刚准备取下佛珠归还——
时敬之:“你确定自己能跳?”
尹辞僵住动作:“什么?”
“我问你,你确定不会跳错?”时敬之踮起脚尖,生怕鞋底被腐蚀到。
“确定,但……”
时敬之笑着打断道:“那为师先走一步。放心,你既然带了佛珠,我必定会来寻你。”
说罢,他干脆地跳下水去,迅速沉没。
……这人逻辑当真奇怪。一个半生不熟的平凡徒弟,一个可能有救命线索的佛珠,孰轻孰重还分不清么?
尹辞沉默半晌,最终还是跳入湖中。
下一瞬,冰面彻底翻转,湖水完全涌入。原本处于湖面下的蛇骨翻上冰面,形成新的迷宫。
下沉过程不算久。只是这液团不知什么材质,鬼皮衣被生生泡皱,一时无法使用。
头顶响起岩石摩擦声。尹辞调整姿势,悄无声息地落地,紧接着脱下门派服和鬼皮衣。他消除气息,隐入黑暗,打量着面前的房间。
房间不大不小,不像墓室。房间中央有个柱状装置,上接天花板,柱底则有个深不见底的坑洞。房间另一端躺着四个陵教教徒,一个见尘寺和尚。
尹辞舌尖舔舔指节——果然,液团里下了麻药,舌头瞬间麻酥酥的。
环视一周,尹辞大概猜出了阎不渡的打算。他轻巧地跃起,藏在一座鬼面雕像后,打算静观其变。
不多时,昏倒的人渐渐醒转。就像算好时间似的,房内燃起火光。石柱被火光照亮,一行文字慢慢显现出来。
陵教成员率先上前。
“陆长老。上、上面说,‘千金散去,五步登天’……这是什么意思?”
陆逢喜,陵教长老之一,长了张病歪歪的驴脸。此人行事阴险下作,尹辞有所耳闻。不过他的武功可圈可点,目前能打两个半时敬之。
陆长老取过提灯,细细查验了一番柱子:“教内记载过,此物名为‘别离苦’,石柱顶端放了奇珍。需要向祭洞中投以重物,石柱才会降下。”
他取回提灯,干笑两声:“重物么,至少要有五个男丁的重量。”
众人悚然。
见尘寺和尚:“可否弄碎石雕,用石头来抵?”
陆逢喜冷笑:“别说石雕,墙壁都是幕炎石做的,刀枪不入。我们的来路也被石板封死了,没法原路返回。”
和尚不再言语,他背靠墙壁,无声地念起经来。陆逢喜在房内四下踱步,面色渐冷:“我没找到其他出口。”
“圣、圣教主他是打算把我们困死在这吗?”
所有人都是靠液团来到此地,必定带不了多少行李。只是房内总共只有五人,万一大家什么都没带,没人能活着降下石柱。
是阎不渡误算了么?
陆逢喜嘴里啧啧有声:“石柱降下,顶端没准有出口。看来这‘别离苦’不动不行。”
顿了顿,他又祭出杵棒:“圣教主不会犯错,屋内肯定还藏了人……何方鼠辈,敢在爷爷跟前装神弄鬼?”
尹辞一声轻笑,赤足跃下。
他脱下鬼皮衣,没再穿鞋,全身上下只有件白色里衣,形同鬼魅。只是墨色长发散下,一张脸露出来,鬼也成了艳鬼。墓穴阴森至此,硬是多出几分薄云露月、暖玉生烟的朦胧气氛。
对面五人陷入沉默——这人绝对隐藏了身份。不然光凭这张脸,没人会不记得。
见这人手无寸铁,陆逢喜放松了些:“什么人?”
尹辞笑道:“死人。”
可惜这人不像他那便宜师父,陆长老抖都不抖,挥着杵棒怒冲上前:“死了倒好,先拿你来凑数!”
其余陵教弟子还在发呆:“长老慢着,这位如此样貌,说不定是神仙……”
陆逢喜气不打一处来:“神个屁!看他那眼神,厉鬼还差不多!”
“可惜。”尹辞轻松地躲过攻击。“要是你杀意小些,说不定我真愿意用用仙术,救你们出去呢。”
“姓名都不敢报,你算哪门子仙?”陆逢喜厉声道。
尹辞但笑不语,旋起步子,转到见尘寺和尚身边。和尚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他一掌击上前额,又点过几个穴道。
和尚当即软倒下去,人事不知。
三名陵教弟子立刻围过去,抬起和尚,试图把他扔进祭洞。尹辞勾起嘴角,掌风扫过,三人撞上石壁,喷出不少血。
陆逢喜怪笑一声:“打得好,待会儿一起丢!”
陆长老笑归笑,自知不是对手,攻势渐渐转为守势,满屋子乱窜。尹辞甩脱累赘,追得自然也是杀气腾腾。
可惜陆逢喜逃得太猥琐,场景如同猫捉老鼠。
奇怪,这陆逢喜的武功平庸至极,似乎和传言中的不太一样。尹辞皱起眉,下手愈发谨慎。
陆逢喜曾杀死弄雪枪崔问,破山老人冯一善这等顶尖高手,肯定藏了什么杀手锏。眼下他被尹辞打得遍体鳞伤、狼狈不堪,却没有半点还击的意思。
他的武器涂了毒,毒性不大,就是武器材质有些少见。只是火光昏暗,杵棒沾满鲜血,尹辞一时看不真切。
陆逢喜逃得气喘吁吁,似乎真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尹辞反而更加小心,只以掌风伤人,时刻保持着距离。
他死不了,但也不想中招后被扔下祭洞。一旦够了重量,祭洞搞不好会被幕炎石封死,将他压在墓穴深处。
光是用想的,尹辞的五脏六腑便升起一股寒气。
见对方不愿近身,陆逢喜咧嘴一笑,露出黑黄的烂牙。他将浸满血的杵棒一分两段,猝不及防地一敲:“倒!”
尹辞受得住毒药,却防不住入脑的咒音。以血祭器,本来就是邪术。听到这饱含恶意的声响,他停住了动作。
陆长老继续起劲地敲,一脸得色:“哪怕是大罗金仙,但凡长了耳朵,都得倒在我这忧怖音里。小子,拉开距离也没用,一下子死不利索,只会更遭罪。”
说这话时,陆逢喜面色青黑,七窍流血,这招明显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我这招底下,咳,还没留过活口。给我倒——”
第16章 旧识
尹辞一阵眩晕。
在他眼中,地面升起,屋顶压下,墙壁从四面八方朝内挤来。无边的恐惧从记忆深处漫出,他的寒毛竖起,血液凝固。所有知觉霎时蒙了灰,只剩口鼻中浓重的血腥气。
火光渐渐远去,万事万物扭曲而黑暗。如同那时……
“不错的招式。”尹辞抬起眼来。
纵然陆逢喜行走江湖几十年,杀生无数,看到那双眼睛,他仍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的对手非但没有倒下,杀意反而更上一层楼。那双眼睛——那不再是厉鬼的眼睛,厉鬼至少曾经为人。此刻站在他对面的东西,更像是生于幽暗的纯粹魔物。
陆逢喜鼓起双眼,惊骇地望向对手。他刚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已然失去了嘴唇、舌头和牙齿。
那人立于血花之中,清隽的面孔上尽是戾气,眼眸比祭洞还要空虚百倍。冰冷的视线越过了他,停留在某处虚空。
下个瞬间,陆长老什么都看不到了。
……
尹辞在血泊中给了自己一巴掌,这才清醒些许。可惜清醒来得太晚——陆逢喜被彻底撕成碎片,别说扔进祭洞,铲都很难铲起来。
好在他留了一丝理智,惦记着时敬之的狐狸鼻子,没往身上溅太多血。
“忧怖音,名字倒贴切。”
用声音术法激出人的恐惧之情,他还没见过这种新鲜招式。看来自己不在江湖这些年,陵教又搞出了些怪东西。
尹辞拾起血肉中的杵棒,这回他搞清了它的材质——它由人骨拼接而成,看软硬程度,用的八成是加工过的孩童骨骼。
陵教还是那个陵教,百年间未曾改变。
尹辞冷笑一声,拆开提灯。他费了会儿工夫,把杵棒捏成碎片,又仔细烧作灰烬。
随后他拎起那三个陵教弟子,随手拔了把佩刀,再挨个扔下祭洞。石柱发出隆隆声响,降下一大截。
还差两人的重量。
尹辞走向昏迷的见尘寺僧人,给那和尚调了个更自然的躺姿。他又确认了鬼皮衣的干燥情况,将它挂上更通风的高处。
做完这一切,尹辞坐到祭洞边缘,望向深不见底的坑洞。他在洞边沉思了会儿,慢慢折好白衣下摆,露出光裸的腿来。苍白的皮肤擦过粗糙的石沿,浮出一片浅淡红痕。
只见寒光一闪,手起刀落。
尹辞的左腿被自己斩断,坠下深坑。不多时,断面处伸出血树根似的东西,它们纠集成团,细密包裹,形成新的骨头和血肉,直至左腿新生。
尹辞面无表情,抬手又是一刀。刚刚长好的左腿再一次被斩下,大量鲜血顺着坑边喷洒。血肉跌跌撞撞地滚落,在石壁上砸出一串让人不适的闷响。
如此重复十余次,终于,石柱颤动起来,彻底降下。
万事俱备。接下来,他只需穿好鬼皮衣,将和尚带出去,再扯个圆满的谎——他们遇到了身份不明的高人。高人打晕了和尚和自己,不知用什么法子降下石柱,没了踪影。
那和尚吃了他一记乱心掌,记忆混混沌沌,最多记住个大概,说不出多少细节。
只不过在那之前,他得尽快把柱顶宝物取走。
尹辞跃上石柱,柱顶果然放了颗佛珠。只是佛珠周遭灰尘古怪,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这放过一阵,中途被置换成佛珠。
考虑到没什么妖物的登仙殿,鬼墓状况越发怪异。
……也不知道他那便宜师父,能不能活过这一遭。
不久前,另一间石室。
时敬之啪地一声砸上石面,声音清脆响亮。他哼哼唧唧了好一阵,才摆脱麻药的控制。火光燃起时,他还坐在地上揉腿。
“药到病除”旗太长,从液泡内戳出一截,被湖水溶去,只剩“病除”二字。时敬之拄着旗杆站起身,心疼地连抽几口气。
房间中央竖着石柱“别离苦”,他是认得的。再往外几步,容王府的人安静站立,轿子也恢复了原状。
除了轿中人、四个容王府高手,还有两个独行侠悠悠醒转,正四处张望。
加上自己,房内一共八人。别离苦需要五人左右的重量,如果算上那个……
他刚想到一半,容王府的高手们瞬时暴起,直接把两个独行侠丢下祭洞。一阵静寂后,祭洞下传来不似人声的惨叫。
石柱颤悠悠地下降了一截。
四位高手转过身,看向时敬之,眼看准备动手——
“且慢,我先和他说两句。”轿中人终于发了话,听声音是个年轻男子。
一把折扇挑来轿帘,轿中人自行走下,露出脸来。那人五官挺端正,称得上一句风流公子。
那人用折扇敲敲手心,话语里透着挖苦:“怎么,又换了个木头面具?”
“每次碰到集市,我都会买一个,权当纪念品。”时敬之爽快地取下傩面。
轿中人长相中上,只是和时敬之一比,顿时成了陪衬红花的绿叶,还是带叶斑的那种。
那人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反手展开折扇,遮住小半张脸。扇面上“波澜不惊”四字笔走龙蛇,一看便是名家所书。
他盯了时敬之一会儿:“你还有没有什么要说的?”
“有啊。”时敬之笑嘻嘻道,“你居然敢亲自来,那轿子挺值钱吧?我最近囊中羞涩,能不能借点……”
“疯话。”那人显出一丝怒色。“我是在问你,你马上要死在这了,还有没有什么要说的?”
时敬之叹气:“在纸人街就让人尾随我,你还是那副急性子。”
“要不是你又走了狗运,刚巧与施仲雨同行,你连登仙殿都没命进。”那人冷笑道。
“都说到登仙殿了,你还没觉出不对劲?”
“什么意思?”
“登仙殿……不,鬼墓太温和,不是阎不渡的风格。”
轿中人无语地看了眼石柱:“你管这叫‘温和’?”
“一层本来就不难,所以保留了相对完整的设计。二层么,登仙殿太空旷。如果只想设置尸爆咒骨、沉水液团,没必要修建那么精细的迷宫。”
那人皱起眉:“……继续。”
“最重要的是,尸爆咒骨可以削减人数,‘别离苦’也是用来削减人数的,当中就隔了一层液团机关,着实缺少美感。”
时敬之干脆往地上一坐,右手托腮:“陵教教主把陵墓视为圣地,就算要设计引人争斗的局,这样也太本末倒置——鬼墓应当塞满虐杀机关,而不是暧昧的引导游戏。”
轿中人:“……我还是头一回听人嫌机关少。”
“换做是我,我会在迷宫里藏大量的妖物、咒法,将闯入者分散开来,慢慢杀死。等幸存者降到固定人数,天地再颠倒,液团随机出现,全看运气。”
“每个房间改成两人配对,别离苦的重量要求调成一个半人。若想逃离,必定要留下些肢体。等第一人出了房间,其余房间全部封闭——最后的幸存者可以进入第三层。两手空空,多半缺手缺脚,只能绝望地死在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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