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敬之露出个抚慰人心的平和表情。
“觉非方丈不下山,每年也要见过几回客。只要把握好消息,在会客期间杀人就好。以佛心香为准,脏水泼得更稳妥罢了。”
“十年前,我还是个十七岁的毛头小子。如今闯荡江湖,纯属心血来潮,不可能被人量身定制这等阴谋。仙门禁制嘛,未必与此事有关,双生根也非仙门独有的诅咒……凶犯兴许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疯子,趁视肉之乱兴风作浪。”
苏肆不怎么服气:“就算要掀起混乱,一般人也不会等十年啊?”
“所以说是疯子。”
苏肆:“……”
见对方执意不深究,苏肆只好起身:“行吧,我去看看三子的情况。”
“苏肆,如果你还想离开枯山派,现在是最好的机会。待今日之事传开,枯山派在江湖上不会好过。”时敬之突然开口。
苏肆的脚步顿了顿。
“算了吧时掌门。我在外也不好过,在这也不好过,有什么区别?”
他笑了笑,头也不回地踏出门去。
苏肆一走,时敬之整个人松弛下来,长出一口浊气。自始至终,尹辞抱着双臂站在一旁,一言不发。
见时敬之心情不佳,他特地借了客栈厨房,动手做了些糖果子。谁知便宜师父点心都不碰了,很是不好哄。
时敬之心里有事。
双生根的诅咒,似乎不是“顺手利用枯山派”那么简单。但时敬之没把话说开,不是不确定,就是还有其他考虑。
无论是哪种,尹辞不想强逼他开口。
谋略方面,时敬之不比自己差多少。事关重大,他应当心里有数。自己要贸然强问,无异于对“另一位高手”的轻慢。
眼看时敬之又开始发呆,尹辞把糖果子一放,倒了两杯热茶:“吃。”
他的语气相当不客气。
“阿辞,辛苦你做这么多……为师没胃口。”时敬之心不在焉道。
“你中午就没怎么吃东西,这样下去会体虚。”
尹辞毫不客气地伸出手,捏住时敬之的面颊,逼他张开嘴。
“接下来变数多,要是神智不清、体力不足,还不知会出什么事。”
话毕,他毫不留情地塞了一颗点心。
时敬之磨磨蹭蹭咽下点心,终于笑起来:“喂点心跟喂毒一样,世上怕是只有你了。”
糖果子被尹辞做得清甜不腻,极易入口。时敬之慢慢吃了几颗,好容易打开胃口,将一盘糖果子吃得一干二净,甚至又添了两盘。
喝完热茶,时敬之的情绪明显好了些:“我还想吃点甜酸口的,阿辞,你会不会做山楂糕?要不晚上吃樱桃肉?”
尹辞一口回绝:“今天师尊吃的油够重了。弟子只养人,不养猪。”
时敬之:“……”
时敬之一脸哀伤:“好徒儿,这种时候,你该纵容下为师。”
“行吧,但晚上只有糖醋鱼。”
“为师给你打下手,山楂糕……”时敬之充分发挥自己的“物瘾”,锲而不舍。
尹辞好笑地看着时敬之,怀疑此人讨吃是假,撒娇是真。
时敬之背靠小客栈的窗户,夕阳照上墨发,给他覆了层安恬的柔橘色。尹辞看平静下来的时敬之,心里突然沉了沉。
要不是自己“白衣人”的身份被寺内得知,重点关注。到了最后,觉会只会领时敬之一人面见方丈。
那样金火燃起时,还是不会有人拦住时敬之。
惨剧即成,时敬之只能亲手撕碎见尘寺递来的善意,杀死作为目击者的知行,随后带他们仓皇逃窜。
冤屈生恨,罪行如墨。到了那时,时敬之的心魔还会是落雪般的白色么?
面对排山倒海而来的谩骂与怨憎,他还能冷静地思考,真心为觉非方丈难过吗?
一瞬,尹辞有种微妙的感觉——自己正试着拢起碎片,为时敬之拼凑“人心”。然而同一时间,另有人悄悄出手,恨不得此人碎得再彻底些。
……错觉吧。
许是最近他一直在考虑时敬之的事,关心则乱。
“店里正用灶,山楂糕不行。要么徒儿带师尊买两串糖葫芦,可好?”
尹辞甩甩头,又开始逗弄便宜师父。
谁料时敬之没有以玩笑回他,而是慢慢绷起脸,双眼发亮。
“阿辞,你拿出真本事,从这到永盛城要多久?”
尹辞一怔:“不带闫清和苏肆的话,半个时辰吧。问这个做什么?”
“我和你一起去永盛,什么都不用带。”时敬之眯起眼,那副游刃有余的狡黠又回来了。“我们去城里买糖葫芦,偷偷吃,不让任何人发现。”
尹辞默默伸出手,摸了摸时敬之的前额。
没烧啊?
时敬之扒拉开他的手:“不管觉非大师一事的真相如何,咱们肯定被人盯上了。四个人一起去永盛,又要留下痕迹。不如避开大城市,直奔宓山宗——等进了城,我修书给施仲雨,借太衡法器‘箭马’一用。”
“反正去宓山宗要北上,会路过太衡。见尘寺不会立即放出消息,我就说计划有变,我只能亲自送上宝图拓片,然后骑箭马走人……”
尹辞瞬时领会了他的意思:“然后等见尘寺惨案爆出来,咱们就卷马而逃?”
“什么话,为师最后肯定会还马!只是没有箭马,我们光去北边雪境就要两个月。多借一会儿,想必施前辈也能理解……我到时给她带点补偿。”时敬之声音越来越小。
还补偿,要是施仲雨信他们杀了觉非方丈,他们师徒俩怕是要提着脑袋补偿。
“只送信的话,不一定要去永盛。你还有别的打算?”
时敬之冲他眨眨眼:“阿辞,双生根都出来了,我们总得确认下另一条线索……哎这个表情,我就知道你还记得!”
夜晚,永盛城。两道人影利落地翻墙而入。
时敬之熟练地带上帷帽,托跑腿向太衡送信。尹辞则在暗巷等着,替他警惕四周。见时敬之回来,他刚要带人旋身而起,手里却多了件东西——
“现在走吧。”时敬之塞给尹辞一根糖葫芦,自己也啃上一根。
尹辞:“……”
看来这小子的物瘾真不是开玩笑,说吃就一定要吃。
尹魔头盯着手里的糖葫芦,那种自己挖坑埋自己的感觉又回来了。教时掌门孰轻孰重一事,实在任重道远。
由此一来,他们成了大允史上头两位叼糖葫芦进神祠的贼。
帝屋神君的神祠建在城内最繁华的地段。拜神时间早已结束,大堂还有几个守卫守着。
神祠宽敞安静。桌上烛台金光灿灿,烛火飘摇。供果色泽明亮,新鲜得仿佛刚摘下来。
帝屋神君的神像立于神台,面容雌雄莫辨、静美非常。那一脸悲悯,与源仙村的肉神像一模一样。
时敬之吊在横梁上,从糖葫芦上拽了个山楂,往门口咔哒一扔。守卫刚移开视线,蒙面的尹辞从天而降,利落地放倒众人。
“阿辞,你去查看神像,我来伪装偷窃痕迹。”
时敬之从怀里掏出块包袱布,把桌上的黄金烛台包起来。他又从供奉箱里掏出一把把铜钱,还故意往地上撒了些。
尹辞则绕到神像背后。
他一点剑气凝于指尖,瞄着金像底座最不起眼的地方,悄悄割下一块外壳。
尹辞事先敲打过神像,他知道它不是空心的。他只希望里面是普通的泥身,或其他常见的填充物。
然而在他撬开的缝隙内,传来一丝轻微却熟悉的腥气。
在那道一指宽的罅隙之内,尹辞看到了熟悉的棕红色肉泥,以及一只变形的眼睛——它有些干瘪,因为陡然见光,瞳孔迅速缩小。
永盛神祠,矗立于此地二百余年。二百年间,神像并未更换。
可那只眼睛就在那里,仍在活动。
第66章 不敬
尹辞看着那只眼睛。
那只眼睛里只有茫然。甫一见光,它迟钝地转了转,又直直盯向尹辞。不知是光线刺激,还是意识残留。缝隙中的眼睛慢慢湿润起来,变形的眼球表面泛出泪光。
可惜肉神像没有嘴巴,神祠内仍是寂静一片。
对视只是刹那,于尹辞却无比漫长。
作为允朝的大众信仰,帝屋神君神祠算极神圣的地方。神祠内最大的不敬,也只是时敬之正在伪装的举动——偷点黄金散钱,随后立刻离开。
哪怕是最不羁的恶贼,也不敢直接冲撞神像,唯恐遭受报应。
其实允朝不排斥其他信仰。见尘寺这种向佛的门派,也与外界相处和睦。尹辞并非没在神道之内寻求过答案,可各式神佛像成千上万,他还没疯到挨个剖开看看。
何况是繁华之地的神像。
神祠人来人往,神像沾满人间烟火气,谁能想到它会与此等异事有关?
【若不是我将你喊上来,“这里”会是你终生未至之地。】
几百年,他曾在无数神祠驻足,从未想到探查神像本身。想来也是,这不过是他又一个近在咫尺的“未至之地”罢了。
尹辞抚上那道缝隙,心下五味杂陈。
谁能料想,他找了百年的“长生之人”。第一个找到的,竟是一尊散发着淡淡腥臭的肉神像。
他唯一活过凡人寿限的“同类”。
神像之下,安安静静排着一排蒲团。供果依旧水润,香灰还有余温。这座繁华城市中的居民,真的清楚自己拜了何物么?
有人特地将肉神像放在这里,为的是什么?
大允建国以来,帝屋神君的信徒日渐增长。各地建起千百座神祠,其中又混了多少肉神像?
源仙村以活人造像,进程不会太快。大允各地,又藏有多少“源仙村”?
久违的,尹辞全身血液仿若结冰,他仿佛触到了黑暗中的一张蛛网。他一时想不清,自己究竟是猎物、是蜘蛛,还是一根流落在外的蛛丝。
发现尹辞没反应,时敬之拎好包裹,主动挤到神像后。
他先看到一脸复杂的尹辞,随后才看到缝隙里的那只枯眼。那只眼只是牢牢盯着尹辞,并未移开目光。
一回生二回熟,时敬之这回没哆嗦。
他从尹辞手中抠出碎片,毫无怜悯地嵌回缝隙。确定封死了,他又用阳火烤合裂纹,只留下一点凹凸不平的痕迹,就算细看,也很难察觉。
此人全程绷着脸,没露出半点不忍或犹豫。
“阿辞,走了。”
收完尾,时敬之没等尹辞回答,便勾住他的腰,带人离开了神祠。
尹辞闭上眼,由得他带着走。
神祠之外,月明星稀。
时值早春,严寒已去。未到深夜,街上仍然热闹。还有不少人支着摊子,卖些零碎杂物和小吃。更有人收工休息,身上挂了各种奇形怪状的工具或货物。
两人身着朴素,就算戴着帷帽,在行人中也不算显眼。
纵然发现了尹辞的异常,很默契的,时敬之也没有进一步逼问。他只是将尹辞带到僻静暗巷内,一边把金烛台融成碎金珠,一边默默等尹辞回神。
如今的时敬之可以自如地控制阳火。碎金被他轻轻托于掌中,一点点融成滚圆的小珠子。
时敬之就这样细细融一颗,略微扫尹辞一眼。他刻意散发着“我也刚好有事要忙”的气息,举动和缓平稳,毫无催促之意。
骇人的发现让尹辞心力难分,这份体贴的安静如同雪中送炭。他看了眼沉默的时敬之,没有强装无事,而是自顾自地继续思索。
时敬之垂头继续,唇角多了一抹浅浅的笑意。
等他收拾好心情,时敬之已经把金烛台全融成小颗金珠,看不出半点本来的模样。
见尹辞又露出些活气,时敬之将包裹一背:“想完了?”
“回去吧。”尹辞的语气恢复平淡,“这会儿灶腾出来了,我回去给师尊烧糖醋鱼。”
谁知时敬之却摇摇头,一把抓住尹辞的手腕,将他从暗巷拖回街上。
“明天就要启程北向,下次进这种城市还不知是何时。阿辞,我们逛逛再回去。”
看尹辞微微皱眉,时敬之又补了一句。
“你的手都冰了,至少先吃顿热饭,这是师命。”他这句话内容不容反驳,语气却相当柔软。
尹辞揉揉额角,只当此人又是心血来潮:“知道了,我随你去。”
时敬之笑意更盛。他又戴好帷帽,把尹辞拉到一个馄饨摊前。
馄饨摊半露天,开在街口,摊子上坐满了三教九流的人。橘红的火光透过白花花的热气,在寒风中酿出几分暖意。几个健壮汉子吃足了酒,正在摊子边吵吵嚷嚷。言语的白汽与热食的蒸汽齐飞,大部分食客的面孔都影影绰绰。
此处虽在闹市,倒多了些别样的隐蔽,而且摊子少见的干净。
时敬之的眼光准得一如既往。
哪怕是从神祠供奉箱里拿的钱,此人花起来也毫无心理负担。时敬之叫了两大碗馄饨,又让店家特地添点肉蛋浇头,这才回到座位。
时敬之情态放松,配上烟火气极重的景象,料峭寒夜也显得热烈鲜活。
看着看着,尹辞的目光柔和了几分。
缝隙中的眼睛在他心中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暖意。他人坐在这平凡的摊子中,骨缝里的冰寒缓缓消散,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拖回尘世。
馄饨上桌,香气扑鼻。
小馄饨皮薄馅少,刚好一口一个,味道有种朴实的温厚。冬夜的热食永远有种奇特的魅力,让人不得不安心起来。
时敬之没有立刻动筷。他把帷帽前面的软纱撩起,一双眼笑意盈盈地看向尹辞。
……自己非但没哄好人,反倒被这小子哄进心坎了。尹辞一时哭笑不得,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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