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刚有了一丝春意,北地仍是无尽寒风。箭马不满地打着响鼻,在雪上踩出一个个冒着热气的坑。地上雪壳极厚,像极了一个多月前的枯山。
天上阴云密布,飘着细碎的雪。远处群山连绵,万籁俱寂。
“宓山宗在附近布了驱妖阵,箭马不愿朝前走了。”
施仲雨给自己加了个厚披风。一天一夜下来,饶是法宝护身,她的鼻头和耳尖还是被寒风裹得发红,眼底也多了一丝疲惫。
“翻过那座矮山,对面全是宓山宗的地盘。”
闫清好奇道:“对面全是?我看过地图,那边大小快接近一个小国了。”
施仲雨对闫清态度依旧不错:“是这样没错。这里是大允最北边,正西是契陀国,正东便是那罗鸠。以山为界,那边原本是有个叫蜜岚的小国。”
时敬之接着话茬解释:“二百多年前,蜜岚国内部动乱,大允趁机将它攻下。蜜岚女王擅法术,其拥护者也痴迷阵法术法。蜜岚倾覆,这些人流落故土,这便是宓山宗的雏形。”
注意力一散开,头痛悄然无踪,他整个人又清爽起来。
苏肆抱紧瑟瑟发抖的白爷:“那宓山宗不该恨透了大允吗,怎么还会和中原武林来往?”
“最后一代蜜岚女王原本就是大允人。”
施仲雨表情有些复杂。
“她本为允朝公主,二八年华被嫁到蜜岚和亲。历经十年腥风血雨,爬到皇权顶峰。其人倾国倾城,神机妙算……也残暴无道。”
“她把整个蜜岚国带上巅峰,又从高处推下,搅得整个国家风雨飘摇。当时的皇帝瞄准这个空当,将蜜岚一举攻破。蜜岚女王跃下冰川,薨于二十七岁。”
尹辞确实听说过这件事。当初蜜岚已到风雨飘摇之境,就算允朝不出手,契陀和那罗鸠也不会放过这块肥肉。
当时的蜜岚王族被女王许洛赶尽杀绝,血脉已断。民众也被折腾得只剩半口气,成了一盘散沙,生不出多么坚实的恨。
蜜岚国最后的辉煌,只能在宓山宗的法术上得见一二。
“行了,我回去再给这俩小子补补课。还是当下的事情要紧。”
时敬之适时拐回话题,展开觉非方丈的信。
“过了这座山,再走大半天,就能到陈千帆陈前辈的住处。”
施仲雨抿抿嘴巴,呼出一大口白汽。
“各位先行一步,我半日后再去。就当我尾随诸位,你们当不知情就好。”
她没有动,表情有些酸涩。
时敬之有些意外地挑起眉。在曲家时他便有这种感觉——虽然双方合作,施仲雨却始终与他们保持着一定距离。
哪怕发现枯山派多了两个“新面孔”,她也没有半点过问的意思。
忙也帮了,人情也卖了。若是放在以前,时敬之完全不想趟太衡的浑水。不过太衡此事时机蹊跷,加上施仲雨不愿放弃垂死之人,他对她有一点感同身受的欣赏。
时敬之还是忍不住停住脚步,他刚想要细思犹豫,尹辞将他朝前轻轻推了一步。
得了支持,时敬之那点彷徨顿时散了:“时间不等人,戚掌门状况危急,半日也宝贵。施姑娘,你若有难处,不妨先说出来听听。”
施仲雨面色复杂,显然也有些犹豫:“无他,我的要求有些过分,恐怕会得罪宓山宗门人。大家都是有求而来,我不想牵连时掌门。”
时敬之没有退避。
“我久闻太衡仁义,此次却处处阻挠于你。若只是为了省些金银,着实有点凉薄了。如今你又说可能冲撞宓山宗……施姑娘,戚寻道老前辈的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施仲雨沉默地抱紧青女剑,仿佛只有那冷冰冰的死物能给她一点安心。
她就这样静立半晌,时敬之面上的执着不改,她终是叹了口气,再次开口。
“就在我们取回宝图后几日,戚掌门突然高热不止、沉眠不醒。我派不乏名医,可症状太少,任谁都诊不出个所以然。江湖动荡,掌门重病的消息影响势必不小,我派这才瞒了消息。”
“别看断云说了那些话,最开始,大家都尽心尽力。只是掌门的身体呈折马之相,病情恶化得飞快。没过几日,就只能以汤药吊命了。起初十几日,没人有异议。但大半个月过去……”
施仲雨一脸苦涩,欲言又止,最终换了话题。
“太衡正值多事之秋,而戚掌门经脉已然衰竭,难回往昔。就算他就此病愈,也当不了太衡掌门了。”
时敬之了然。
太衡的钱不是天上掉的。除了朝廷资助,它自己也有良田繁林、商铺镖局。这些营生都要钱财支撑,不好为一人而动。
眼下戚掌门要么药汤吊命,于昏迷中慢慢丧命。要么被勉强救回,作为废人活个几年。无论是哪种情况,都要太衡用大量人力物力、真金白银砸出来。
久病床前尚无孝子。偌大个门派本就难以齐心,太衡真会为了一个单纯的“义”字,不计损耗地救一个废人么?
“部分人想放弃,我却带着另一部分人倾尽全力,太衡内部吵得不可开交。眼看越来越乱,长老们才派断云与我相谈。其实断云的考虑,我也明白。我只是……只是觉得太衡不该如此。”
施仲雨轻抚青女剑,垂下目光,语气又轻了几分。
“几十年来,戚掌门为太衡耗尽心力,对我等恩重如山。如果他彻底没救,我绝不会勉强。可明明还有希望,我们却自顾自地决定放弃……哪个门派都可以放弃,唯有太衡不该如此。”
尹辞余光一扫,果然,就枯山派内部,对此事的看法也无法统一——
闫清看着施仲雨,颇为感慨地点头赞同。而苏肆睁大眼睛,如同见了倔驴现场成精,满眼难以置信。
施仲雨没提太多派内之事,但尹辞大概能想象到。倘若放弃派占多数,“扰乱门派”、“妇人之仁”、“不识时务”的帽子,她脑袋上估计已经顶了一打了。
怪不得前几日相见,施仲雨如此暴躁。要顶住那等压力,脊梁骨非得硬到不同寻常才行。
见众人久久没有回应,施仲雨把剑一收,表情平静了些。
“事情大概如此。我要请宓山宗救一个日薄西山的废人,宓山宗门人心高气傲,极可能认为我无理取闹。”
时敬之大笑:“施姑娘多虑了,陈千帆陈前辈法号‘觉过’,曾是见尘寺僧人。别人便罢,见尘寺的高僧可不会在‘救人性命’一事上动怒。”
施仲雨表情变化几番,最终停在“解脱”之上。
她冲时敬之抱了个拳:“时掌门本不必插手此事。今日关照,我施仲雨牢记在心。”
接下来的路姑且算好走。
谢天谢地,宓山宗建于蜜岚国废墟上,地广人稀。除了驱妖阵,没人布乱七八糟的阵法,也不见乱七八糟的妖怪。
唯一的危险,大概是埋在雪下的断壁残垣。深厚的雪壳之下,不知掩盖了多少未知。只要稍不留意,绊个狗吃屎是小事,说不准会跟二百年前的冻尸来个面对面。
时掌门心不在焉,刚走几步便绊了一跤,险些和个雪中人头来次亲密接触。
那人头不知经历了什么,整个青黑肿胀、扭曲变形,它五官都错了位,一颗结冰的眼球脱出眼眶。
可怜时敬之正满脑袋大事,突遭此难,三魂七魄登时炸飞一半,禁制也彻底陷入死寂。
回过神来时,他又整个人扒在了尹辞身上,后者正耐心地把他往下撕。
施仲雨早在鬼墓下见过这场面,此刻配合地移开眼,权当没有看见。
经此一役,时敬之彻底打消了肉身犁雪、省点力气的念头。他憋足一口气,轻功水平突然暴涨。整个人如履薄冰,无师自通了足尖踏雪一招。
好在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变故。按照觉非的指示,一行人在日落前到了目的地。
意外的,陈千帆的住所没有任何仙气,佛气也不见分毫。
他挑了一间蜜岚货铺废墟,将它改造成了住房。房子大归大,外壳被补得奇形怪状、不伦不类。建筑上尚留有焦痕,不少漏洞还用妖皮塞着。周遭是一望无际的雪原,孤寂的气氛汹涌而来,漫上众人脚背。
一个老妇率先发现了他们。
那老妇似是有些蜜岚血统。她白发微卷、鼻梁生得很高,眉眼肤色倒是全然的中原人模样。虽然住处古怪,她的衣服却很洁净,破损处也细细绣了花朵。
“嚯呀。”她搓了搓手,允朝官话不怎么标准,“你们来看陈夫子的?”
时敬之挪开傩面,礼貌地行了个礼:“敢问您是?”
“好小子,叫咱卫婆婆就成。”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卫婆婆眉开眼笑,整张脸的皱纹聚在了一起。
“陈夫子出去了,你们先进来坐坐吧。我炖了热汤,你们跑这么远也不容易……呀,这是带了礼吗?大老远的,这也太客气了,要么我晚上给你们烧上……”
她一眼瞧见了苏肆怀里的白爷。白爷肉触角顿时绷起,整只鹅命也不要了,一个劲儿往苏肆外袍里钻。
“礼在这。”闫清及时救场,递出了早已准备好的见面礼。
考虑到宓山宗地处偏僻,商人往来不便。临行前,曲断云帮他们备了些不算贵重,但相当实用的小玩意儿。
“客气了,客气了。这些我不懂,等陈夫子回来再说吧。”
卫婆婆笑容不改,絮絮叨叨地踏出步子,领众人进了门。
房子是商铺改的,前厅无比巨大。
左半个前厅都被灰黑石板占满。石板约三指厚薄,立在地上,上面划满看不懂的符号。诸多石板围着一张桌子,桌子上堆了摇摇欲坠的纸卷,以及各式各样叫不出名字的器械。
石板与桌子的间隙间,则全是一桶桶妖物干尸。此地冰寒,室内也谈不上暖和。妖物尸首散发出淡淡的腐朽味道,裹上冰寒的空气,混成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味道。
右半个前厅却整洁至极,被收拾得井井有条。石板地面不见一丝灰尘,炉子里生了温暖的火。桌上盖了漂亮的刺绣桌布,花瓶中甚至插了枯枝绑成的小花。
卫婆婆给他们挨个盛了汤:“陈夫子要做研究,每日黄昏都要出去捉妖。他这人最守时间,晚饭前会回来的。你们在这安心等,他这人话少,心不坏,准不会为难你们……”
闫清见不得老人家伺候自己,第一个站起身。结果桌子比他们想象的轻,整张桌子被他的动作带得颠簸一下,一点汤溅上老婆婆的手套。
“老人家,对不住。我帮您打打下手吧,您……”
闫清道歉道了一半,说不下去了。
卫婆婆笑呵呵地摘下手套,露出一只手来——那只手上密密麻麻刻满血红色的纹路,法阵一层叠一层,看着让人眼晕。
那纹路实在太过细密复杂,哪怕是尹辞,都没能一眼看出个所以然。
老婆婆自己不以为意,她像是习以为常,利利索索地换了只新手套:“哎哟你们坐着就行,我这身子骨硬朗得很呢。陈夫子说了,在这地儿待着,就得多动弹动弹,舒筋活血。”
这回没人敢随便动了。
闫清老老实实地坐回椅子,双手放在大腿上。
卫婆婆自己也盛了碗汤,慢悠悠地喝:“没事,不用顾忌陈夫子。你们先喝,这里天寒,不喝就冷啦。”
尹辞率先端起汤,尝了一口。汤的味道很柔和,没有加奇怪的东西。就是没有半点盐味,不知道是不是这里的特殊做法。
前有觉非方丈作保,后有尹辞率先尝汤。众人食不知味地喝下热汤,继续硬着头皮等待。
终于,夕阳落下,门扉打开。
陈千帆背着一大筐血淋淋的妖尸,满载而归。
第71章 禽畜
陈千帆约莫六十岁左右。不知是喝过一点仙酒,还是在宓山宗琢磨出了什么术法,他须发皆白,但容貌不显老,身子也健壮得很,没有老人特有的干瘦。
觉会和尚苦脸,觉非方丈笑脸,这位曾经的“觉过和尚”面无表情,正好凑成一套。
不过他的五官比觉非、觉会都要出色,又套了宓山宗的清雅门服,一身蓝白疏离出尘。只是配上陈千帆过于硬朗的身子骨,半点仙气都生不出来。
陈千帆把盛满妖尸的筐一放,在门口搓了搓鞋底的雪。
“小春,来人了?”他语气如人,淡得不见感情。
小春——卫婆婆立刻欢喜地站起来:“是呀,咱都五六年没见客啦……啊,夫子你擅卜卦,肯定早就知道了。”
“嗯,觉非叫来的吧。傩面都摘了,我看看面相。”
室内只有时敬之与施仲雨露着脸,剩余三人闻言也摘了傩面。陈千帆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并未因时敬之和尹辞的容貌停留半分。
“……唔,也行。”
扫完每个人的脸,陈千帆一面语焉不详,一面解下挂在胸口的厚重记录簿。最后,他从腰上扯下个小布袋,往尸筐旁一扔,几片淡红的花瓣掉落出来。
他就这样自顾自地卸了全身负重,毫不摆架子地走到桌边,把记录簿往桌上一拍。
时敬之顺势扫了眼。那记录簿以妖皮做封面,纸张褐黄,边缘翻着毛边,显然有些年头。
“说吧,什么事?”
坐稳后,陈千帆一口气喝下小半碗汤,问得直截了当。
时敬之满腹客气话全烂在了肚子里。
陈千帆显然不打算拿出“待客”的态度,直奔主题得有点不近人情。他们被觉非指引而来,此人却连觉非的近况也没问一句。
虽然不用当面说谎,时敬之松了口气,可陈千帆态度冷硬,看着不好对付。
见没人说话,陈千帆翻起死鱼眼:“都哑巴了?难不成各位千里迢迢过来,只为蹭我家一顿饭?”
……是熟悉的见尘寺版阴阳怪气。时敬之这才微微放松了些。
他也直奔主题:“晚辈三岁前的记忆被人下了禁制,近日禁制被触发,还望前辈帮忙解决一下。报酬可以商量,晚辈必定尽力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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