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之间沉默了下来,沉默得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几许,只有水落在杯子里的声音在哗啦啦作响。
沈安行感受到了柳煦的目光。两个人在一起时间久了,真的在某些方面能有准确到诡异的莫名其妙的感知能力。
柳煦的目光如芒在背,灼得他后背都发热。
那肯定的。自己掉进了地狱里不说,地狱的守夜人还是已经死了七年的已亡人,他心里的问题肯定已经存了千千万了。
沈安行没吭声,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干脆就选择了沉默。
他弯着腰接着水,慢慢地看着杯子里的水满了起来。
等到他接满了水,伸手去拿杯子时,才终于听到了柳煦的声音从他身后响了起来。
他问他:“你是守夜人吗。”
沈安行无奈地笑了一声:“你觉得还不够明显吗。”
当然足够明显了。
他是冰霜变出来的,身上还那么冷,柳煦也看到了他胳膊上嵌在皮肉里的那些冰。
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了一条信息——沈安行就是冰山地狱的守夜人,地狱的那道声音所播报的“守夜人尘”。
柳煦不敢信,也想不明白罢了,所以想向他求证。
他不明白,沈安行为什么会是守夜人,沈安行又怎么会是屠杀者。
“……我不相信而已。”柳煦说,“我觉得你不该是守夜人……而且,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是你。”
他说这话的时候,沈安行已经端着一杯子的水回来了。
他把那杯热水端到了柳煦面前的茶几上,听了这话后,沈安行就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他们跟你说什么了?”沈安行半蹲在他跟前问,“说守夜人不是好东西?”
“……”
柳煦没吭声。他看着沈安行的手。沈安行的手上,那枚银色的戒指刺痛了他的眼。
柳煦看了片刻后,才收回目光来,摸了摸自己手上那枚早已生了锈的戒指,又抬头看向他,说:“有个人说,你是屠杀者。”
沈安行:“……哦。”
他似乎对此没什么想辩解的。
柳煦忽然一下子就放心了。他了解他,沈安行常年这种消极态度。而每当他是这种消极态度的时候,就证明事情绝对不是这样。
“……你不是屠杀者。”柳煦看着他,说,“你不会杀人,是不是?”
沈安行很平静地看着他,点了点头,回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不会。”
柳煦一下子听出了他话里有话。
倒也不必他多说,沈安行很快就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纸来,他一边展开,一边说道:“你应该也知道了,参与者毕竟都是有罪之身,每一次也都会进来一些让他出去就是放虎归山的存在。”
沈安行一边说着,一边把掏出来的这张纸递给了柳煦。
柳煦接了过来。在他接过去的那一瞬,沈安行看到他手上正戴着一枚生了锈的戒指。这戒指锈得厉害,早已看不清本来的样子了。
沈安行就像是被刺痛了眼一般,眼角猛地一抽,几分难过入了眼去。
柳煦却全然没注意到,他只顾着打量沈安行交给他的这张纸了。这张纸纸张泛黄,看它材质,似乎是张宣纸。
而这张纸上,正密密麻麻地排列着许多人的名字,而名字的后面,就排列着一个又一个的罪名。诸如谋财、盗窃、杀生、虐待动物等,甚至于害命杀人都被排列在内。
在这些罪名的后面,又都挂着一个守夜人的名号。
沈安行的这张纸上,就写着一个“尘”。
尘就是他的代号。
柳煦多看了两眼,发现罪名是害命杀人的参与者不是别人,正是齐南。而且不知为何,他的名字下面不是下一位参与者,而是写了两个地狱的名称,后面都写着数字。
……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齐南果然不是个好东西——他是个杀人犯。
柳煦撇了撇嘴。
“这是断罪书。”沈安行对他说,“每一个守夜人手上都有一个。这张纸上详细记载了每一个参与者进入地狱的理由,也就是他们的罪名。我每次都会根据这个,来决定谁能活下去,谁又不能活着。……所以,说屠杀者倒不至于,我只是权衡罪名来行事。”
“不过就算被我杀了,也不是真的会死。被守夜人杀死而出局的参与者回到现世之后,会失去神智,从而突然疯掉。而且,在这里被我搞死出局的参与者,出去之后应该大多数都直接伏法了。”
“嗯。”柳煦应了一声,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句,“没疯的时候干的事必须负刑事责任,法律有规定。”
沈安行笑了一声,又接着说:“所以,杨花,我呢……你也知道,别人怎么认为我都没关系,但你必须清楚,我并不是个屠杀者,我只是个守夜人。”
柳煦:“……”
柳煦没吭声。
沈安行开口叫他杨花的那一瞬,他心里就突然一颤。
沈安行确实会叫他杨花。他的名字和“柳絮”一个发音,上学的时候,同班同学在手机的班群里叫他的时候都不爱好好打字,一言不合就打个柳絮出来。
柳煦也从来不在意。
后来他们在一起了之后,沈安行有次在晚自习上背着背着书,突然就“嗯?”了一声。
然后,他就把那本书挪给了柳煦看。那书是必背的古诗词,摊开的那一页是李白的诗,柳煦记得很清楚,那首诗是《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
沈安行就指着第一句的“杨花落尽子规啼”,在自习上很小声很小声地对他说,你看,柳絮还可以叫杨花。
再然后,他怕别人听到,就在纸上写了一句话,问他,我叫你杨花好不好?
柳煦拒绝不了,他向来拒绝不了沈安行什么。他一看到沈安行看向他时眼睛里的光,他就一个“不”字都说不出来了。
他那时候就朝沈安行无奈一笑,在他的本子上写了个龙飞凤舞的好。
那个字写的好草好乱,可沈安行却没把它撕掉。七年前沈安行去世,柳煦收拾他的遗物时,还在沈安行的本子里看到了这两行他们在自习课上写下的字。
那两个字里,铺着他们回不去的年少。
已经成了冰山地狱守夜人的沈安行却不知道他心里想到的往事,就又往他那边蹭了蹭,一颗毛茸茸的脑袋直接探了过去,又指着断罪书最下面的一道空白,说:“杨花,你再看这儿。”
柳煦:“……”
柳煦乖乖看了过去。
沈安行指的是最后一行,那是一行空白,空白的最后面,挂着一个孤零零的“尘”。
这看起来就像是所有参与者的名字和罪名都罗列完成后,留出来的空白。
柳煦有点奇怪:“这儿怎么了?”
“这里应该还有一个人。”沈安行说,“人数不够。我在这儿呆了七年了,这种事情一眼就看出来了。”
柳煦默了一下,然后从头到尾的把名字数了一遍。
结果事实证明,沈安行是对的。这张纸上从头到尾所有参与者的名字加在一起,只有十七个。
确实还少一个。
而且,他从头到尾看下来,没看到自己的名字。
“……等等。”柳煦明白过来一些了,他指着那行空白,问,“这个……是我?”
沈安行看着他,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柳煦:“……”
第12章 瓷娃娃(十一)
“我没见过这种情况,所以就想找这个参与者问一下。”沈安行说,“但我没想到,居然会是你。……我不是故意吓你的,我真的没认出来。”
沈安行似乎是对柳煦被他吓到的事情有些内疚,一边说着一边就开始下意识地解释,说着说着还又叹了口气,像是抱怨,又像是委屈似的小声说道:“你以前都不戴眼镜的。”
柳煦:“……”
柳煦以前确实不戴眼镜。
他二十岁那年备战法考,天天把自己关在图书馆里,后来看书看得太久,近视的太严重,才不得不戴上了。
“眼睛不好了。”柳煦撇了撇嘴,说,“不戴眼镜看不太清。”
他嘴上这么说着,手上却伸手把眼镜取了下来,别在了胸前。
然后,他就又问沈安行:“这样好点没有?”
沈安行:“……好多了。”
“是吗。”柳煦垂了垂眸,也嘟囔似的轻声说了句,“那就好。”
沈安行听了他这话,却感觉似乎有哪儿不对,便眨了眨眼。
但他又说不上来是哪儿不对。
沈安行来不及细想,很快,柳煦就伸出手去,把他的手抓了过来,一把就撸起了他的袖子,露出了袖子下面的半截手臂来。
而他的手臂上,则长满了嵌入皮肉里的冰。
沈安行一哆嗦。
柳煦抓着他的手,盯着这些冰看了片刻后,就皱着眉问他:“这是怎么搞的?”
“……”沈安行默了一下,然后才说,“没什么……就是,当上守夜人之后……就变成这样了。”
“……”
眼看着柳煦眼睛里袭上几分痛心来,沈安行又连忙补充道:“没事的,这个一点儿都不疼的!……你别担心。”
柳煦又抬头看向了他。
沈安行被他看的莫名有点心虚,就缩了缩脖子,朝他无辜的眨了几下眼睛。
柳煦无奈,就又收回了目光,垂了垂眸,接着握着他的手腕,看着他手臂上的这些冰,说:“星星……其实你说了这么多,我还是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为什么是你。”
“……”
“我真的不明白。”柳煦说,“我不明白为什么是你要做守夜人。”
“为什么你会在这种见鬼的破地方,为什么偏偏就得是你。”
柳煦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太平静,搞得沈安行一时不明白他到底是不是在问问题。
柳煦似乎也不需要他回答,他接着自顾自地把话说了下去。
“沈安行,我这些年每年都去看你。”
沈安行忽然就感觉自己那颗七年都没动静的心脏突然猛地抽了一下,抽得胸腔里都猛地一痛。
同时,他心里突然间就警钟大作——他知道柳煦要说什么了。
柳煦一叫他的全名,就肯定没好事。
可即使如此,他也必须回答柳煦。
沈安行就只好硬着头皮点了点头,说:“我知道,我都听得见。”
“……那烧给你的纸钱呢?”
“收不到。”沈安行说,“我拿了也没什么用,这儿又没什么店能让我花钱。”
“……”
说的很有道理。
柳煦轻轻叹了一声,又接着说:“你记得我都说过什么,对吧?”
沈安行沉默了。
他沉默了很久后,才一声不吭地低了低头,又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你也记得你死的那个时候说过什么,是不是?”
沈安行这下是头都不敢点了,他感觉到柳煦抓着他手腕的那只手都在微微颤抖。
他几乎不敢正眼看柳煦。
因为正和柳煦说的一样,他记得他死的时候说过什么,也记得柳煦在他坟前都说过什么。
双方就这样又沉默了下来,空气沉寂得如同死了一般,时间也如同被拉长了很多很多似的,每一秒都度日如年。
就这样过了很久之后,沈安行才听到柳煦忽然吸了口气,放开了抓着他的那只手。
听起来,他就像是要哭了似的。
沈安行这下是更不敢抬头了,他把头埋得更深了起来。
“……沈安行。”柳煦声音又发颤起来,像是要哭出来了似的,缓缓地对他说,“你当时……跟我说,你死之后……”
沈安行:“……”
柳煦想把他说过的话再说出来,可那些话就只在嗓子眼里悬而欲出,又欲言又止。
柳煦一个字儿都说不出来,但沈安行却知道他想说什么。
那是七年前,柳煦跑进手术室里去见他最后一面时,沈安行在生命终结之前,气若游丝地跟他说过的话。
那是他最后的话。
沈安行那时已经连握紧柳煦的手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就那么颤着手虚握着柳煦,声音沙哑又断断续续地安慰他别哭,又同他说,杨花,从此以后每一个晚上,你抬头看星星时,如果哪颗星星闪了一下,就是我来看你了。
沈安行说,你怕鬼,但你不要怕我。
他是这么说的,柳煦也这么相信了。
那之后的七年,每一个晚上,柳煦都会在晚上停下脚步来,抬头看看星星。
星星总在闪烁,所以沈安行从来没有离开过他,他只是会在阴天和下雨的天气里偷懒不来而已。
柳煦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他说,沈安行一定是变成了万千星辰中的一颗,他本就是该闪耀的生命。
可其实他没有。
沈安行掉进了地狱里,从来没有变成过繁星。
“……为什么是你啊?”柳煦哽咽着问他,“你做错什么了啊?……凭什么是你啊?凭什么你不能好好去转世,非得落到地狱里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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