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林俞的心情并不算坏。
闻舟尧一个人送他,家里人很有默契地没有把这短暂分别当成大事那样郑重对待。好像就怕他中途反悔,又是一番鸡飞狗跳。
九点刚过,他们到达了目的地。
那是一间看起来完全超出林俞想象的客舍,隐在山腰的平地处,周围还有错落的好几户人家居住。他们去的地方是两层设计,有透明几净的玻璃窗,好大一个庭院,以及围墙外的一大片竹林。
林俞上辈子见过不少中年急流勇退的所谓大佬。
最爱的就是跑到这种地方窝着,美其名曰回归田园,实际上都他妈腐败到家了。
“确定是这儿?”林俞问他哥。
闻舟尧嗯了声,上前敲门,顺便问他:“怎么了?”
“没。”林俞闭嘴。
他想说这可不像是孤寡老头儿住的地方,怕被他哥骂,干脆就不说了。
来开门的是个中年妇女,四十多岁的样子,见着门口一大一小两个少年道:“你们就是俞小师傅和舟尧吧,林先生在工作,先进来等等吧。”
乍然被人这么称呼,林俞还有些不太适应。
闻舟尧点点头说:“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这阿姨笑着把两人往里面引,一边说:“林先生这里虽然常有人来,不过都是些慕名上门拜访的,林先生一向都不见。”
这是跟着这堂叔父不少年的阿姨,叫桂嫂。
平日里就负责一日三餐和简单的打扫工作。
林俞到了这会儿终于有点熟悉感了,不是别的,就是那些臭讲究的德行,一看也是一家人。
闻舟尧跟着桂嫂去给他安排食宿问题,林俞就沿着院子转了一圈。
然后在角落闭着门的一间房外面听见了熟悉的打磨声响。
常年学习雕刻的人,仅仅从声音都能判断人使用的是什么型号的打磨机,这是先天的敏锐和经年累月练习所得来的。
林俞不自觉就凑上去了,隔着窗,看清里面的情形。
林大拐的形象和林俞想象中其实出入并不大,比林柏从看起来大一些,头上已经有了不少白发。干瘦,脊背微微弯曲,此时系着一块灰土色围裙在丈量脚下的一块木料。
“要看就进来看,偷偷摸摸的干什么?”
林俞被抓了个现行,就大大方方推门进去了。
“堂……叔父。”真这么叫,感觉怪别扭的。
果然老头儿抬头扫了他一眼,从安置的木凳上绕到另一头,哼了声道:“什么叔父不叔父的,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你那个爹一辈子就这些臭德行,我看教出的儿子也不怎么样。”
林俞一口气卡喉咙里。
他怎么说也是个晚辈,压了压脸色才说:“我的确没学到我爸一半功夫,您要说就说我,说我们家老头子就没必要了吧。”
林大拐真名林德安,听了这话停下动作,随手拿起旁边的一条毛巾擦了擦手。
看他,“孝道倒是学得还行。”
林俞一时间竟不知道这是夸奖还是嘲讽,毕竟这个堂叔父可算不上什么真正的忠孝之人,年轻时叛逃家里,那也是闹得业内外人尽皆知。
何况一个孝字林俞受之有愧,他上辈子就差把林柏从气死了。
林德安上下把林俞扫了一遍,随手把毛巾丢到一旁,示意放在身后的那块料子对他说:“上手吧,见见你的功夫。”
这就开始了?
林俞还有些云山雾罩,但还是听话上前,问:“雕什么?”
“随便。”
林俞的基本功练得相当扎实,只要工具一拿到手上基本就心无旁骛。他在屋子里看了一圈,最后视线定在墙上的一副挂画上。
他一旦进入工作状态就会忘记一切,林俞不记得时间过去了多久。
等到他回神甩了甩酸软的手腕,才发现闻舟尧不知道何时已经站在了屋子里。
林俞是直接省略了绘图这一步骤的,对他这个年纪的人来说,其实是有些狂妄了。画图、打肧、修光、打磨,一个作品的形成,每一道工序都不能马虎。
但现如今放在桌子上的那个初胚,还是让林德安拿起来看了许久。
这是来自墙上那幅猛虎卧林图得来的灵感。
林德安在看到这个虎头的时候,看林俞的眼神就变了。
虎头乍一看线条和手法相当粗糙,但在粗狂凌乱的刻痕下,看似随意,却很好的将野生动物的野性和灵魂刻画出来。
他才十多岁,这样的灵气和苗子……
林俞:“时间有限,就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林德安先是笑了好大几声,然后点点头开口道:“我原本以为像你爹那种追求细致精致的人,教出来的人也都是徒有其表的空壳子,看来他也清楚你的特点,丁点没敢毁了你的天赋,为此还大费周章把你送来我这儿。”
林俞:“什么意思?”
林柏从很少在雕刻上限制他,这些年所教给他的理论比实践还多。
林德安:“你这俞小师傅的名号怎么来?”
“因为这几年出的几件作品,卖出的价格还算可观。”
“都是你自己最满意的?”
“不是。”
林俞有些懂了,这是说林柏从刻意压着他不让他冒进。
林德安说:“建京林家,潮州朱家,顺阳南家以及淮川秦家是现如今木雕最盛的几大家,代表的也是不同派别以及风格手法。林家这些年的问题你爸自己心里也清楚,在传统雕刻上不往前进一步的下场,就是被时间潮流所淹没。林家都是些老古董,难得你爸人到中年了还有这样的思想觉悟。”
林俞原本听得还挺认真,直到这最后一句出来,就知道自己不能对他抱太多期望。
林俞这会儿手上都是灰和木屑,举着手冲他哥瘪嘴。
林德安:“从今天起,改口叫我师傅吧。”
“啊?”林俞的关注点还在手上。
闻舟尧走过来拍了拍他的后脑勺,“叫。”
林俞哦了声,乖乖叫:“师傅。”
“这也是你爸的意思。”林德安说:“我这辈子本不打算收徒,但林这个姓跟了几十年了,教你也不算破例。你爸给你铺好了路,能教你的我尽力,学得到几分,看你自己。”
林俞也认真了几分:“师傅,我好好学。”
木雕这行和上辈子林俞所走的那条路有着天差地别,以前是为了一个人,现在是因为许多人。
这行一刀刻错就没有弥补的可能,整块雕版就得废掉重做。
一如他现在走的人生。
林德安嗯了声,出门前从旁边经过,脚步一顿:“首先把你那些臭习惯改改。”
“什么?”林俞睁着眼睛看过去。
林德安:“自己没长手?举着手等人给你擦?”
本来就等着他哥给拿毛巾擦手的林俞:“……这跟您有关……”
“有。”老头儿脾气差是真的差,瞪眼:“看着眼睛疼。”
林俞也不是都这样,闻舟尧没在的时间那多了去了。最开始是他为了让他哥多习惯跟人亲近接触故意的,后来就养成了只要闻舟尧在,林俞习惯性转头就找他。
“改,我改。”林俞拉长调子一副“我答应了,但我坚决不改”的样子说。
闻舟尧示意他别闹,然后拉着他的手一点点把手擦干净。
还一边和林德安说:“林师傅,我明天一早走,接下来的时间林俞就麻烦你了。”
“你们自己把人养成这样,还想让我将就他?”林德安看向闻舟尧。
“为什么不能将就我?”林俞说:“我还是个孩子。”
林德安:“那你幼儿园班主任没教过你尊敬老人?”
“可我是祖国的花朵。”
“我雕花技术还不错。”
“哥。”林俞抱大腿,“我想回家。”
这一老一少除了在木雕上,没一个有正形。
闻舟尧:“总之,好好相处。”
林俞在山上的第一个晚上是和闻舟尧一起睡的,临睡前林俞还抱怨他肯定得和林大拐掐架,抱怨山上时常断水,对他这种从工作间出来一天不洗三回澡就浑身难受的人来说简直没法活,抱怨闻舟尧一走,他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一直念叨一直念叨,直到他自己睡着。
只要闻舟尧在,他话总是很多。
夜半手脚并用缠着旁边的人而自己还毫无所觉。
第二天醒来下巴磕他哥胸膛,模糊道:“昨晚梦见被一群野狗追,结果后面发现我白天雕的那头虎突然活了,拿绳子捆住我手脚大喊“孽畜,哪里逃!”。”他额头砸闻舟尧胸前,自己把自己逗乐:“累死了,跑一晚上,肯定是报应。”
把人手脚锁了一晚上的闻舟尧:“……”
推他:“起开,小孽畜。”
轮到林俞:“……”
吃过早饭送闻舟尧下山。
林俞出奇般没有反复磨着让他哥多来看他。
闻舟尧穿一件白衬衣,站在白雾浓郁的晨间山路旁,对站在门边目送他离开的小孩儿挥手说:“走了。”
“哥!”林俞突然大声叫他。
闻舟尧在山路回头。
林俞:“注意安全。”
林大拐是等人走不见了才出来的,看了看身边的小孩儿开口说:“舍不得?习惯就好了,聚散离别才是人间常态。”
“师傅你说话真不讨人喜欢。”林俞从山路上收回视线:“但你说得没错。我哥人生敞亮着呢,你那满屋子摆件谁知道来路正不正当,回头平白沾我哥一身腥。”
“你是不是欠抽?”林德安大声:“你哥莲花池里冒出来的?淤泥不染。”
“那是,根正苗红,身家清白。”
所以这一丝一毫的背景问题都不能从他这儿出。
林大拐:“心也白?护着吧啊,有你抓瞎的时候!”
第15章
林俞就这样开始了一段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山上日子清净,早上六点半起床吃饭,上午打胚下午修光,晚上再跟着林大拐一起为着各种不同观点吵一架。
桂嫂都笑着说,自从他来了,这林间的麻雀都少了。
师徒俩都是硬脾气,林俞这尊师重道不在底线就在皮毛,上下跳跃弧度之大时常能把林德安气得跳起来。师傅也没有师傅样,除了雕刻没有一样是着调的,他还有一陋习,爱喝酒,以前一个人喝,林俞来了之后就拉着他喝。
“师傅。”林俞盘腿坐在窗台边的垫子上,矮桌上是桂嫂刚刚温好的两壶清酒,他亲自上手给林德安倒了一杯,推过去说:“少喝点。”
“你要不再尝尝?”老头儿拿着杯子眼里闪着光问他。
林俞嘴角微抽,“您可算了吧,我才多大啊,您也好意思。”
“没出息。”林大拐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就开始偷喝家里藏在地窖里的酒,如果不是后来一不小心在下面睡着了,根本就不会有人发现。”
“这有什么好自豪的?”林俞无语。
林俞上辈子喝坏过胃,所以对酒这种东西有种近乎生理性的排斥。但他偶尔也会陪着林德安一起,山间多雨,就像现在这样对坐在窗台前。
一个独酌,一个发呆。
“我挺喜欢你小子的。”开始喝上头的林德安这样对林俞说,他说:“你跟林家人一样,但也不一样。”
林俞问:“林家人什么样?”
林大拐像是陷进了回忆里,望着窗外恍了好大一阵。
最后总结说:“林家每代人从上辈始,至黄土而终,讲求一脉相承。这脉就是根,要是从根上坏了,这气数也就尽了。你身上,有其他人没有的东西。”
林俞眼神比最初认真,“什么东西?”
“执念。”
林俞一怔。
林大拐:“手艺人到了某个境界追求的就不再是表面的东西,多少人穷尽一生也达不到自己心中所想,疯魔不在少数。”老头儿一口饮尽杯中酒,对着林俞笑了两声说:“小子,这行我见过不少人,天赋比你还高的,手艺比你强百倍的,但唯独一样,韧性,大多成年人都不及你十一。可是,执念为魔,可以帮你也能害你,你可明白?”
这是林俞待在这里这段时间,林大拐第一次和他谈及这样的话题。
林俞没有当即回答,他将问题抛回去问:“师傅也有执念?”
“有啊,怎么没有。”老头儿有些醉了,神情带上恍惚,再次给自己倒上一杯开口说:“年少时意气,觉得这世间就没有踏不平的脚下路,没有走不到尽头的边。可这人一眨眼,倾覆之势已是无力挽回。师傅也有悔。”
最后几个字混杂着清酒含混咽下喉咙。
林俞不知怎么的,嗓子眼像是被塞了铅块,涩哑说不出一句话。
林俞看着面前这喝醉了显得有几分疯癫的不正经的老头儿,想到了林家更早年间分出去这个旁支后来的命运。都说林大拐一生癫狂行事不成章,到了到了也有不足为外人道的心酸和沉默。
“你醉了师傅。”林俞站起来说:“我扶您去休息吧。”
“那你记住我的话没有?”
“记住了。”林俞应答。
林大拐看人神准,但林俞知道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如今的他只是个孩童外壳的成人。
林俞的确受困于心中的那点执念,但他同时也很清醒。
相比林德安临老孤身一人,林俞本就是在绝境中被烈焰焚烧过的人,只是说更幸运一些,睁眼回头,就算背负着枷锁还能把这人生路重走一遭。
11/70 首页 上一页 9 10 11 12 13 1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