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好几天,洛芷在梦里都能闻到大熊嘴里喷到自己脸上的腥臭气息。
这时候洛芷又不可避免地想起了那个很久都没想起过的人——当年她一介孤女,是如何从这样恐怖的山林里走出来的?
当洛芷从遮天蔽日的丛林里走出,身旁已经只剩下两个亲信。
国师深居简出,住在深宫中专门开辟的国师府中,想见一面难于登天。
幸好洛芷的运气好了一回,正好遇上了涂城的王族祭祀,祭祀台在城郊,国师在祭祀时会呆在祭祀台旁边的高楼上。
洛芷花大价钱买通了一个舞女,换上舞女的俗艳衣裙,装作舞女去了祭台。
洛芷其实生得十分貌美,尤其是眉间氤氲的那股子病态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她平日里喜欢穿素色衣裳,还是头一次穿这般大红的舞服,艳丽的舞服减轻了她眉宇之间的清冷,凸显出了女儿的娇柔,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
这却是洛芷一生之中最难过的一天。
洛芷混在舞女之中上了祭台,她看到了涂城年轻的城主——曾经见过一面的俞川。
洛芷心神震颤,踏错了一个舞步,俞川倒是没有发现,然而台下许多官员豪绅们贪婪的目光已经落在了洛芷身上。
祭台旁边有一栋高楼,高楼上挂着层层叠叠的白纱,洛芷根本看不到里面的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求求您,不要是她……
洛芷并没有在意那些男人落在自己身上如狼似虎的目光,内心不断恳求着上天,心中却生出了某种绝望的预感……
然而上天并没有听到她的祷告。
一舞毕,舞女们鱼贯下台,便有一大腹便便的豪绅拦住了洛芷的去路:“涂城何时出了姑娘这等美人?要不要陪着哥哥玩玩……”
豪绅身上的酒臭味令人作呕,洛芷厌恶地偏头避开,豪绅手一指,几个家仆便挡住了洛芷的道路。
“小美人,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豪绅狞笑着去拉洛芷的胳膊,却是一声痛呼,猛的缩回了手。
“谁!”豪绅暴跳如雷,又不死心地指使家仆去抓洛芷,高楼里人影一晃,紧接着白衣闪过,下一刹,所有居心叵测的人都痛呼着倒在了地上——
“国师大人!”
周围的人没料到这番变故,乌泱泱跪了一地。
一片跪地的人之中,洛芷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着眼前素白的背影。
真的是她啊!
洛芷无数次告诫自己想要忘记,可是人到了面前却一眼将她认了出来——
毕竟,那是自己无数次带着甜蜜和羞怯仰望过的背影啊!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洛城的龙脉丢失,国师忽得仙缘,原来——一切都是自己引狼入室,是自己痴心妄想想要追求无心无情的国师,才给洛城惹下这滔天大祸!
“俞清国师,”洛芷想要笑,眼泪却不由自主地顺着脸颊流下,那些痴心妄想的往事像是一巴掌狠狠地甩在了洛芷的脸上,她咬紧牙,努力遏制住心头的恨意,朝着俞清跪了下来:“洛城洛芷,有一事请求国师帮忙……”
*
即便是过了千万年,时间如同一去不复返的江水,岁月模糊掉了很多事物,俞清却仍然还记得这天洛芷的笑容。
大概那是俞清第一次感觉到心痛的滋味。
身为天生地长的灵物,俞清也不知道自己已经活过了多少年。
周围的人来来去去,只有她似乎永远不变,她的目光永远游离在尘世之外,人类对于她而言和天上的飞鸟并没有什么区别。
这么多年,被俞清映入眼中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涂城城主的先祖,俞清少时被恶人所擒,挑走了七寸的经脉,是涂城城主的祖先救了奄奄一息的她。
灵物最讲天地因果,既然被涂城城主救了,俞清便许诺护佑涂城一千年,在千年内护佑城主的子孙后代,俞清的名字也是跟着城主一脉取的。
俞清原本以为世上没什么人能再让自己侧目,直到遇见了洛芷。
俞清一直想着找回自己失去的经脉,这样她才能变成一个真正的神灵,终于在十年前得到一个模模糊糊的启示,让她去往太云山后山。
太云山后山有一只妖,那只妖一直在觊觎着别院里的一个叫做洛芷的小姑娘,想要夺取洛芷的皮囊取而代之,俞清观察了那只妖好几天,顺带着也观察了那个小姑娘。
小姑娘生得实在貌美,可惜并不是长寿之相,然而纵然身体弱得吓人,但是小姑娘却似乎一点也不担忧,整天高高兴兴的模样,一朵花、一棵树都能让她开心,偶尔小姑娘闲时就会在后山转转,走上百来步就会气喘吁吁,她也不急,逢人便是一副笑模样……
纵使是清冷如俞清,也会不由自主地会多看洛芷的笑颜两眼。
俞清和那只妖之间不可避免地进行了一场争斗,俞清吞噬了那只妖,却被那只妖伤了腿,原本是修养一下就能好转的伤势,结果却被那个小姑娘发现了。
俞清没有错过小姑娘眼中的惊艳。小姑娘坚持认为俞清是个柔弱的人类,竭尽全力地呵护着她,俞清心中觉得无比荒谬:自己可是呼风唤雨、人人畏惧的国师,怎么可能眷恋这些凡间的衣物吃食?
然而不知怎的,大概是不忍伤害小姑娘脸上的笑容,俞清发现自己竟是默认了小姑娘的靠近。
小姑娘甚至给俞清取了个名字叫做洛颜,说她应该多展颜。
然而在漫长的岁月里,俞清早就忘了该如何展颜。
俞清的伤很快就好了,但俞清发现要消化吞噬的那一只妖有些困难,于是以修养为由纵容自己留在了洛城,明明涂城国师府内有玄玉床,更能帮助俞清的伤势修复。
俞清也不知道自己是抱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态留了下来,也不知道是从哪一天起,小姑娘看着自己的眼神有了变化,看着自己的时候会莫名奇妙地脸红。
俞清知道小姑娘在想方设法让自己开心,然而国师在世间历经千万年,有什么东西没有见过?
小姑娘送来的那些凡尘俗物根本无法让俞清欢颜,但她却从没阻止过小姑娘对自己的殷勤,大概是因为送礼物的那个人是小姑娘。
然而俞清从没想过小姑娘会真的送了自己一个惊喜:小姑娘知道自己喜欢梅花,带着自己偷偷进了她家的祖祠,祖祠里有几颗花开前面的梅花树,而在梅花树下,俞清感应到了自己那条被抽走多年的经脉。
那条经脉被蕴养在洛城的水源之中,这些年来竟没有丝毫毁损。
俞清没有立即拿走那条经脉——因为小姑娘病了。
俞清看着小姑娘为了自己在城主府外下跪的背影,那颗常年古井无波的心竟是猛的一颤。
俞清说不清那是什么感觉,心口又疼又烫,被抽走经脉的伤口竟开始隐隐作痛。
不应该是这样的!
小姑娘和其余的人类一样,只是自己漫长人生之中的一个过客,为什么自己会在她身上投注那么多目光?
俞清觉得慌乱,无所不知的国师大人在那一刹竟有些害怕见到小姑娘。
幸好,小姑娘这段时间也不想看到自己——俞清听到小姑娘无人时候碎碎念:“我才不要阿颜看到我生病的丑模样——”
俞清想要告诉她,她生病的时候一点也不难看,也根本不丑,但她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她没有出现在小姑娘面前,只是在深夜潜入小姑娘房间内,给她喂自己的血。
喝了天生灵物的血,可以蕴养心脉,让小姑娘整个人带上俞清的气息,让万兽忌惮。
俞清看着小姑娘的身体一点点好起来,逐渐染上自己的气息,心中甚至生出了一种隐秘的欢喜……
然而就在这时,俞川来了。
俞川是涂城老城主的大儿子,老城主偏宠宠姬生出来的小儿子,对这个大儿子一向忽视,俞清却知道这个大儿子心思诡谲、文韬武略样样精通,是最有可能带涂城走上兴盛的城主。
俞川是来请求俞清回国的。
老城主快不行了,俞川想要请俞清回国主持老城主的丧仪。
俞清虽然答应庇护城主一脉,却从来不管城主后代的内斗,她只忠于城主之位上坐着的那个人。
俞清不想回去,更不喜欢俞川看洛芷的眼神,洛芷常年居住后院,没见过太多男子,而俞川在人类里头算是人中龙凤,俞清害怕洛芷那双漂亮的眼睛不再凝望自己……
所以她当着洛芷的面专门挑洛芷不懂的话题和俞川说话,她当然知道小姑娘喜爱话本,喜爱画一些山水虫鱼画卷,但她一点也不想让话题稍微偏向这些方面……
所以,当发现洛芷红了眼眶的时候,俞清愣了。
她没想过自己会让小姑娘流泪,更没想过以后的自己是小姑娘这一生中让她流泪最多的那个人。
“小女孩脾气罢了!”俞清骗自己:“她素来如此……”
小姑娘素来学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哄一哄就好了!
小姑娘吃的药太苦,她喝药的时候常常边哭边喝药,但是只要一颗蜜饯,小姑娘就会哄好。
俞清远远地看着小姑娘的背影。
她觉得自己该向小姑娘道歉的,她不舍得小姑娘难过,然而俞清踟蹰了很久却不知道怎么开口,毕竟国师高高在上惯了,她并不懂得放低身段去讨好一个人。
于是,知道小姑娘最近在练字,俞清偷偷回了自己的国师府,将自己这些年来收集的真迹都放到了小姑娘的书房。
她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态,写了一首隐晦的情诗放在那些字里。
“我的字比其余人都要好!”俞清告诉自己:“我只是想要让小姑娘练最好的字……”
小姑娘很马虎,并没有察觉到书房里突然多出来的字帖。
“国师似乎很喜欢这个小姑娘,”然而即便俞清尽力掩藏,她对小姑娘的在意还是被俞川发现了。
俞川摇扇轻笑:“我原本以为国师一生寿元无尽,无情无欲,人类之于国师,就如蜉蝣之于巨木,国师是真正的大彻大悟无情之人。现在看来倒也不尽然……”
俞川看似无意一说,俞清却是心中一颤,仿若某个地方被狠狠戳中——相比于自己冷清寂寥的一生,小姑娘的一生无比短暂,却也无比绚烂,当自己习惯沉溺于这种绚烂之中,自己以后还能回归寂寥冷清的日子吗?
俞清不想承认自己在害怕——她害怕小姑娘会后悔:自己隐瞒了小姑娘太多东西:
她太冷清了,也太漠视生命,和随时都像一团火的小姑娘完全不一样。小姑娘一直想要自己陪她到白头,她的热忱都表现在了她那双无比漂亮的眸子里,可是,作为天生灵物的俞清的一生——没有白头。
这些甜蜜又煎熬的日子都像是偷来的一场美梦,俞清和一个普通的人类一样,她有了一个想起来便会心口一暖的女孩,她和普通人一样有了惦记和牵挂,她这一生从来没有哪一刻如同此时这般希望岁月慢一点流逝。
然而梦醒的那一天很快就到来了。
涂城的形势刻不容缓,俞川拿出了白碧令。
很少有人知道,当年的俞清被城主救了之后,不仅允诺守护城主后代千年,更是允诺了会帮城主一脉会帮他们做三件事。
白壁令代表着俞清的诺言。
漫长的千年里,俞清已经完成了两件事,还剩最后一件。
俞川要求俞清在涂城的沙漠建立一个新城——俞川野心勃勃,他的目的不仅是拿下涂城,更是想要将涂城的版图扩大。
俞清知道俞川的另一层意思:被除去了经脉的俞川并没有润泽绿洲之能,如今千年之期已到,俞清即将离开城主府,城主一脉自然不愿意俞清这护身符离开,于是提了一个不能达到的要求,这样的话为了履行诺言,俞清势必会仍然留在涂城……
可惜,俞清如今知道了自己丢失的经脉所在,而一旦接回经脉,她少则一两年,多则十年便会蜕变成神。
成神的灵物一般会脱离三界,此后再不复回来。
多年的桎梏,当年救命的恩情已经耗尽,俞清早就希望脱离尔虞我诈的涂城城主一脉,如今机会摆在了自己的面前……
俞清迟迟没有去抽出龙脉,她知道自己舍不得小姑娘。
后来,小姑娘模仿了自己的笔迹,也给自己写了情诗。
怎么办呢?
俞清站在窗外,看着满怀着甜蜜羞意给自己写情诗的小姑娘,身体里两种意识在不断争斗:一种让她接受小姑娘的情意,不顾一切陪小姑娘在一起,一种让她及早抽身,早日变回那个无心无情的国师……
就在这一刹那,或许是她的痛楚触动了上天,那种消失很久的模糊启示又来了——她看到未来的一个画面。
——她看到了小姑娘的死。
小姑娘死的时候穿着红衣,这是小姑娘很少穿的一种颜色,穿着红衣的小姑娘明艳无双,那双漂亮的眸子却失去了生机,她吊死在了洛城的城墙上——
俞清如遭雷击,看到小姑娘死时的痛楚甚至比经历天劫的时候更加难受!
还有别的选择吗?
这一刹俞清深切地感受到了命运的愚弄。
俞清明确了自己的选择——她决定逆天改命。
然而要逆天改命,俞清就必须成神。
俞清拿回了自己的经脉。
她当然知道拿回经脉以后洛城的水源没了蕴养,便会变回穷山恶水,但是俞清并不在意,她只想护住自己的小姑娘。
甚至在她心中,洛城没了反而更好——那样的话洛城城墙便也不复存在,小姑娘吊死在城墙之上的画面便不会出现。
更何况,祖祠里的那一条经脉本来就是自己的。
那时候的俞清一心想着帮小姑娘续命,从没想过小姑娘身上承担着的责任,她厌倦涂城城主一脉压在她身上的负担,便理所当然认为小姑娘并没有那么在乎洛城,更没想过这样的举动是在一步步将小姑娘逼上死路。
失去了所有挚爱的东西,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可惜那时候的俞清并不懂,当俞清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接下来一年,俞清还掉了欠了涂城城主一脉的因果债,帮涂城开辟了新的绿洲,还了自己自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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