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静静地走,对身周的一众敌人视若无物。
换做以往,顾曦肯定压抑不住心头的怒火,早就提着破空和猎隼跟这些杀了他同门的人死战到底,拼上这条命也要帮死去的众位师兄师姐讨个公道。
可现在的他,眼神坚定,脊背挺直,目标明确地向着山腰的阵眼处前行。
脚下踩过的土地流满了乾卿宗弟子们的血,每一块碎石上都沾着抹不去的刺目鲜红。
从山顶走向山腰,每向前迈出一步,顾曦都能感觉到自己正在痛苦和无力中慢慢地,静静地成长。
如同一条细微的潺潺溪水,渐渐凝实成一条奔涌的河。
用让他最痛苦不堪的代价,浇灌他浑身上下的每一块血肉,锻造着他从里到外的每一寸肌骨。
经历过痛苦洗练的少年人如同抽紧磨光的刀刃,整个人蒙在耀眼的光芒里,极韧极硬。
只要胸膛里还有一口气在,他手中的|长|枪|就能刺开命运的骨头,背负的长弓就可以射穿命运的咽喉。
不可折断,笔直而又锋锐的。
“你现在背负着整个乾卿宗的命运,是绝对不可以失败的。”
“知道么,顾曦,”顾曦握紧拳头,在心底对自己严厉地告诫。
山上原本因为失去目标而变得有些散漫的黑衣人,因为传令者接二连三的指令,渐渐变得紧张了起来。
“上面有令,守好每一条能通往山下的路。”
“空中的防卫必须做好,只要看到有人御剑飞行,立刻射杀!”
“地面上的尸首全部焚毁!全部!”
“身边凡是有觉得行动可疑的人物,立刻上报。”
“所有人摘下面巾,遇见没见过的生面孔,立刻上报!”
一声接着一声的立刻上报,让众位黑衣人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
他们慌乱地扯下面上的黑色面巾,对彼此露出|赤|裸|裸|的脸。
可每个人脸上都沾满了黑灰色的爆炸痕迹或者是血迹,除非长相异于常人,要不然根本分辨不出彼此的容貌。
“你们看见可疑的人了么?”
“没有。”
“有人向山下逃跑么?”
“目前没发现有人向山下逃。”
“留在原地继续观察,有问题随时上报。”
“明白。”
因为黑衣人突然提高的戒备,以及大多数人都选择留在原地不动以免干扰上面寻人的指令,使得顾曦去往山腰的行为变得比之前显眼。
“嗨,”看着身侧一个对他的行动目露疑光的人,顾曦自来熟地拍拍对方的肩膀,将嘴凑到对方耳畔小声说:“兄弟,你可千万别告发我,我没有扰乱上面指令的意思,就是急着表现表现。”
“要是能找到被关在门外落单的乾卿宗弟子,上面肯定会有奖励的吧,对我这种小人物来说可是个难得的立功机会。”
“我真不想一辈子都只能做个跑腿的杂役。”
他说的一本正经,虽然被黑灰和血迹糊了脸,但是光看那双灿亮的眼睛就知道他年纪很轻。
黑衣人闻言不疑有他,见这少年人年纪轻轻,野心不小,赞叹着反手拍了拍顾曦肩膀:“好小子,有立功的想法可真不错,但是千万别耽误了上面人的排查。”
顾曦点头应是。
一路上,他神态自若地跟敌人打着招呼。
虽然他心里实际上恨不得咬碎对方的每一块骨头,喝光对方的每一滴血。
那些所有被强行压制住的愤怒和悲伤全都沉积在心里,化作一句话。
到山腰去,去山腰开启护山大阵。
一只手搭在顾曦的肩膀上,顾曦身体一僵,缓缓扭身,扬起个笑脸。
“兄弟,你……”
他的笑僵在脸上。
“贺成渊?”顾曦用口型惊诧地询问。
他以为贺成渊现在正待在乾卿宗的宗门里,以为贺成渊已经安全了。
灵越峰上现在这么危险,贺成渊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漆黑微卷的长睫,半遮住琉璃色的桃花眼,却遮不住少年眸底温柔惊喜的笑意。
贺成渊用眼神示意顾曦跟着他走,直到走到一处隐秘无人处,这才开口说话。
“豆豆,”他的嗓音里带着难掩的激动:“总算找到你了。”
“走,我们一起下山,”贺成渊微微俯身,拉住顾曦的手,却发现握在手掌里的手,凉得骇人。
贺成渊自己身体的温度偏低,平日里两个人有接触的时候,总被顾曦开玩笑说他跟蛇似的凉冰冰的,夏天抱着他都可以袪暑消热了。
可现在,贺成渊却感到手里握着的那只手,顾曦的手,凉得像冰。
捂不热的冰。
“豆豆,别怕,”贺成渊攥紧了顾曦的手,语调低沉温柔:“他们大半的防守力量都放在了空中,以为我们会御剑脱逃,山脚的守卫反而相对薄弱。”
“到了山脚以后,只要我们小心谨慎些,一定能找到机会能逃出去的。”
“等到了外面,我们再从长计议,寻找击杀敌人的办法。”
“还能有什么办法呢?”顾曦半垂着头,轻轻地问:“跟乾卿宗交好的修真门派都被困在了灵越峰上,我们根本找不到援兵。”
贺成渊沉默,半晌,他开口道:“我们先下山。”
“总会有办法的。”
“下了山,再想回来可就难了,”顾曦望着远处接连燃起的火把,井然有序戒备森严的黑衣人,轻轻地叹了口气。
很轻很轻,轻到如果不是贺成渊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他的脸,根本就没注意到他在叹气。
“贺成渊,我送你的贺礼还在么?”
“在的。”
贺成渊将桃木盒单手拿出来。
虽然他不明白为什么顾曦突然会问他这样的问题,但他还是照做了。
修长的手指白皙,骨节分明,与黑沉的桃木盒形成鲜明的对比。
顾曦记得他刚把贺礼送出去的时候,敌人正好发起第一波进攻。
那个时候所有人都乱成一团,别说是法宝,命都顾不上,可贺成渊居然还紧握着他送出去的贺礼。
难道这是什么比命还要重要的东西么?
明明只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剑穗而已。
“我帮你系上,把剑给我,”将手从贺成渊的手里挣开,顾曦从桃木盒子里拿出剑穗,接过贺成渊递过来的剑,认真地把剑穗在剑柄处系好。
“真好看,”顾曦看着佩戴好剑穗的长剑,发自内心地笑起来,仰头,圆润的杏眼亮晶晶的:“我手艺可真好,是吧?”
贺成渊桃花眼微弯,认真应是。
“我想了很久要送你什么礼物,可好不容易想出来以后又总能想到更好的,结果就一直也定不下来,”顾曦的语调里带着小小的困扰纠结,好像又回忆起了思索贺礼时候的苦恼心情,尾音微微下抑,像只撒娇而不自知的猫。
“嗯,”贺成渊点头。
他每次想要送给顾曦的贺礼的时候也是这样。
总觉得顾曦配得上更好的,最好的,不管送出什么都觉得不够合心意。
贺成渊为顾曦跟他有一样的心思而喜悦。
他珍重地从顾曦手里接下递过来的剑,琥珀色的眸子里带着笑意:“其实不管豆豆送什么我都喜欢的。”
“只要是豆豆送的,我就都喜欢。”
听到贺成渊这样说,顾曦颊边出现浅浅的梨涡,圆润的杏眼微弯,笑容灿烂。
“那看来我送对了。”
“你知道的,我手笨,字写的不好看,做手工也总是做不好。感觉编剑穗这东西就跟学习一样,很需要天分。”
“所以我就想,努力做出来的东西,总要比用晶石买下来的更好吧。”
贺成渊看着那个虽然算不上精致可明显是很认真编出来的剑穗,脑海里浮现出顾曦抓耳挠腮,手忙脚乱,一遍遍失败,又咬牙切齿一遍遍重新努力的样子。
他的心在这样的想象中变得柔软。
为自己在顾曦心目中有这样重要的地位而欣喜愉悦。
他意识到顾曦应该也是喜欢他的,只不过这份心情还没有被察觉,也被他们这么多年朝夕相处的友情掩盖,深深地埋在了注意不到的角落里。
“豆豆,”贺成渊温柔地低喃,俯身轻轻靠过去。
两张脸越靠越近,嘴唇几乎就要贴在一起。
他想用吻一点点揭开这个角落。
用唇舌将自己的气息尽数染在喜欢的人的身上。
他听到胸腔里面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尽管这声音在此刻显得十分的不合时宜。
可他并不能控制得住。
因为即将迎来的,他们的第一个吻。
第76章 生辰宴(六)
突如其来的压迫感和温热的鼻息,让顾曦下意识伸出右手抵在贺成渊的胸膛上,身体向后倾斜。
他仰头,看见贺成渊紧盯着他的浅色眼眸如同深沉幽远的旋涡,眸底翻涌着他读不懂的情绪。
伸出去的手被修长的手指反抓着攥住,牢牢压在胸前,顾曦甚至能感受到贺成渊的心脏正在胸腔里剧烈而鲜活地跳动。
“贺成渊,你靠这么近做什么?”顾曦的脸庞微微涨红。
他听到贺成渊轻笑。
又或者不是笑,因为那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
只能看到喉结滚动,鼻畔隐约喷吐出极其细微的热气,带着青涩苦寒的佛手柑一样的味道。
燥热和迷茫爬上顾曦的脸颊,带起灼人的炙热。
顾曦想从这种窘境里挣脱出来,可贺成渊的手掌却比他的宽大,修长的手指嵌入他的指间,不容抗拒地将他牢牢钳制。
“喂!”
顾曦狼狈地偏开头,脸颊上似乎有什么飞快地掠过。
冰凉柔软。
顾曦的大脑一片空白,血流上涌,耳畔嗡嗡作响。
伸出左手,他狠狠拍在贺成渊的胸口,使得两具几乎紧贴在一起的身体彻底拉开距离。
恼羞的燥意蔓延,耳尖和脖颈不受控制地泛起粉红。
“贺成渊,你在干什么?”
顾曦羞愤地质问,杏眼映着羞涩水光,夕阳下的粼粼湖泊般清澈明亮。
贺成渊抬眸和他对视,薄唇开阖:“豆豆,我,”
附近响起杂乱的脚步声。
贺成渊下意识地把顾曦揽到身后,扭头,看见几个黑衣人正向这边靠近。
他们刚才听到这边有响动,以为是乾卿宗脱逃的弟子,于是赶忙过来查看。
待到发现贺成渊和顾曦是跟他们同样的黑衣打扮,几个人的脸上露出失望,但还是例行公事地对贺成渊问了两句。
“发现什么可疑人物了么?”
“没有。”
“有情况立刻上报。”
“明白。”
黑衣人们不死心,又在四处探查了一圈,发现确实没什么异样,这才不情不愿地走开了。
“贺成渊,你刚才到底要干什么!”
顾曦脑子里乱到只会重复同一个问题。
“没什么。”
嗓音沙哑,带着未散的欲望。
贺成渊紧紧攥住顾曦的手。
冰凉的,纤细的,指尖带着一层薄茧的手。
紧紧握住,试图把自己掌心的温度全部传递过去。
凝视顾曦泛着红晕的脸,贺成渊眼底笑意弥漫:“豆豆,趁着他们的防御还不够完善的时候,我们赶快下山吧。”
他们以后还会在一起度过很多时光。
从冬到夏,从清朗的艳阳,到连绵的雨雪。
来日方长,不急在一时片刻。
“什么没什么,没什么你突然靠那么近……”
顾曦浑身燥热,浑浑噩噩地任由贺成渊拉着他一路向前走。
在快要走到山腰的时候,他猛地回过神,停下了脚步。
“贺成渊。”
“嗯?”
“你怎么没有待在宗门里?”
“我跟在你后面冲出来了。”
“我不能跟你走,你自己下山吧。”
“怎么了?”
“有件事我从来都没告诉过你,说出来你可能也不会相信。”
“什么事?”
顾曦顿了顿,说道:“我们的世界其实是一本书,我们都是被写在书中的人物。”
贺成渊眼眸半垂,浅色的瞳孔清冷深邃,静静地盯着顾曦的脸。
没有人会在听到自己所在的世界是一本书的时候,还能一言不发地保持沉默。
贺成渊的反应超出了顾曦的预料。
半晌,贺成渊淡淡地回了句:“嗯,我知道。”
贺成渊居然知道!
顾曦为此感到十分震惊,深深地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心情,
半晌,他尽量平静而缓慢地述说出事实:“那你应该也知道,故事的结局是我被你亲手杀死,整个乾卿宗也会被你亲手灭门吧?”
贺成渊沉默一会儿,说:“嗯。”
他的反应过于平淡,好像顾曦说的并不是他,而是其他的什么毫无关联的人。
顾曦缓缓呼吸,尽量让语气平稳:“那你知道为什么这些敌人会来袭击乾卿宗,为什么要对乾卿宗赶尽杀绝么?”
他刚刚提到了故事的结局,现在又问出这样的话,意思不言而喻。
于是贺成渊直截了当地问:“你觉得是因为我?”
“因为我不会对乾卿宗动手,所以书中的剧情就让这些黑衣人出现,代替我杀光乾卿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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