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真是离开了反倒是个好事,除灵会上鱼龙混杂,参加一次非死即伤,他要是离得远远的……师父也会放心了。
师父临死前最放不下的,就是刘锦离这个徒弟。
赶尸人常年和死人为伍,身上的阴气日积月累,除不掉也带不走,萦绕在丹田附近,活得越久阴气越重,与之相应的邪念也越多,如果不能压制住,周围的人就会受此牵连,师父知道这个禁忌,也知道自己即将不久人世。
可是二十年前有个瘦小嶙峋的孩子爬上山找到了他,拼死拼活要拜他为师,说是要寻找自己父母的尸身,就算是天涯海角,他也要找回来。
师父可能是被他眼里光芒打动了,人生的最后一程,他想好好送一送这个少年。
但他没想到分别的这一天来得这么快,二十年光阴不长不短,足以拉扯一棵幼苗成为参天大树,师父把所有的回忆放在了那个山间茅草屋,只给刘锦离留了一张纸条。
下一次再见,却是刘锦离捧着他的骨灰盒,亲手拆了他们一起居住过的屋子,把他埋在了某个不知名的犄角旮旯。
师父临死前交代过,刘锦离身上也带着赶尸人的阴气,如果不能压制,他必定会步自己的后尘,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用阴阳眼的血,灵气越足效果越好。
林遇立马明白了师父的意思。
开了天眼的人身上会有一抹精血,藏在胸口正中央,心脏右侧约莫三厘米的地方,是鬼怪们天然的克星,可用来炼药,补身子。
世间也有另外一个说法——心头血。
说这话的师父看起来平静极了,甚至嘴角都带着笑意,是啊,师父每每说到那位徒弟的事都会笑的。林遇只是轻轻地把他握着的手放进被窝,然后掏出银刀,对准了自己的心脏,“您的知遇之恩徒儿不敢忘,如果不是师父出手相助,徒儿活不到今天,谢谢您教会徒儿怎么控制力量,谢谢您教会徒儿怎么和‘鬼’相处……就算您……本意是想用徒儿的血救另外一位……”说到后面分贝越来越小,仿佛是讲给自己听的,那双稚嫩的手紧紧交叠,指尖透着一抹惨白,林遇哽咽一声,再也吐不出完整的音节,磕磕绊绊地忍着声音哭了起来。
谁知一只温暖的大手缓缓地覆盖住他的小手,目光转过来,冲他愧疚地笑了笑,“遇,抱歉啊,为师这么自私……抱歉……”
师父的头发雪白雪白的,柔顺地铺满了床头,面貌却和年轻人一样,甚至看不到几条皱纹,只有笑起来眼角露出的一点鱼尾纹才有些许符合年纪。
林遇懵懵地回望他的脸,待回过神来,师父已经阖上了眸子。
风筝被冬日的朔风吹得老高,思绪宛如被寒夜冻了千万尺的冰川,轻而易举就能刺入骨髓,林遇站在那冰面上,呆呆地拿着断掉的风筝线,殊不知线那头的人早已飘荡在天的尽头……
“师父?”
“醒醒……”
“师父醒醒……”
那天的夜很黑,林遇没有嚎啕大哭,只有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师父”两个字,等着师父紧闭的眼再次睁开,等着他冰凉的双手重新暖起来,等着破晓的光从头分割这个荒唐的世界……
他托人把师父的骨灰捎给刘锦离,打起了除灵会的主意。
除灵会的优胜者会得到季家的一个宝物——寻尸者的司南。
简单来说就是可以定位死者的指南针。
而且不出意外的话,刘锦离为了找到他父母的下落也会参加这个比赛。
可他没想到这人短短几年积累了那么多的阴气,一度有碎片式的“预言”闯进脑子,暴走的阴气席卷了整个会场,地面尸横遍野,熊熊的烈火和黑烟包络着山头,如同想把一切吞噬殆尽。
他不能见死不救。
所以他割下自己的心头血,混进水里看他喝了进去。
修行只是个幌子,如果修行有用,师父也不必大老远地下山找他了。
·
林遇找了几天连个影子都没摸着,季司这两天可能要准备祭坛,也不来了,他只能主动出马来到了季家的门口。夜晚,漂浮着的死魂头挨头脚擦脚地徘徊在栏杆外,见有人来了特地往一旁让了让,“这小东西谁啊?”
“不认识。”
一望无际的庭院,连叶子的形状都是工工整整,一丝不苟地装饰着这片庄园,不管看几次都觉得大得有点恶心。
一个分部就弄这么大排场,总部那还得了。
林遇不满地撇了撇嘴。
这时,一个背着箱笼的白衣书生飘过来搭了腔,“人间的小儿,此地乃大凶之地,汝快快归家。”
群鬼立马叽叽喳喳起来,“喂,快看那个死了八百年的书生,又是他。”
“搞得别人能看见他似的。”
林遇张望到门铃在一人高的墙上,垫脚去够。
“若吾能碰人间之物吾便帮汝了,”书生焦急地望着那门铃,“此地不宜久留,汝够不着便快些走吧。”
“都说了人类看不到我们了,你瞎起什么劲。”
“活人见不到我们死人的,你这叫白费功夫。”
“哈哈哈随他去吧,他没准还把自己当人呢。”
“吵死了。”小孩不知什么时候转了过来,眼神显得有些尖锐,“给我安静点。”
众鬼登时听话地噤了声,疑惑地你看我我看你,最后仿佛达成了共识,捂紧嘴巴朝他点了点头。
就在周围安静得能听见森林里的微风时,书生眉飞色舞地捏紧了五指,两只拳头在胸口激动地一上一下,“初见时吾忘了自我介绍!在下乃……”
“你也是,”那颇具穿透力的目光斜眺过来,不留情面地打断了他,“我现在没心思跟你废话,不想被季家除灵就离开这儿。”
书生后半句感天动地的腹稿还卡在喉咙里,整个人就愣住了,像一只刚被人从水里拎出来的鸭子,长长地伸着脖子。
而后这群鬼拽住他的后领子,非常默契地拉着他跑进了森林里。
“遇哥哥。”
突然一道不咸不淡地声音从铁栅栏里传了出来,不同于往日里可爱欣喜的语气,这个称呼带着愠怒,听上去冷冷的。
林遇扭头就对上了他的视线,“小司?你来得正好,帮我看看除灵会的参赛名单有没有记刘锦离的名字。”
“几天不见,哥哥第一句话就是这个吗?”季司在铁门的那一边,眼神极深极远地望着他,似乎他们之间隔的不是一扇门,而是一条王母用簪子划开的银河。
林遇立刻蔫了,身体力行地解释什么叫“秒怂”,“怎么会,三天不见我可想你了。”
他拿这种上上下下都比自己“弱”的人最没辙了,尤其还是漂亮的人。
又漂亮又弱小,谁看了不会心生怜爱?
只见某个“又漂亮又弱小的人”相当自觉地噙了泪花,“遇哥哥是骗子。”
“啊?”
“哪是三天,”季司咬着下唇,“这都是第五天了,明天就是除灵会,哥哥根本没把我放心上,只惦记那个赶尸的。”
林遇一愣,默默流了一滴冷汗,“这都五……五天了吗?”
季司抬起眼,那眶里豆大的泪花就恰到好处地滚下来,像晶莹剔透的珍珠,“那赶尸的跑了就跑了,遇哥哥为什么要找他?遇哥哥有我不就行了吗?”
一张精致漂亮的娃娃脸梨花带雨,可怜兮兮地瞅着他。
谁知林遇闻言瞬间就没了好脸色,从旭阳东升转眼到了风雪凋零,“我不记得我告诉过你刘锦离不告而别,你是怎么知道我在找他的。”
而后不带温度地补充道:“还是说怎么?是你指使他离开的?”
第80章 起始的除灵猎场1
夏夜的风济济飒飒,推动黑云遮住了天边的大白盘子,把灯火阑珊的季家掩去了大半,季司早已止住了眼泪,像个布娃娃一动不动地站在光线到达不了的暗处,一双血红的瞳波澜不惊,就这样望眼欲穿地盯了他好一会,而后须臾间的月亮再次现身敞亮了大地,洁白的光如同天使的羽毛轻轻地打在他脸庞,那眸子里的阴鸷瞬间就收了起来,无缝切上了一副天真无邪的面孔,“遇哥哥,这是在怪我吗?”
看着他一脸委屈的模样,林遇的火气立刻就消下去了,“没有怪你,只是不要自作主张,那个人很危险,我怕你受伤。”
季司藏在背后的手轻轻地颤了颤,苦笑着呢喃,“到底是怕我受伤还是怕他受伤……哥真是太狡猾了。”只不过这句话很小声,传到对方脑子里只有几句粘着不清的嘟哝。
林遇果然没听清,“你说什么?”
“没什么。”季司笑靥如花地抬起头,“我大姐管名单,我帮你问问。”
说完转身就消失在了庭院里。
林遇刚想说等等,结果“d”的音节还没发出来,就见面前连抹影子也没有了,他一只手僵直在半空,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然后坐在栏杆上等了起来。
一等就是一夜。
清晨的一缕阳光穿透森林晒到了青草尖的露珠上,弥散出一圈一圈七彩的微光,带来了些许幽香,林遇就躺在那湿漉漉的草地上,正睡得香甜。
这时有道极轻极轻的触感袭了过来,弄得他心痒痒,好似有个人在非常温柔地触碰他的脸颊,从眼睛、耳朵到鼻梁,再到那张略略发白的唇,林遇不知怎的并不想醒,任由这人“肆意”地对待他。
他没有感受到一点恶意,别说恶意了,他甚至感觉这人压抑得快哭了。
虔诚得一塌糊涂。
那双手慢慢地在他心口附近游走,仿佛在体会他的心跳,林遇纳闷地想是不是以前救过的某位女鬼小姐姐,因感激生了情,从此无法自拔地喜欢上了自己。
能得到大姐姐的青睐,就算是女鬼他也认了。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就在林遇美滋滋地做白日梦的时候,没察觉到他们身后站了一位游魂先生——
林遇生几乎要把眼珠子生生瞪掉下来,因为蹲在林遇身边的不是别人,正是季司……
还是一只打扮得花里胡哨、犹如下一秒就要招摇过市的季司,他站位不佳只能看到衣裙是朱红色做的底,背后绣有金线的凤凰、和捻细麻镶嵌的珍珠,一板一眼地交织缠杂在一起,像一副敦煌莫高窟的壁画,头上是红绳编的花冠,那鲜艳欲滴的流苏垂在耳畔,衬得耳环上吊着的一颗发紫的蓝钻更加灼目了。
某只还在用指腹摩挲林遇的心口,接着就见他缓缓俯身……凑了过去……
钻石的三角星面晃出了些许微光,折射在他白皙的脖颈上。
林遇生登时在心底血流成河地咆哮自个儿为什么还不醒。
难怪季司会趁他睡着摸他身子,敢情是从小养成的坏习惯!
“你在干什么。”
忽然一个冰冷的女声传了过来,季司猛地停住了,眼眶放大,瞳孔里的污浊顷刻间逃进了眼珠的深处。
一个身穿旗袍的高挑女人一脸厌恶地站在铁门的里侧,雪狐狸皮做的披帛柔软地围在她细小的腰际,显得雍容极了,“姐姐问你在干什么,都不回答吗?”
季司一声不吭地站了起来,往相反的方向走了两步。
女人:“离除灵会开始还有一炷香的时间,你现在穿着祭祀用的礼服是想去哪?”
林遇生这才看清楚衣服的正面,胸口上绣着一只醒目硕大的眼睛,周围是一群青面獠牙的鬼怪,它们像跪拜神明一样五体投地地朝着那只眼睛,宛如甘愿屈尊于它的威慑之下。
耳侧的风吹得流苏和碎发一颤一颤,季司并不理她,继续向前。
女人眯缝眸子,视线斜到了另一边,“你不管那个男孩了吗?地上湿气很重的,着凉了可怎么办。”
这句话很受用,季司下一刻就不动了。
女人轻嗤一声,妩媚地把斜刘海撩到耳后,“父亲和二妹还在等你,回来吧,我们的‘红瞳泣血’。”
听到那四个字,季司顿时面目狰狞地瞪直了眼,殷青色的戾气险些要从眶里冲出来,但他转头对上女人的刹那就收敛了神色,温顺地笑道:“是,大姐。”
大姐不屑地道:“这才乖啊,我的好弟弟。”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了进去,林遇生正准备跟上,却不想一头撞了个实在,好似脚前有面无形的墙。
他捂着额头嗷嗷直叫,不知道嗷了多久,终于嗷到林遇皱眉坐了起来,“大清早的,你吵死了……”
林遇生赶紧飘到他面前一通问,“喂喂喂,为什么我进不去,我不是碰不到回忆里的世界吗?”
林遇睡眼惺忪地扯了个哈欠,“啊……因为回忆的主人没进过季家吧,所以你也看不到里面是什么样子。”
林遇生懵懵懂懂地眨了眨眼,“是吗。”
“是啊,”林遇站起身拍了拍裤腿和衣服,无意间摸到口袋里有一张叠好的纸条,他一边拿出来一边漫不经心地继续说,“其实你现在我和差不多,也属于‘残片’,只不过你不属于这个地方,还能回到本体。”
林遇生愕然地道:“我是……残片?”
“是啊,不然你是怎么钻进别人脑子里的?”林遇把叠了几折的纸张打开,发现这竟然是参赛者名单的复印件,用脚指头也能猜出来是谁放的。他一面看,一面给林遇生解释,“如果我想得不错,你窥探的应该是刘锦离的记忆吧。”
虽然结尾有个“吧”字,但林遇生愣是觉得他说的是肯定句。
林遇一行一行地浏览,“因为你出现的时机恰巧是我和他相遇的节点。”
林遇生:“……”
忽然,“刘锦离”三个大字映入了眼帘,对应场地——主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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